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翟芳汝拖著殘腿到大院門外扔垃圾。保潔及守門的老伯伯,叫住了她:“翟小姐!”
停步回頭,只見老伯又黑又黃的臉上,浮現(xiàn)幾分尷尬。布滿皺紋的手遞過來一把鑰匙。
“這個給你。一個女孩總是翻鐵門…不太好。”
“……”
頓時,翟芳汝滿臉通紅。低頭接過鑰匙,細(xì)若蚊蠅地說了句:“謝謝”。
老伯住在鐵柵大門口左側(cè)的平房。松松垮垮的鐵柵欄,輕輕一碰就發(fā)出“乒啉乓啷”的聲音。夜深人靜時,份外刺耳!何況,她縱身攀爬。想必吵擾老伯的睡夢已是常態(tài)。
昨晚,老伯實在看不下去,自掏腰包給她配了一條院門的鑰匙。這事,乍一看有點意外,細(xì)一琢磨有些丟人。
往家門口挪去,左腰仍隱隱泛痛,右踝基本拖著走。她手里攥著那一把微涼的鑰匙,想起今早老爸老媽對她史上最嚴(yán)厲的批評,不由自嘲一笑。
如果得知昨晚她的險遇,估計二老直接讓她禁足。當(dāng)然,再怎么罵,她也默然不言。臉上看似淡漠,但心里惶惶隱痛。
那個學(xué)習(xí)優(yōu)良,工作穩(wěn)定,聽話懂事的乖乖女,像一張糊在墻上發(fā)黃呆滯的紙牌,似曾相識又遙遠(yuǎn)虛妄。
眼下的自己,失業(yè)、將失戀、抽煙喝酒、流連夜店……父母不滿意這個自己,她亦不愿正視。
為了回避更太的沖突,翟芳汝決定老實一段時間。無獨有偶,周荔玫也被老媽下了死令:再莆,就不再幫她在男友面前打掩護(hù)!聽說,前不久兩人又大吵一場……
夜莆被禁又沒工作,如何打發(fā)花不完的無聊呢?不過,二女很快就找到新玩意。周荔玫的弟弟最近天天泡網(wǎng)吧聊天……周荔玫便拉上翟芳汝、曾媛媛去網(wǎng)吧。
其實家里也有網(wǎng),但用“貓”撥號慢且容易掉線。哪里比得上大伙一起泡網(wǎng)吧帶勁!姊妹們坐一排,線上噼里啪啦打字,線下交頭接耳出主意。那叫一個熱鬧!
據(jù)說,周弟一點也不會打字,但為了網(wǎng)上泡妞,兩周內(nèi)拼音輸入法每分鐘180字。翟芳汝在校學(xué)了五筆,兩天后達(dá)到前所未有的嫻熟。真是網(wǎng)聊使人進(jìn)步!
大家一邊Q聊一邊進(jìn)聊天室,那一個指飛舞、縱橫鍵盤!翟芳汝很快就如魚得水。
夜莆這種直面實戰(zhàn),她一直處于弱勢。男生都挑長得漂亮的,有誰愿意透過她大眾的外表,花時間了解她的內(nèi)心世界?但網(wǎng)聊就不一樣,看不見對方的相貌,靠的就是內(nèi)在的思想溝通。這簡直就是她的菜!
古龍說,女人就應(yīng)該看似什么也沒做,坐在哪里等男人來追。但不是每個女生都是周荔玫,只要出現(xiàn),就有男生前赴后繼拜倒在石榴裙下。
那時的網(wǎng)聊,很真,很純,很友愛。大家覺得反正互不相識,現(xiàn)實中什么不能說不敢說,都跑到網(wǎng)上大鳴大放!這有點像《花樣年華》里,周慕云對著樹洞說話……
這太適合翟芳汝了!一個瀕臨失戀又多愁善感的女文青,是滿腔的憂傷絮言。很多心里話,她不便向姊妹們傾訴。會被劈死的!但網(wǎng)友們不會。
翟芳汝逛的是ZHG交友網(wǎng),聊天室很多,人氣很旺。第一天,她用了真水無香這個網(wǎng)名;第二天是藍(lán)色的淚;第三天是秋天沒有童話;第四天:如何說再見……正當(dāng)她在熙熙攘攘、人頭洶涌的聊天室茫然徘徊,一位自稱“陳平”的網(wǎng)友進(jìn)來了。
這是一個非常普通,非常隨意的網(wǎng)名,但她的心頭卻莫名一跳。瞬即一句又一句@他。
“你好,陳平。”
“你好。”
“我記得三毛的原名,也叫陳平。”
“呵呵,是嗎?”
“你喜歡三毛?”
“沒什么感覺。”
“我也是。不過不少女孩子喜歡她。你是男生?”
“對。如何說再見?”
“嗯,思念是一場不散的筵席。但聚散不是。”
陳平微微一怔。@她:“這里人太多了,我們換個聊天室吧。”
幾乎同時進(jìn)入空無一人的伊甸園。面對著干凈空白的屏幕,兩人覺得清爽多了。
陳平:“能感覺到你特別不開心,怎么了?”
“我不知道怎樣挽留一個人。”
“……男朋友?”
“算是吧……”
“如果穿性感內(nèi)衣,跳艷舞能讓他多看我一眼,多留一會兒,我一定會做!我不做是因為我知道沒有用。”
“理解。”
“我什么也不做,不是因為我顧及自尊。而是,我只剩下那么一點點的自尊了。因為我很清楚到最后,我就靠那么一點可憐的自尊活下去。”
陳平手一滯,又讀了一遍這些話,才敲出幾個字。“……他知道嗎?”
