第11章 無心背棄(四)
- 海棠傷
- 一斤肉
- 3268字
- 2010-05-19 12:48:53
良久良久,似乎已經有一個世紀那么悠長而無限的緊密,我松開了一明哥。他的狼狽,他的落魄,他的憔悴,他的憂郁,像一棵拔根土外的千年古樹,那么混亂地倒映在我的眼中,讓我幾乎看不清屋內熟悉的藍紫色壁紙,粉亮的吊燈,潔白柔軟的棉枕,滑膩細致的精木書柜,還有臥坐在床尾吟數傷悲的一明哥哥,仿佛這一切的遮擋,都在揮著手炫耀,炫耀它們無與倫比的強悍,掃斥著我們握不住彼此心靈的無奈……
起風了,臥室里淡黃色的窗欞在風中像起伏翩舞的仙女,衣袂飄飄,清麗出群。窗外,是懸浮的一片墨黑,觸摸不到的恐懼傾注在里面,融合流淌著一個個令人顫栗的漩渦,攪拌著屋頂的美麗。月亮息隱,星星退卻,即使徜徉在空氣中城市里璀璨的霓虹華燈,也像逃離本土的獅子,再回不到家群,只能流浪。一明哥的房間是向陽采光的,所以記憶中一直停滯的全是白刷刷美輪美奐的場景。我會在他上班之后,俯在窄窄的陽臺上,曬暖暖的太陽,吹清爽甘甜的風,看街道上漸次繁華擁擠的人流,然后,閉著眼睛輕輕地笑,那一刻,我感覺自己是無比幸福的,因為有陽光,有聲音,有雷打不動的居所,有愛情澆灌的土壤,有一明哥哥傾心全力的栽培,我的世界,我的人生,如果就只是這樣一直平平靜靜地蔓延伸展下去,那么不求永遠快樂的奢望,至少我可以不那么心傷,不那么焦急,不那么失魂落魄。
“夜魅”的日子太苦,苦的我自私地想要留下,甚至是不擇手段的狠著心留下。
我堅定地望著眼前一直躲閃逃避我目光的一明哥,微笑著說:“你還記得嗎?曾經,我捏著泥巴,喝著井水,吐著舌頭,扮著鬼臉,小手上滿滿的全是凝塊的污漬,像干結的土地,裂開一寸寸難以平復的傷疤。一明哥,你那時已經比我高了整整十多公分,你會在背后默默地看著我愉悅的玩耍,放肆地歡快,然后在我累得滿頭大汗的時候,輕松的背起我,朝家中走去,在那時候,我就已經把少年時代尚未清晰透徹依然懵懂迷蒙的小小的愛種在了你并不寬闊的肩膀上,我以為這一場胡亂的托付,會隨著年齡的增長,會隨著人世的變遷,會隨著距離的拉扯,會隨著時光的劃破,而一層層消減,一遍遍蛻變,我會放棄,會遺忘,會置之不理,可是我錯了,當我沉浸在爸爸不幸去世的悲痛中無可自拔的時候,媽媽舍棄了我,當我認為自己還有牽掛還有責任還有希望的時候,奶奶離開了我,當我萬念俱灰手足無措被人欺負被人踐踏被人ling辱的時候,你出現了,雖然歲月磨光了你所有的光亮,雖然你沒有驚天動地的成就,可你背后的溫度與上面平坦的小世界,依然是那么唯美,那么可親,我覺得自己把時間的指針調慢了幾個光年,然后在峰回路轉過后遇見了從夢中走出的你,善良的你,光彩照人的你,只為我一個人等候,只為我一個人傾聽的癡纏不休的你,但是,就在我認為過往中所有的不幸,所有的陰霾,所有的悲傷都在那一天晚上我們短暫的邂逅之時,以退潮般無法估量的極快速度徐徐后斂的那一刻,你卻提出了分手,這一幕那么熟悉,那么決絕,那么不近人情,似乎我又一次站在風口浪尖上任淚水滾落大海,遙遙無望的絕望與哀傷。一明哥,我真的不想撕碎,我們之間余溫未存的懷念,同樣,你能忍心看著它們消失殆盡嗎?”
