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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相助

幽深黑暗的涵洞終有盡頭,九個人看見了月光。進入涵洞之前的探照燈,大家都不會忘記,它就位于頭頂的城墻上,現在已經進入城區的水道,一旦走出涵洞,是否還會受到探照燈的威脅,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武思京提醒大家一定要注意。

走在隊伍最后的是武思京,都知道李方出了些問題,武思京便讓李方走在他的前面,李方經過兩道水閘的翻越,他的體力出現了嚴重的問題,此時他已經很難控制好自己的身體,水中不起眼的某個小東西,便成了他的絆腳石。

李方摔倒了,整個身體跌落水中,本能使他在水中掙扎,這帶來了更大的水聲,走在他身后的武思京一把將他拉起,“怎么了?你還行嗎?”武思京低聲問道。

“我、我、沒問題,能堅持。”李方的聲音里已經完全沒有了底氣,一聽就知道,他怕是很難堅持自主行走了。

“胡大!”武思京低聲喊道。

胡大立刻折返向后走去,武思京擺了一下頭,胡大明白,不由李方做反應,胡大就將李方背在身后,此時李方已呈半昏迷的狀態。

走出涵洞口,康二寶抬頭看身后高高的城墻,還好,并沒有探照燈的直接威脅,不過還是能夠看到城墻上明亮的光線,嗯,鬼子的注意力基本都在城墻之外,康二寶自己也覺得,別說鬼子了,就是土生土長的南京人,怕是也很難想到有人可以穿越這樣的涵洞。

現在的這條河道就是十里秦淮,順著河道老遠看去,可以看到前面的燈火闌珊,康二寶很清楚,那片紅殷殷的燈光處就是夫子廟,戰事之前,這里有不少的花船,如今又是怎樣的情景?康二寶已然沒什么興致再想那些個花船。

已經進入城區,是該出水了吧,康二寶正打算爬上河岸,就在此時,河岸上不遠處走來一隊日本兵,嘻嘻哈哈地說笑著。

“我是你祖宗!”康二寶心中暗罵,無奈,只得再暫避水中,泡在這十里秦淮,什么感覺?還是早點上岸的好,等待片刻,日本兵離去,康二寶再次準備上岸,觀察許久,老遠處又傳來了鬼子醉唱日本歌的聲音,“我操!”于小飛罵出了聲。

看來這一處不是上岸的地方,再向前走看看,總會有個相對僻靜的地方吧!康二寶走在最前面,河水中行走了一段,胡二回頭示意胡大,他接替胡大,將李方背在自己身上,武思京還是走在最后,借兄弟倆輪換的時間,武思京看了看李方,此時李方已經處于完全的昏迷,武思京在水中急走幾步,追上康二寶,低聲說:“康二,李方不行了,能找個地方嗎?”

“好、好,我再看看,馬上。”康二寶回答道。

此時的南京城,安全無從談起,康二寶除了認識路之外,他和其他人沒什么區別,找個地方!康二寶也只能是靠眼睛、耳朵去判斷,更多的就是靠運氣,此時此地,毫無經驗可談,可是武思京卻依然指望著康二寶是最好用的活地圖。

康二寶在河水之中左顧右盼,真沒想到,想上個岸就這么難,即便上了岸,還要盡快給李方找個安置的地方,想來就更不容易了。順著河道向前看去,不太遠,岸邊停靠著一條不大不小船,船頭上還掛著兩只紅燈籠,康二寶一眼就認出那是尋歡獵艷的花船。

“我操,膽子不小啊,這年頭,小鬼子都沒把你們嚇跑啊!”康二寶有些不大理解,再看河岸上,隱約見到一群人在奔跑、追逐,還有零星的槍聲,不用細看也知道,日本兵又在干畜生不如的事情。

