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在心里盤算著計劃的后手,抬頭望了望天色,太陽已經西斜,昏暗的環境應該對后手有很大的幫助。
“給卡特楊和瑟賽去信,讓他們隨時做好準備。”他對修斯吩咐道,目光再次掃過早已被熏得失去原樣的布魯特城的城墻,耳中聽見城內隱約傳來的哭喊聲。
修斯會意點頭:“放心,他們離開前,我交代的很清楚,不用再特別給他們去信。”
“那就好。”北山也點了點頭。
既然早就預料到計劃不會一帆風順,北山肯定是已經提前做過其他的準備。
卡特楊和瑟賽的行動,是計劃后手的一部分,兩人帶了一千戰士,早在三天前就悄悄出發了,從中央大平原繞道翻越兩河山,最終的目的地就是穆薩城的北面。
而兩人帶領的一千戰士,沒有穿著代表捷斯亞的火紅鎧甲,反倒是當初“光復戰爭”中,收繳的亞尼法特亞銀甲。
在北山看來,不論是否用的上計劃后手,提前預備和臨到頭再改變,完全就是天差地別的兩碼事。
反正他也相信以卡特楊和瑟賽的能力,只帶著那一千戰士,哪怕沒用上計劃后手,大不了也就是白跑一趟而已,根本不用擔心他們的安全,敵人死守城市的對策已經確認了這一點。
停頓一下后,修斯又問道:“你確定要那樣做?”
北山笑了笑:“既然是我們倆個已經商議好的,沒道理現在又做出改變,能夠在一天之內拿下兩座城市,已經很不錯了。”
修斯看了眼北山,最終還是點頭道:“說的也是,反正凱蘭那家伙已經親眼看見過,留給他似乎也沒什么效果,等他南下時一定會有所防備。”
“是啊。”北山的笑容更加濃郁,“他肯定會有所防備,但那也不重要,反正我們還有底牌是他不知道的,對吧?”
修斯大笑起來:“說得對,到時候才是真真正正可以給他個驚喜了。”
兩人一同笑了起來,引得他們身周不遠處的戰士們紛紛側目。
“奧洛夫那家伙怎么還沒到?”笑聲漸歇后,修斯有些不耐煩地踢了踢矮腳馬的馬腹,馬兒不滿地連打了幾個響鼻。
話音剛落,遠處就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看看,這不就來了?你這么急干什么?也幸好現在你身邊只有我,被戰士們聽見,他們會以為監察長大人沉不住氣的。”北山調侃道。
聽見這話,修斯毫無反應,連臉都不紅一下,也全然忘記了半刻鐘前他才對北山說過大概還要半個小時,只是哼了一聲道:“能留他性命,還讓他給我們做事已經很不錯了,他就應該更加努力才是。”
這語氣里全是對奧洛夫的不屑,對于投降者,不論對方出于什么原因,其實本質上沒人會看得起的。
“大人!”遠遠地,奧洛夫還沒策馬來到北山身前就高喊起來,那肥胖的身軀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顯得格外滑稽。
他身后跟著一隊騎兵,都是原亞尼法特亞人,在騎兵的馬鞍上,分別橫放了十幾個被反手綁住手腳,穿著華麗服飾的貴族,正是查理斯的家眷。
“幸不辱命!大人!”奧洛夫距離北山十米,翻身下馬,動作竟出奇地靈活。
他像是一只肥碩的青蛙,重重地落在地上,濺起一片塵土。
顧不上拍打身上的灰塵,奧洛夫便快步跑到北山身前,一把拉住北山座下的韁繩,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查理斯的妻兒全在這兒了!他們躲得真是隱蔽,要不是我的手下機靈,還真不好找呢。”
“做的不錯。”北山淡淡道。
對于在“光復戰爭”中投降過來的亞尼法特亞人,北山倒沒有像修斯他們一樣,對所有的投降者都嗤之以鼻,他得做出一番姿態,給其他的亞尼法特亞人瞧瞧。
不過嘛,他每次面對奧洛夫的時候,是真的提不起好臉色,眼前這個家伙屬于典型的你越嚴厲,他反而越順從,換句話說就是,奧洛夫這種奇葩,一般見不到。
大概,犯賤這個詞,就是為奧洛夫量身打造的。
奧洛夫在聽見北山說了句“做的不錯”后,都快笑開花了,眼睛瞇成了一條縫,臉上的肥肉都跟著一顫一顫的:“能為大人效勞,那是我奧洛夫幾輩子才修來的福分吶!”