杜一明用飄搖不定的閃爍目光愣愣地看著我,像一位佇立在狂風暴雪中堅強的巨人,死死地撐到救援的臨近,然后,他抹了抹眼角殘留的淚水,有些憂慮的對我說:“海棠,我知道這次是我的錯,我知道選擇離開也是我的錯,并且我還知道這些所有犯下的錯誤,所有愚昧且沒有頭腦的決定都在無時不刻地傷害著你,擊打著你,我真的不該這樣,我不該像一把鋒利的光劍,刺穿了衣裳,還要刺穿心臟,你是善良的,你已經承受過那么多的苦,那么多的累,那么多難以用言語述說的傷痛,我還要用無情的鐵器重擊你早已脆弱不堪的靈魂,所以,我是不值得廝守的,況且,最重要的是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情,而且是不可原諒的骯臟的事情,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總覺得此刻我呈現在你面前的是丑陋不堪低俗膚淺的卑劣者,現在,我已沒有資格再說‘愛’,這個神圣美麗的字眼,我怕玷污她如雪似花的群角。海棠,一明哥哥沒有辦法坦然面對此后你在身邊的日子,我不想欺瞞你,不想離開你,但是,卻更加不想連累你,世俗的無奈太過犀利,我不能在你已經千瘡百孔的內心,再加上一道新的血口,汩汩不休的紅色,會流光我們所有的年華……”
沉默,又一次長久的像塊劣質糖果置放在水中般難以溶解的沉默。床頭掛著的小巧玲瓏的復古時鐘,有條不紊地敲了十二下,低沉幽深的聲音撞擊著整潔的地板,然后再被彈回到封閉著的四面墻壁上,拉扯著寂靜的氣流響出好聽的回聲,余尾的音節,顫顫地拖著腳步不愿離去,像一位頑皮的小孩,即使暮色四合,也還是留戀著自己手中塑料的水槍。
窗外是挨著街道的一排整整齊齊的法國梧桐,高聳的枝葉像擎天而起的支柱,瀟灑卻不失威嚴地駐扎在人群中。此刻,單薄的夜風,像不會說話的孤兒,卻脾氣暴躁地吹著梧桐樹“嘩啦啦”的響。氣氛,凝固成一塊碧綠的琥珀,撐在寂寞的屋頂,訴說著也許只有他一個人才能聽懂的思想,冗長枯燥。
我拉過一明哥冰涼的手,卻發現他右手的食指已經被連續不斷涌出的煙氣熏烤得發黃,仿佛是一掛沒有揮毫沒有侵染的卷軸,不小心倒上了一杯滾燙的濃茶,待水珠蒸發后,就形成了經久不泯的焦黃,觸目驚心。我有些自嘲卻鏗鏘有力地說:“杜一明,你聽著!我,何海棠!是絕對不會放棄愛你的,即使你有朝一日真的對我沒了興趣,我也會將這份愛一直延續下去,直至生命的終結。還有就是,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嗎?你忘了我和多少男人有過關系嗎?你忘了我有多么下賤多么骯臟的嗎?可能你已經忘了,但是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些我認識的或者不認識的,那些熟稔的精明的老顧客,或者是辦完事甩下錢就匆匆離去的陌生面孔,那些留在我身體內骯臟可憎的污濁,一切一切,我都忘不了,也沒有辦法忘的了。我順應著命運的擺弄,把自己完全交給它來裁決,甚至我都已經忘記自己姓甚名誰了,可是那段日子,我不還是死皮賴臉理所當然地同你糾纏著,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逛街,一起買菜,一起淘寶,一起試衣服,一起做我們喜歡做的任何事,因為我們有愛,我們不覺得彼此之間有什么細微的分別,如果說是你做錯了事情,那么在這之前,我又做錯了多少事情呢?可能是數也數不過來的巨大吧,但你仍舊不計前嫌地接納我,收留我。所以,你根本就沒有錯,說到原諒,我沒有資格,也不配。”
突然間發現一明哥的頭發又長了很多,都能蓋住眼睛了,依稀還能看到夾雜在其中點點的斑白,他魁梧偉岸的身軀似乎也消瘦了不少,這幾天的短暫離別,竟然發生了那么多的事,物是人非,好景不再……
一明哥抬起頭,慢慢地站了起來,從窗外微微吹進來的夜風,襲打著他只穿了一件襯衫的單薄的身體,他難以抑制地打了個寒戰,空氣中還彌漫著淡淡的香煙氣味,讓人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我拎起被一明哥仍在床上的棕色西服,給他披上,希望這一點點物質上的溫暖能給他帶去精神上的呵護,讓他不再那么迷惘和驚慌。
當我正在為一明哥披著衣服的時候,他猛地抓住了我的雙手,緊緊地攥著,像小孩子害怕丟失自己布兜里的糖果那樣急切,手腕被他抓的有些生疼,但我卻并沒有掙脫,因為我不曉得,這會不會是最后一次體味他的溫情,這會不會是永遠的離別之前的留戀與不舍,我想記清楚一明哥哥的容顏,所以,我忍著,我甘心情愿。
然后,他依然憂傷地望著我,說:“海棠,我愛你,十幾年前就不可自拔地愛上了你,我的心臟,小小的,卻滿滿的全部都是你,甚至連一絲空余的地方都找不到,也許是連陽光也穿透不過的密集緊湊,我不想離開你,也不能離開你。好,即使你可以接受我所犯下的錯,我們可以像以前那樣就當作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依然過著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生活,但是雅麗呢?你有沒有替她想一想,她自始至終都是無辜的,不是嗎?可是,老天卻在她剛剛出世就宣判了她生命的終結,她每天都是在恐懼與絕望中數著日子度過的,現在,死神已經相繼奪走了她三個親人的生命,而我卻連一丁點的愛都無法給予她,還做出了那么齷齪的事情,雖然她并不怪我,也不要我負責,但是,海棠,你告訴我,以后,我該怎樣去面對她,或者,她又該怎樣去面對這個世界,我真的好恨我自己,好恨,好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