“不能再耽擱了,劫了那條船!”背著李方的胡二壓低聲音催促道。

胡二的提議很難說是好、還是壞,眼下也著實尷尬,先靠近那條船再說,眾人悄悄向前方的花船靠近。李方的傷情究竟怎么樣,實難估計,他已不省人事,這是千真萬確的,武思京想不出、也不打算再有其它的思考,既然胡二有提議,那就這樣辦吧,想控制那條花船,應該不難做到。

對于那條船的性質,估計不是所有人都了解的,也顧不得這些了,首要考慮的是先安頓下來,但問題又出來了,一條并不大的船,能夠安置九個人嗎?也許還沒有來及思索這個問題,九個人已經靠上了那條花船,悄悄地冒出個腦袋去窺探,船是空的,不過船頭的燈籠依舊是亮的。

關于這一類船,康二寶是有些了解的,這是妓院的產業之一,可提供客人游覽秦淮風景,現在船是空的,而且燈籠是亮著的,那么顯然船停泊之岸就是一家春樓。

當康二寶意識到這一點時,眾人發現岸邊正走來一個女人,還叼著煙卷,大家立刻做隱蔽。與此同時,那女人也感覺到河水里的不尋常,她沒看清,便走過去在河岸邊蹲下身子,她看得仔細,卻沒見到什么東西,女子很是納悶。

康二寶就在水下,憋了好一會兒,總不能這樣憋死吧,煩不了了,康二寶的腦袋一下子從水底下冒了出來,這下很突然,正好與那女子來了個四目相對。

這黑不隆咚的水里突然冒出個人臉來,什么感覺?驚得那女子魂飛魄散,還好,魂沒走遠,伴著一聲磣人的驚叫,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康二寶知道嚇壞了人家,連忙做著手勢,低聲說道:“別叫,噓,我是好人,千萬別叫!”

身上的日本軍裝、他的南京話,更使得驚魂未定的女子驚詫萬分,日本人!南京人!片刻猶豫,這女子便認定康二寶是南京人,也想象出眼前這個男人為何會藏身于水里。女子捂著嘴點點頭,表示自己不出聲。

夜晚女人尖利的叫聲,若是往常一定會引起附近人的強烈關注,可是現在再也不比往常,這女子的驚叫只是引來她身后小樓里傳來一個老女人的問,“怎么啦,又看見死人啦?”

“沒什么,我沒注意,滑了一跤。”女子強作鎮定,轉頭高聲回答道。

康二寶點點頭,微笑著露出一排牙,又翹了翹大拇指。女子問道:“你怎么穿著日本人的衣服啊?”

康二寶說:“沒辦法,話太長了,能幫忙找個地方躲躲嗎?”

兩個人對話的同時,其他的人也漸漸出現在女人的視線中,“別怕,我們都是好人,中國人,你能幫我們找個地方嗎?”康二寶說。

女子皺著眉,猶豫了一下,繼而四下看看,“你們小聲一點。”女子說完,示意大家給她走,便轉身離開。

是否值得信任,是否還有其它選擇,武思京想都沒想過,眾人一起悄悄上岸跟在女子身后,就在岸邊有一個小院子,康二寶知道這一定是這家春樓的后院,女子帶領眾人進了一間小黑屋,屋子里一股潮濕的氣味,感覺上是個儲藏雜物的房間,那女子點燃一盞煤油燈,跳動的燈光下,可以看見屋子里堆放著幾個大箱子和許多的被褥,倒也整齊。

女子說:“先將就下吧,也就這個地方沒人來,你們自己看著收拾一下吧。”

“好,太謝謝你了。”康二寶連忙道謝。

女子取了一床被褥交給康二寶,示意他將這間房子唯一的窗戶給蒙上,嗯,這樣做保險些,想來屋外就不會看到屋內有亮光了,按女子的提示,窗戶被堵了個嚴實,這女子心真細,眾人皆有些許佩服的意思。

窗戶剛剛堵嚴實,便聽到屋外傳來一個老女人的喊聲,“芙蓉!芙蓉!死哪去啦?”

