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惑(三)
- 獵漁
- 布十三
- 2644字
- 2010-03-23 22:20:31
土拐娘坐在堂門口的木椅上納著布鞋底兒,膝蓋上搭著一塊黑色幔布,右手中指上戴一頂針,不時將手中的針尖在自己的頭發上蹭一下,一臉專注的神情,微笑著對在邊上玩耍的土拐說道:“咱家中天去年個子小,未能報上名去上學,眼看馬上又該開學了,你的個頭咋就不見長呢?都一年了,不知道你吃的飯都吃到哪里去了。”
土拐笑嘻嘻的說道:“媽,狗剩的個頭比我大,去年教書先生不也是沒收他么?”
土拐娘笑罵了一句:“小兔崽子,誰叫你不聽話來著?肯定是教書先生見你皮,特意不想收你。”
土拐一聽急了,辯駁道:“媽,我才不皮呢,是回答先生的問題沒回答好!”
土拐娘停住手中的針線活,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板著臉,模仿先生的語氣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土拐趕緊站立起來,雙手下垂,仰著頭回答:“我叫沐中天。”
“今年幾歲?”
“跟著媽媽睡!”
“什么農?”
“雞籠”
土拐娘一聽之下,再也板不下臉面,渾身亂顫的大笑了起來,笑罷,舉起鞋底,佯裝要用鞋底板揍土拐的屁股的樣子,嗔道:“你瞧你,都跟誰學了這么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小心今年教書先生再不收你!”土拐伸出舌頭沖著他娘做了個鬼臉。
“孩子他爹,孩子他爹,趕緊來幫我穿根針線。”土拐娘一見納底索線沒了,一邊沖著巷子里頭喊著沐一春,一邊拿起線梃子,抽出根線頭,岔開線股,放在嘴里啃了幾下。
沐一春在巷子里做著篾活,老遠都能聽見娘兒倆的笑鬧聲。驟然聽見土拐娘的叫喊,便咧呵著嘴,三步趕成兩步,到了土拐娘的跟前。
“喲,要穿針呀?今日怎么喊我穿針呢?”沐一春接過土拐娘手里的針線,將土拐娘啃掉幾股的線頭放在嘴里沾了點口水,然后用手指捻上勁,將針孔對著光線,屏住呼吸穿著針。
“咱家中天眼看就要上學了,總不能讓他光著腳去吧?!給他做雙布鞋,你這個做爹的穿個針還不愿意呀?”土拐娘說道。
沐一春一連穿了幾次,線頭仍沒穿進針孔里,不免顯得有些急,不時重復著用手捻線頭的動作。像穿針這種細活兒,不是急就能急出來的,越急越穿不進去。
“瞧你!手指像棒槌,活像手拿八丈蛇矛的猛張飛,拿來吧,拿來吧!敢情這活是指望不上你了,孩子上學還差點錢,你這做爹的,在這個上面想點法子吧。”土拐娘見沐一春捏著線頭死活穿不進針眼里,便數落道。
“讓我來,讓我來。”土拐見爹穿不進針線,便叫嚷著要替父穿針。
“去去去,別瞎攪合,到一邊玩去,像你們這樣穿針,我這針線活就甭做了。”土拐娘沖著土拐說道。
沐一春見幫不了什么忙,便騷了騷頭,笑呵著準備去巷子里繼續他的篾活。
一轉身,便看見沐冬林光著上身,只穿了個濕淋淋的褲衩,手里捏著兩條鯉魚急沖沖地往家里奔。
“喲,林子,在哪里捉了兩條大鯉魚啊?”沐一春朝著沐冬林笑著問道。
“春哥,在觀音蕩!觀音蕩里有好多魚,村子里的人都去了,我是趕回來拿簍子的。”沐冬林話剛說完,人已經沖進了自家屋子里。
觀音蕩?觀音蕩怎么了?沐一春納悶。
“孩子他爹,是不是觀音蕩在干塘啊?”土拐娘問道。
“不可能吧?!這個時節誰會去做干塘的事啊?!”沐一春搖了搖頭。
不一會,沐冬林又沖了出來,手里提著一個竹簍,濕褲衩也沒換。
沐冬林見沐一春依然站在巷子口邊上,便說:“春哥,一起去吧,快,觀音蕩里的魚都七暈八轉的昏了頭。全村的人幾乎都在那里摸魚呢。”
“天兒,走!我們跟著去觀音蕩看看。”沐一春招呼著土拐。
“春哥,我先去了啊,你們爺倆趕緊來!”沐冬林扔下一句話便朝著觀音蕩跑。這陣勢,哪像是趕著去摸魚的樣子?分明就是去搶魚!