他一邊說著,一邊還不忘彎腰鞠躬,那肥胖的身軀彎下去,活像一只圓滾滾的皮球。
北山看著他這副模樣,心里直犯惡心,但還是強忍著沒有表現出來,只是微微皺了皺眉頭道:“行了,別在這兒拍馬屁,把他們都放下來,松綁。”
“是,是,大人!”奧洛夫忙不迭地跑開,去指揮騎兵們把查理斯的家人都放下,松開了反綁住的雙手,但沒放開腳腕上的繩索。
北山目光掃過,最先注意到的,是一名看起來只有三十來歲的婦女,她應該是查理斯的妻子。
他暗暗感嘆,不愧是侯爵夫人養尊處優,因為他記得資料上明確寫著,查理斯的妻子已經年近五十。
保養很好的婦女被放下松開手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臉色蒼白,眼中滿是恐懼,低聲垂淚。
在查理斯妻子身邊同樣被放下松綁雙手的十四個人,男男女女都有,一眼看過去,北山明白這些都是查理斯的兒女,有錢有地位的貴族就是不一樣,換作普通人家,養活一個孩子都很困難。
那些貴族子女們,和他們的母親一樣,根本不敢抬頭去看北山,紛紛低下腦袋,身體止不住的微顫。
不過也有例外,一名十七八歲的男子,憤恨地瞪著北山,張口想罵些什么,但還沒開口,就被一旁的戰士捂住嘴,反手按住了肩膀。
“這人是不是查理斯的長子?”北山隨口對奧洛夫問道。
奧洛夫先是回身給了那男子一馬鞭,才又躬身回答:“就是他,一個硬骨頭,抓他們的時候,他擋在密室門口,還傷了我兩名下屬。”
“很好。”北山看著這個唯一還具備血性的貴族子弟點了點頭,“把他們押在城下去。”
“是,大人!”奧洛夫行了個軍禮,隨即吩咐下屬押著一眾人走向城墻,查理斯的長子哪怕挨了一馬鞭,臉上出現一道血瘀,也固執地昂起了頭。
很快,查理斯的家屬們被押到了布魯特城的城墻之下,北山也策馬過去。
此時,投石車已經停止了,經過一下午火石球的洗禮,城墻上顯得空蕩蕩的,原本堅固的防御工事此刻已是一片狼藉,磚石碎片散落一地,空氣中還彌漫著硝煙和焦土的氣息。
城墻之上,守軍也稀稀拉拉的站著,兩個騎兵團的袍澤全軍覆沒,再加上長時間的煙熏火燎,讓他們都雙眼無神,一看就失去了士氣。
他們在城守查理斯大人暈倒后,就從副城守口中得知,他們的元帥此時正受困于奇斯勒那些大貴族的奪權行為,根本無法即刻南下來支援他們。
副城守本來還派了一個參謀,想辦法去百里外的穆薩城求援,但不知道那個參謀是不是成功逃開了敵人的追捕,反正仍然沒有看見援軍的影子。
這讓他們內心的希望一點點消散,面對城下那不住飛來的火球,以及那群虎視眈眈望著自己的數萬敵軍,他們只感到明天的太陽,在遠離他們。
北山策馬來到城下,抬頭望向城墻,夕陽的余暉給黑色城墻鍍上了一層血色,更添幾分肅殺之氣。
“查理斯!”北山高聲喊著,聲音在寂靜的城墻上回蕩,“看看這是誰!”
城墻上沉寂了片刻,隨后傳來陣陣騷動聲,布魯特城的戰士們,幾乎大多都認識查理斯的家人,這些高高在上的侯爵家屬,在戰爭爆發前,來過這里許多次。
不一會兒,一個略微狼狽的身影出現在城垛后,銀白色的鎧甲上沾滿煙灰,戴著的頭盔遮住了面容。
“我是查理斯!”他大喊道。
同時,查理斯也看清城下被反手扣住的一排人群,他踉蹌幾步,險些再次暈倒,好在被身旁的戰士扶住。
“你……你想怎么樣?”他的聲音顫抖著,嘶啞的不成樣子,早已沒了往日的威嚴,不像一個手握重兵的將軍。
北山騎在馬上,翻手喚出“曜日”大劍,驅動著馬蹄,緩步來到查理斯妻子的身旁,將劍鋒比在對方的脖頸。
“投降吧,我保證你家人的安全,你也如此。”
查理斯死死盯著那把劍,喉結上下滾動,城墻上的守軍也都屏住了呼吸,空氣仿佛凝固。
“父親!”被按住的查理斯長子突然嘶喊起來,“不要投降!為了亞尼法特亞!我們寧愿死……”
“閉嘴!”不等查理斯長子繼續說下去,得到北山眼神授意的奧洛夫,連忙一馬鞭抽在對方背上,將他打倒在地。
城上的查理斯看著長子痛苦蜷縮的身影,眼中閃過一絲掙扎,他轉頭看向不遠處站著的副城守,對方是南部軍團的第四號人物,但后者默默地移開了視線。
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的查理斯,把頭又轉向另一邊,望向了那些滿臉無助的戰士,他怎么也想不到,明明可以堅守許久的防守戰,會打成這個樣子。
說實話,他很清楚這都怪他自己,如果不是他的命令,布魯特城內此時不會如同這樣,像是一灘死水般。
“也許,我會在歷史卷宗里留下自己的名字吧,但不是好名聲,固守堅城卻連一天也守不住的將領,也算和元帥大人當初拿下回廊口時,那個泰勒一樣了。”
他心里對自己嘲諷著,眼神變得復雜而深邃,回想起曾經立下的那些誓言,回想起曾經在戰場上的輝煌,他總自認為自己是老貴族群體中,很會打仗,也很勇敢的其中之一。
“難道……難道真要走到那一步嗎?”