眾人不由得精神一緊,“噓!”女子示意大家別出聲、別緊張,“我出去一下,等會兒就回來。”女子低聲說完,悄聲離開了儲藏間。

“芙蓉”,想來是那女子的藝名,面容確是很好看,但脾氣似乎古怪了些,所以她的生意不大好,回頭客更是少得可惜,老板娘對此頗有微詞,可她的臭脾氣實難更改,老板娘也不可能白養活她,于是芙蓉便成為了半個燒火丫頭,她倒也樂意。

許是老板娘口渴了,便大呼小叫起來,“我不是來了嗎!出去透口氣都不行啊!”芙蓉一臉的不屑,說道。

“頂嘴,你就知道頂嘴,上下兩張嘴,沒一個認人省心的!”老女人的話著實的不干凈,芙蓉倒也不覺得,應該是習慣了。老板娘的下巴頦兒指向桌上的水壺,芙蓉立即取走水壺,跑下小樓去了廚房,打滿兩壺開水后,又跑上樓給老板娘泡好茶,她便離開了。

芙蓉離開儲藏間后,眾人便忙碌了起來,濕漉漉的衣物需趕緊處理,武思京推了推李方,李方有了點意識,“嗯”了一聲,便又昏睡過去,摸了摸他的額頭,燙得嚇人。錢博士連忙蹲下身子查看李方的傷情,先是抬起李方的眼皮,醫生的專業動作,之后又查看了李方的左臂傷口,傷口已呈殷紅色。

胡二打理自己的衣服時,發現衣袖上有一些血跡,胡二連忙在自己的前臂上尋找傷口,沒問題啊!那不用想了,一定是背著李方弄來的,那估計李方又中了一次彩。

胡二將自己衣袖上血跡給錢博士看,說道:“血不是我的。”這意思很明白了,武思京和錢博士相視一下,便立刻將李方的身體翻轉過來,果然發現李方的屁股上血紅了一片,扒下他的褲子,屁股上有一個血洞,鮮紅鮮紅的,還有點發白,想來是泡在水里的原因。

錢博士皺著眉,說道:“這個必須得去醫院。”

“放屁!這個時候上哪去找醫院?你不就是醫生嗎?”武思京沖著錢博士低聲吼道。

“是的呀,我知道的,可是沒有藥,沒有工具,沒有設備,而且他失血不老少,不去醫院怎么弄得好的呀,我連他的血壓也沒法測,估計還得輸血才行的呀。”錢博士當然明白此刻的處境,但的確是沒有任何手術的條件。

武思京急忙擺手,說道:“好好好,說些有用的,一切從簡,你需要什么工具,你說。”

“先弄點清水來,還要把小刀子,子彈還在他體內,要盡快取出來,還有呀,不消毒的話,怕是會感染的。”錢博士一邊說,一邊又仔細察看李方屁股上的槍傷。

說要清水,得有人去取,也就在此時,芙蓉風風火火地回到了這間儲藏室,她不敢敲門,怕弄出大的聲響,在門上用指甲只輕輕叩了門兩下。

“是我。”芙蓉對著門板輕聲說道。

康二寶在屋內守著門,聽到芙蓉微小的聲音,輕輕打開門讓進了她。幾個赤膊的大男人正在清理那些濕淋淋的衣物,芙蓉也是見過世面的,瞟了一眼后,指著在箱子上堆放整齊的被褥,說道:“被子,快裹上,別弄受涼了。”

“別管他們了,能打盆清水來嗎?”武思京對芙蓉說,“哦,還有小刀,刀子,馬上要用。”

“好,等著。”芙蓉看到趴在地上的李方,那屁股上的血洞,她也看到了,她大致明白了這清水、還有小刀的用處。

不一會兒,芙蓉端來一盆清水,還有一把削蘋果用的水果刀,放下之后芙蓉也不走,就站在一旁,似乎是要觀摩一下外科手術。武思京看了她一眼,也許是擔心血腥火辣的場面嚇著芙蓉,便說道:“謝謝你啊,真的太麻煩你了,要有事,你就先忙去。”

“我不忙。”芙蓉沒有走的意思,武思京也就不好再說什么。

手術可以開始了,那盆清水還是溫熱的,可見這女子的好心腸。錢博士取出盆里的花毛巾,擰干之后,輕輕地擦拭李方的槍傷處。

一旁的崔大胖子見錢博士小心翼翼的樣子,不忍說道:“我的天,洗個屁股,怎么搞這么久啊!”