“知道什么?”
“你的想法。”
“應(yīng)該知道吧……”
“他有很多女朋友……如果排隊,估計我要排到太平洋去。”
“哦,我明白了。”
“我以為對于他而言,我是特別的。因為他總是向我暢所欲言如數(shù)家珍地聊起他那些女朋友們……但后來,我想到了妙僧無花……”
陳平心中一凜。
她沒有再打字,雖然只是寥寥數(shù)語,隔著電腦筆記本的屏幕,他卻感受到了她的傷慟。
半晌,他輸入一句:“為什么還要繼續(xù)?”
“我已經(jīng)沒辦法了。”
“辦法在于你自己。”
翟芳汝歪著腦袋,一邊想一邊敲著鍵盤,“所謂的辦法是什么?……壯士斷腕?刮骨療傷?”
“哈哈,聽著就痛。”
對著電腦屏,她也輕輕笑了,“你在哪里?”
“我在倵漢。你呢?”
“我在鯤城。”
翟芳汝打完這一句,忽然鼓起勇氣,快速打出這四個字:“你的電話?”
僅三秒,熒幕彈出了一串?dāng)?shù)字:13903112231
沒想到他那么爽快!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問網(wǎng)友要電話。于是,她也輸入一串號碼:13811380930
“OK!我要下線了,晚上打給你。”
“好!”
“你大概幾點方便?”
“我現(xiàn)在往回走,十點到家。”
“我出去吃點東西,十點半給你電話。”
“好。”
翟芳汝下了線,和周荔玫,曾媛媛打了個招呼,匆匆回了家。洗漱完畢,她便返回臥室。第一次要和網(wǎng)友通電話,她有點緊張。雖然感覺對方一定會打來。
果不其然,10:25她的8210響了。
“被世界遺棄不可怕,喜歡你有時還可怕。沒法再做哪些牽掛,比不上在你手中火化……”
翟芳汝確認(rèn)了一下號碼,接起。
“喂,”
“喂,我是……陳平。”
“呵呵,你真的叫陳平嗎?”
“當(dāng)然不是。你似乎對這個名字很感興趣。”
“……因為他的名字,有個平字。”
“哦,原來這樣。”
此言一出,她有點不好意思。匆匆岔開了話題,“你是倵漢人嗎?”
“不是。我在倵漢岀差。”
“哦,出差幾天?”
“好幾個月吧。我現(xiàn)在負(fù)責(zé)HB市場。”
“那你是……哪里人?”
“廣洲。”
“哦,那你會說廣府話?”
“當(dāng)然!”
“你說呀?!”
“說就說。有坐機(jī)嗎?我打過來。”
陳平瞬間從標(biāo)普,切換成正統(tǒng)的廣府話。黑暗中,他低沉硬朗的聲線緩緩傳來,不同于俞君平的清軟拂風(fēng)。雖然兩個人都跟她說廣府話。
由于生活地域趨同,翟芳汝又在廣洲念過書,二人的話題自然不少。
“你看武俠嗎?”翟芳汝問。
“一直都看。金庸、古龍比較好。但沒有新作,之后就是黃易、溫瑞安。”
她略一沉吟,開始點評。“梁羽生古典文學(xué)底子不錯,但小說結(jié)構(gòu)和人物比較套路化。古龍另辟蹊徑,很浪子也很無根。我還是比較喜歡金庸。”
“你喜歡金庸哪一部小說?”
她,心弦微微一顫,“神雕俠侶。”
“呵呵。”
“雖然不是金庸最好的小說,但我向往那樣的感情。你呢?”
“我一般。因為我不認(rèn)為那是愛情,他們根本就不愛對方。”
“……”
她心頭一沉。
從男性的角度,就是這樣!楊過愛的是一種情意結(jié)還是小龍女本人?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許多男人無感于這部小說。俞君平那一晚的對《神雕俠侶》感動,是岀于對小說本身的鐘情,還是要討好于她?
這些念頭紛紛擾擾一閃而過……她換了個話題,“男生都喜歡喬峰,令狐沖。”
“是。《天龍八部》寫得不錯。”
“每次我都喜歡從少林寺武林大會開始看。最不喜歡開頭段譽(yù)那一部分……”
“我也是。覺得他很煩!”
“后來段譽(yù)在枯井里將王語嫣追到手,我終于舒了一口氣。他終于不用再煩人了!”
“哈哈!還真是。”
從聊天中,翟芳汝發(fā)現(xiàn)陳平涉獵甚廣,中外小說,電影,歐美搖滾……而且都是自己獨立的觀點。不知不覺天一點一點亮了,而灰暗陰沉的天空,驟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
“下雨了。”
陳平低沉的聲音響起,“那么巧!我這邊也開始下,是小雨。”
“鯤城下雨挺大的,不過天亮了。一晚沒睡,影響你上班……”
“不要緊。我工作的時間比較自由。”他稍頓,又說:“今晚聊得挺好,挺開心的。”
翟芳汝嫣然一笑,“我也是。”
“有一本書推薦給你,弗洛姆《愛的藝術(shù)》。你有郵箱嗎?”
“……沒有。”
“申請一個,我發(fā)電子版給你。”
“好!”
“我瞇一會兒,下次聊。”
“好,再見。”
放下電話,翟芳汝思緒萬千。
沒想到,除了俞君平,自己也能跟另一個男人聊通宵。而且還比較愉悅。
治愈失戀最好的方法就是盡快投入下一段戀愛。這一句老話似乎總是對的!翟芳汝沒有想過要換菜,但和陳平聊天,確實能讓她舒緩寧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