對,就是在搶魚。當沐一春爺倆來到觀音蕩邊上的時候,眼前的景象用“搶”字來形容最貼切不過。
現在的觀音蕩,水里幾乎容納了全村的男人,其間還夾雜著一些女人和孩子,圍站在岸上的女人和孩子都提著簍子,揀著自家家人從水里拋上來的魚。
觀音蕩的水面上,大大小小的魚兒都在轉著圈,但凡水面上突然斜竄出一條大魚,觀音蕩水里的人群定當一哄而上,都爭著搶著在水里摸撈。
“喂,林子媳婦,你一個女人家跑到水里來跟我們這幫大老爺們摻和啥?你就不怕水里這會兒有條大黑魚拼命找洞鉆?”男人們在水下調笑狗剩娘。
“臭男人,你把你水下的那條小黑魚給老娘看緊了,要不然被老娘摸著了定當拿回去給煮了。”狗剩娘眼睛一翻,潑辣的回敬。
“是誰他娘的在水塘里下了藥?!害得老子這回要吃上半月的咸魚干了,還得搭進去幾斤菜油!”也不知是哪位沐家村漢子,一副得了便宜又賣乖的口吻。
……
岸上水下的人群不時傳來一陣陣爆笑聲,觀音蕩這個時候已經變成了沐家村人群體嬉戲的樂園,大伙兒都開著半葷半素的玩笑。
水已經變得渾濁不堪,原先蔓延在岸邊或水面上的一些水草,也被人群沖扯得七零八落。
岸上有兩戶人家沒下塘,沐一春和聞聲而來的沐一浪。兩個人都沉著臉坐在岸上抽著煙卷,麻木的看著水下嬉鬧的人群。
“三哥,我們沐家村人這都是怎么了?”沐一春問。
“你還沒看出來嗎?是人都會有的反應!”沐一浪說道。
“我們沐家村人都出自獵漁世家,觀音蕩被下了藥,這些人沒有那種與生俱來的悲憫也就算了,但我們不能忘了根本啊!三哥,想想我們沐家先祖……我心里說不清楚為什么,但堵得慌!”沐一春憂心忡忡的說道,沐一春想起了遠赴滇南的父親沐立山。
沐立山去滇南本是為了贖罪,去贖先祖們因誤入獵漁歧途而幡然醒悟后的那種良心不安和愧疚的罪惡感。很難講清這是一種什么罪,也不知道究竟算不算罪孽,那只是一個獵漁者歷世過程中心生所感而滋生的一種明悟。這種明悟對于沐家村的其他村民來講是多么的荒唐可笑而不可理喻,如今的沐家村,已然半農半漁,魚,只是他們眼前的利益。
沐一春還不能明悟,只是他的心已開始有所觸動,隱生著不安。
“春弟,其實我跟你一樣困惑,我們獵漁者究竟要怎樣才能做到上無愧天地,下無愧于良心!悲憫?看看這個水塘,到了明天,水面上將會漂起一層層白色的小魚小蝦,確實令人觸目驚心!但我們再想一想,縱然不是下藥,但當我們在年尾干塘之后,這些小魚小蝦豈不是依然遭受著一樣的厄運?!!”沐一浪思索著說道。
“三哥,涸澤而漁只能說我們只圖著眼前的利益,沒有長遠的打算。甭管眼前的短時還是放眼未來的長遠,這都是我們人的利欲心在作祟!這個世界畢竟是物擇天競,適者生存!我說不出來其間的孰對孰錯,但這……藥魚,我只是覺得,這似乎已經脫離了我們的獵漁之道!這跟我們先祖的安塞湖之禍有什么區別?!”沐一春憤然說道。
沐一浪沉默著,他也覺得不對勁,但與沐一春一樣,他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他只是覺得倘若一直這樣下去,水里的魚將會越來越少,物以稀為貴,越少的東西就越值錢,越值錢的東西,想盡一切辦法去弄的人就越多。這樣惡性循環下去……沐一浪也不敢想象。
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