這話說的,討厭吧,主要是崔大胖子看不慣錢博士慢騰騰的手法,錢博士的腦門上已經滲出些許細小汗珠,他沒精力理會崔大胖子的挖苦,武思京瞪了一眼崔大胖子,意思讓他閉嘴。

傷口的清洗工作總算是結束了,什么藥也沒有,這讓錢博士有些犯難,有點手足無措的意思,還好,他想到了昏迷中的李方有可能會在手術過程中叫喊出聲,于是他說:“拿衣服,塞到他嘴里。”

武思京照做了。

錢博士的手有點不大穩當,不知是因為他手中的水果刀,還是李方屁股上的血洞,看到如此情景,武思京有些無法忍受了,錢文禺的醫學博士學位究竟如何得來的,武思京的腦子里突然就冒出了這個疑問,懷疑這一點的人自然不止武思京,老土匪也在一旁催促道:“動手塞!”

“你不是醫生嘛,不會連個小手術也做不了吧?”于小飛跟著說道。

錢博士一邊努力控制手中的水果刀,一邊解釋道:“我不是主修外科的。”

該是下刀的時候了,不然真就讓人笑話死了,水果刀剛剛觸到那血洞,錢博士的手不自主地往回抽了一下,對這一細節武思京非常不滿,他做了決定,這個正牌的醫生不好用,那不是還有一個賣大力丸的嘛。

“崔刀!你來!”武思京一把奪下錢博士手里的水果刀,指向崔大胖子。

“我!”崔大胖子指著自己的鼻子問道。

“對,你,快,動作快點就行了。”武思京點頭,給了崔大胖子一個很肯定的眼神。

崔大胖子也不含糊,立馬就坐在了李方的身旁,他仔細看著李方的傷口,大概是想在血洞中找到那枚子彈,其實問題就在這里,錢博士也沒有看見那顆惡毒的子彈,而它一定存在,顯然就在血洞之中,現在就需要用水果刀把它挖出來,錢博士的手已經抖過了,現在崔大胖子的手倒是不抖,不過他還在研究那血洞,這個樣子已然說明崔大胖子并不是行家。

終于有人看不過眼了,老土匪取來了煤油燈走了過來,他輕輕踢了一腳崔大胖子,崔大胖子明白老土匪的意思,他尷尬地笑了笑,便讓出了主刀的位置。

老土匪盤腿坐在地上,將水果刀放進溫水里涮了兩下,之后又在自己的衣服上反復擦拭,煤油燈就在身旁,迎著光,老土匪瞇著眼睛細看刀尖刀刃,似乎沒有達到他的要求,于是老土匪又將刀尖及刀刃在袖子上使勁地來回蕩了好幾下,也沒法太講究,就是它了。這還不算完,老土匪輕輕取下煤油燈的玻璃燈罩,水果刀便放置在閃動的火焰之上。

老土匪很是沉穩,他一邊烤著水果刀,一邊說道:“我一輩子沒去過醫院,也不知道啥子叫手術,在山里的時候,有弟兄挨了槍子,那酒就是麻藥,這個刀子嘛,就一定要燒一下,一是消毒,二是刀子熱了,挖肉的時候能止血。”

老土匪說著突然嘆了一口氣,“哎,我的煙鍋鍋也濕了。”

武思京知道老土匪想抽煙提提精神,但也沒辦法,武思京說:“將就一下吧,這會兒到哪里給你弄香煙去。”

“我有,來抽一根。”站在一旁的芙蓉說著,從口袋里取出一個精致的金屬煙盒,在里面夾出一支卷煙,老土匪回頭看著芙蓉,芙蓉手里的卷煙已經遞到了面前,老土匪點頭微笑著接著煙,在煤油燈前點燃,他猛吸一口,帶著一陣煙霧的話語卻也很暖人心,“這女娃子長得真漂亮,心眼兒真好。”

芙蓉似乎有些不大好意思,她微笑著也點燃一支煙。

那把水果刀顯然已經夠溫度了,老土匪將一口煙霧緩緩吹向水果刀,不明白他這是什么講究,又稍等片刻,也許是因為刀子的溫度高了些,也許就是山里手術的程序。

“摁住,給我摁緊了。”老土匪一邊說,一邊示意在一旁的武思京和胡大,兩個人一個摁住李方的雙肩,一個摁住李方的腰,昏迷中的李方沒有任何反應,老土匪則單膝跪在李方的大腿上。

那血洞看著著實令人心慌,鮮紅之中又泛著肉白,想來就是河水里泡的,血倒是自動止住了。老土匪的水果刀剛剛插入血洞,李方便從昏迷中醒來,虧了用衣服堵住了他的嘴,他“嗯”的悶叫了一聲,渾身也隨之緊了起來。

老土匪手快、手狠,水果刀也有靈性一樣,沒有半點猶豫,便將血洞擴張開來,老土匪依舊瞇著眼睛,他找到了金屬,沒錯,就是那顆子彈,水果刀輕輕向一側挑動,嵌入血洞之中的子彈便隨之露出了原形,老土匪手里的水果刀再向上一挑,那顆子彈終于被取了出來,李方緊繃的身體才又放松下來。

整個手術過程中,如同之前老土匪說的那樣,并沒有出多少血,這也許就是得益于水果刀加熱的程序。手術完成后,主刀讓出了位置,而曾經真正的醫生此刻卻客串了一把護士的角色,包扎、及手術的善后工作就由錢博士來做,怎么說,也是專業的嘛。

一切處理完了,一個醫生的職業良心,使得錢博士很擔心,他對武思京說:“這個樣子怕是不行的呀,要么上醫院,要么就得搞些藥來,不然怕是……”

錢博士的看法,武思京一點也不懷疑,李方的腦袋熱的發燙,這不是好兆頭,可問題是去醫院!這有可能嗎?

“附近有醫院嗎?”武思京問康二寶。

即便附近有醫院,那也是戰事之前,現在會是什么樣的狀況,康二寶怎么會知道,康二寶沒有回答,而是用目光去轉問芙蓉。

“噢,去醫院啊,他這個樣子,不大安全,”芙蓉目光停留在李方的身上說,他聽出屋內幾個人不同的方言,便估計這些人十有八九是守城的士兵,芙蓉繼續說道:“附近倒是有醫院的,可小日本壞得很,經常到醫院里搜查,還有漢奸,就是要去找那些傷兵,有的時候,也不管病人是不是當兵的,只要一看是年輕的男人,又是槍傷,那就立馬把你帶走,稍有反抗的,當場就可能打死在病床上。”

芙蓉這么一說,那醫院的確不去為好,那去搞點藥來行不行呢?武思京問。

也挺冒險的,芙蓉想到了一個相對安全的去處,她說,最好到國際安全區試試,現在整個南京城,也就只有那里,還算是能夠提供一點點的人道保護。

國際安全區,武思京是知道的,當然具體地理上的劃分,他不知道,康二寶也不可能知道,戰事之前他還在監獄里。芙蓉將國際安全區大致的區域給康二寶講了一遍,重點落在了國際安全區內的鼓樓醫院。

不省人事的李方,想把他轉移至鼓樓醫院,幾乎不可能,武思京問康二寶是否認識去醫院的路。那是自然的,南京人怎么會不認識鼓樓醫院,那就好,于是武思京有了決定。

取來裝有兩張良民證的酒瓶,那良民證放進去很簡單,可是要把它拿出來就不那么容易了,可行的辦法就是打破酒瓶,怕弄出刺耳的聲響,取來一床被子,包裹住酒瓶,再取來用于墊木箱子的磚頭,用力敲打那床被子,酒瓶的質量夠好的,也很頑固,這還在于那床被子的保護,不過將酒瓶擊碎的信念并不缺乏,只是委屈了那床被子。

“快去快回,路上當心!”武思京囑咐道。

“行了,放心吧。”康二寶和錢博士兩人換上老百姓的便裝,揣好良民證便上路了,芙蓉悄悄將兩人引到春樓的旁門,她又指認了去鼓樓醫院的路徑,康二寶知道的,穿出這條巷子,所有的路康二寶都認得。

武思京讓康二寶和錢博士去醫院,目的就是取藥,兩人的安全還得靠他倆自己去應付,有良民證可以抵擋一下,還有錢博士的日語,再有就是康二寶的拳頭,最重要的就是智慧與應變,總之,安全問題還法保障,一切還在于他倆自己。

去醫院的路上的確遭遇到日本兵,但每次都化險為夷,這有賴于康二寶對路線的選擇,他不走大路,只走那些四通八達的巷子,也幸虧民國首都的交通建設做的好。日本兵也發現了兩個黑影,并大聲叫著“嘰哩哇啦”,錢博士聽得明白,是叫他倆站住,那怎會聽你小鬼子的呢,只一轉眼,人影就不見了,康二寶帶著錢博士已經轉到了另一條巷子,夜空中留下的是幾聲急促的槍響。

芙蓉之前說了,國際安全區的幾個重要通道最好不要走,那里都有日本兵的重點布防,康二寶所走的都是小巷子,也正好避開了那些重要通道,眼前出現一堵矮墻,墻上還有多余的鐵絲網,康二寶估計墻內就是國際安全區。

此處沒有發現日本兵,翻越這道墻!這沒問題吧?錢博士怎么說也是個大男人,他示意沒問題,兩人便越過了矮墻,果然沒什么問題,就是錢博士的動作略顯業余,跳下墻的同時,聽到了一個不和諧的聲音,錢博士的褲子便在這個聲音中多出了一個口子,也幸好不是夏天,不然屁股蛋有可能就此曝光。

越過這道墻,應該就是安全區,芙蓉說的還是詳細的,康二寶可以確認這一點,可是這里并非康二寶之前所想象的那樣,安全區內依舊一片沉寂,陰森的感覺和外面沒有什么區別,此時也不是感嘆的時候,保持一貫的警惕,兩人繼續急步向鼓樓醫院走去。

終于見到了鼓樓醫院,這里的確是安全區,醫院門口沒有日本兵,兩個人可以真正的走一回大門。康二寶進了醫院就暈頭轉向,去哪個科室?怎么跟醫生說?這都是問題,自己身旁不就是個醫生嘛,于是康二寶很自然的將問題拋給了錢博士,他說:“你是醫生,怎么弄,你最懂了,你說了算。”

碰上這種事,錢博士也是頭一回,沒什么好想的,就當自己是病人,這時首先應該是掛號,還是算了吧,直接走下一程序,去急診室,已是深夜,其它門診早就下班了,這是常識。

作為一個曾經的醫生,錢博士雖是外地人,但對鼓樓醫院多少是了解一些的,當然這都是業內對這家醫院的認同與肯定,醫院果然很大,有專門的急診樓。進入急診樓,錢博士找到了掛著[外科(一)]牌子的房間,房間里的燈是亮著的,然而里面卻沒有人,值班醫生跑哪去了?

沒辦法,換一個房間看看,對門是注射室,辦公桌上趴著一個女的,看制服,知道她是一個護士,錢博士對著敞開的門敲了兩下,趴在桌上的護士應該是聽見的,然而她的身體卻趴的更深些了,想來許是在夢中聽見的敲門聲。

錢博士稍加了些力度,又敲了門兩下,這下子護士真的醒了,趴著的身體立刻標準地回到了椅子上,護士側臉看了一眼站在門口的錢博士和康二寶,“進來,”護士雙手用力搓了一下自己清秀的臉龐,然后職業性地問道:“誰打針?”

康二寶與錢博士兩人走進房間,錢博士和緩地說:“不好意思,我是想問一下,醫生哪里去了呀?我是來看病的,對門的醫生不在的呀!”

“嗯,不在!”護士起身走到對面的外科(1),房間里的確沒有人,“嗯,那可能是去手術了,”護士問:“誰看病?”她打量著錢博士和康二寶,不難看出她的目光中帶著質疑,顯然她看出康二寶和錢博士并不像是病人的樣子。

都是手足同胞,沒什么必要去經營計算,錢博士說:“是這樣的,我們有個同事受了點傷,人在家里不方便來醫院,我是替他來買點藥的。”

“買藥!這又不是藥鋪……”

護士話說了一半,康二寶突然打斷了她的話,“你是……”康二寶想起了什么,有意識想叫出護士的名字,但他一時想不起來了,顯然他是認得這個護士的。

經康二寶這么一問,護士更仔細打量了康二寶,此前康二寶一直沒有說話,都是錢博士與護士在對話,錢博士的上海普通話給護士留下了印記,面前的兩個人是一起的,她便想當然的把康二寶也視為一個說著上海普通話的男人,現在康二寶這么一開口,噢!南京人,再是那樣的話語提示,護士不由得在自己的記憶中去搜索面前的康二寶。

在康二寶的記憶中已經搜索到了,這個護士他認識,沒記錯的話,她是自己的初中同學,只是現在一時想不起她的名字,同學,同齡人,三十歲了,十幾年前學生時代的記憶。

康二寶自小就是個小有名氣的人,當然這主要還是因為他的拳頭,從小就硬,同齡人中更是硬,雖他的名聲總不是太好,但打抱不平的俠義氣也偶爾會被贊揚一回,護士當年就感受過康二寶的俠義。

回憶那些往事,護士并不難做到,“你是……康二、康二寶,沒錯,你就是康二!”護士略顯激動。

“對,我是,你也是附屬中學的吧。”康二寶也顯激動,他問道。

“對,我們是同班同學,怎么!連我的名字都忘記了?”護士問。

康二寶有些不好意思,他作思考狀,“不是的,我一時蒙住了,你是叫……”

“柳如欣!”護士顯然不想難為康二寶,她自報姓名。

“對、對,柳如欣,名字就在嘴邊,就怕叫錯了!”康二寶尷尬地笑著說。

兩人的對答有點相見恨晚的意思,那精神頭!

一旁的錢博士卻皺起著眉頭,康二寶看見了,顯然此刻他也意識到任務在身,往事記憶無論多么溫馨,還是暫且放一放,出生入死的弟兄正等著藥品去救命,意識到這一點,康二寶便直切主題。

“哎,是這樣的,我的一個朋友受傷了,挺嚴重的,現在急需要一些藥,我們是想來弄點藥,救命用的。”康二寶怕柳如欣不放心自己對藥品的認知,特別介紹道:“這位是錢文禺,在上海,他也是大醫院里的醫生,還是博士,他懂醫的。”

錢博士點頭微笑,說道:“藥方我自己會開,就是我們買不到藥,外面非常不安全,所以才來這里的。”

柳如欣聽懂了,她問康二寶,“你朋友什么傷?”

“槍傷!”康二寶壓低聲音說。

錢博士補充道:“可能已經感染了,所以我們在趕時間。”

話剛說到這里,就聽見房外走廊里有腳步聲,柳如欣對這個聲音并不陌生,“嗯,等一下,醫生大概回來了。”她說著走出房間,果然是外科醫生回來了,柳如欣迎了上去,“劉醫生,我有個同學有點事要麻煩你一下。”

“哦,”劉醫生一邊說,一邊和柳如欣走進外科(1)診室,康二寶與錢博士隨后跟了進去,柳如欣將事情簡單做了介紹,問題倒不大,藥品雖是很緊張,但這個忙還是要幫的,一是柳如欣的面子,二是中國人救中國人,不過劉醫生不無擔心。

劉醫生說:“如果病人在我們醫院,那我們不但可以提供及時的救治,而且安全上也有相對的保證,但病人在外面,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極不安全了。”

康二寶解釋說,的確來醫院不方便,劉醫生當然還是能理解的,根據錢博士的描述,這兩個醫生的基本判斷是一致的,那就是李方的先后兩處槍傷已經感染,問題是多方面的,泡在河水中應該是主因,再加上受了寒,如果得不到及時恰當的治療,李方的命能否保住,將難以樂觀。

還有一個問題,劉醫生表示出憂慮,面前的錢博士和康二寶雖有柳如欣的擔保,但是這兩個人帶著這些藥品離開鼓樓醫、離開國際安全區,在路上萬一遭遇日本兵,萬一被盤查,其它的先不說,只說他們身上的藥,這如何給日本兵解釋?

劉醫生并不是一味自保,他也是為了這家醫院,為了整個國際安全區。

國際安全區于南京淪陷前設立,南京淪陷后,日軍進行了慘無人道的大屠殺,就連國際安全區,日本人也并沒有打算放過,但顧忌他們在盟國中形象,以及在國際社會的輿論下,日本人才不敢肆無忌憚地在安全區內燒殺搶掠,但他們并卻并不甘心。

日軍制造各種借口,屢次強闖國際安全區,不管是否有確切的證據,他們就強行抓人,日本兵給出的唯一解釋就是被抓的人都是士兵,戰敗的士兵就應該待在戰俘營,而不是在安全區,但事實上被抓走的人是否都是士兵且不說,他們的命運也并非日本人所說的關押到戰俘營,而是被集體屠殺。

國際安全區的糧食供應、及必須的生活物資被日本人控制,所以他們以此相要挾,安全區想要提供起碼的人道保護,卻不得不看日本人的臉色,安全區的委員們無論怎樣與日本人交涉,結果還是那樣的結果。

日本人始終盯著國際安全區,只要有一點把柄讓日本人抓住,那國際安全區就要再遭劫難,所以劉醫生的擔憂不無道理,話說到這里,康二寶和錢博士才明白劉醫生的意思。

康二寶鄭重地說:“劉醫生,你放心,我性命擔保,如果我們被日本人抓住了,就是砍腦袋,我們也絕不會說出藥品的來路,我可以隨時死,但絕對不可能去做漢奸。”

嗯,都是救人,何分彼此呢,其實劉醫生并非要康二寶他們賭咒發誓,只是把厲害關系說清楚,總之都很難。

坦蕩的人,話一說開,事情便好辦了,接著劉醫生和錢博士兩人商量著開出了處方,錢博士心里有數,劉醫生是個好人,開出的藥品中有進口的盤尼西林,就不是戰事期間,這種藥也是稀罕的,難怪劉醫生要講清楚那厲害關系,如果真被日本人抓住了,如果有個懂醫的日本兵,就這盤尼西林便能猜出個一二來,并且這種藥,想來一般的醫院和藥房是不大容易有的。

柳如欣帶著康二寶和錢博士去藥房取來了藥品,分別的時候,柳如欣挺難過的,哎,國破家亡,見到了故人,便又想到了傷心事,柳如欣囑咐道:“外面不安全,有可能的話,要趕緊回來,安全區里怎么說也是比較安全的。”

康二寶沒有回答,只是微笑地點著頭,這便是要走了,可就在此時,醫院大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混亂聲。

柳如欣立刻意識到不好,“快,跟我走,日本人又來搜查了。”柳如欣一邊說,一邊引著兩人向醫院大樓里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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