他捫心自問。
“大人!”城墻上,一名戰士突然開口,“大人!為了帝國,我們要守下去!縱使戰死,也會成為英勇!但如果開城投降,我們會成為叛國者!”
查理斯看向那名戰士,除了對方,其余戰士仍舊頹然地低著頭顱,似乎這句話根本無法勾起他們內心的波瀾。
就如同在穆薩城頭麥金泰爾說過的那句話一樣,失去了心氣后,戰爭也就沒有繼續的必要了。
查理斯對那名戰士笑了笑,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落寞,他比誰都清楚,布魯特城是守不住了的,也許是今晚,也許是明天,這座城的城頭,將會飄蕩起捷斯亞的火焰三角旗。
他希望自己維持住入軍時許下的諾言,希望自己把敵人阻攔在布魯特城外。
然而,現實的殘酷分明在提醒他,希望已經成了幻想。
繼續抵抗,直到最后一兵一卒,給自己留下一個好名聲,讓后方的同袍與民眾,為他舉行盛大的祭奠儀式,他的名字將成為世代流傳的英雄。
可是,可是他看著城內士氣的崩潰,看著城下家人的被俘,看著這座城從城墻到城內,被那上千塊火石球熏燃后的黢黑,他的手開始止不住地抖動起來。
當查理斯還在內心陷入無盡糾結的同時,城下又傳來了高喊聲,那是得到北山再次授意的奧洛夫,挺著個大肚子,穿著捷斯亞火紅鎧甲的他,在夕陽余暉下顯得格外刺眼。
他洋洋得意地揮動著右手,那姿態仿佛已經勝券在握,而查理斯和他的戰士們不過是他砧板上的魚肉。
“查理斯!放下武器,讓你的戰士投降!”奧洛夫的聲音洪亮而囂張。
“你看看我,我是奧洛夫啊!咱們之前在奇斯勒的時候,還在艾博大公的宴會上一同喝過酒呢!你還記得我吧?”
“還有,之前我從奇斯勒調任南下時,咱們也再次見過面,你還記得那時你對我說過的話嗎?你說,這世上沒有什么比你的家人更重要!”
“所以,投降吧!大人以南疆攝政的名義,保證你們的安全!還有你的戰士們,都會獲得優待!“
“戰士們!聽我說!等戰爭結束,你們將會獲得自由和土地,你們不用為了凱蘭在這場戰爭中付出自己的生命!”
奧洛夫聲嘶力竭,卻又滿面紅光的不斷喊著,他也不是個笨蛋,知道把對亞尼法特亞的忠誠,悄然替換成了凱蘭,來瓦解他們僅剩的那點可憐斗志。
修斯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趕著矮腳馬來到北山身側,聽見奧洛夫的勸降,低聲嗤笑了句:“恬不知恥。”
北山微抬手,止住修斯繼續說下去,不論他個人怎樣厭惡奧洛夫這個家伙,對方現在都是他的下屬,也是到如今亞尼法特亞投降者里最高位的人物,他需要在明面上給予奧洛夫優待。
他當然清楚奧洛夫的心理,這個家伙自從選擇投靠后,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除了盡心盡力的當一個小丑,并無辦法。
奧洛夫大概恨不得所有的亞尼法特亞人都和他一樣,只有這樣,他才能在一些群體中,獲取到仍然高高在上的虛榮。
查理斯站在城墻上同樣聽得很清楚,對于城下圓滾滾的奧洛夫,他也自然非常熟悉,只是此刻,對方的聲音像毒蛇般鉆進他的耳朵,讓他感到陣陣眩暈。
北山在奧洛夫說完,又得意的展示了下自己身上的鎧甲后,等待了會兒,眼看城上的查理斯仍無反應,他平靜地揮了揮手。
奧洛夫立刻會意,他親自一把鉗住查理斯長子的肩膀,在另一名同為亞尼法特亞人的投降者配合下,把對方按在地上,抽出腰間短刀,抵在對方的喉嚨上。
“查理斯!我數到十,投降還是毀滅,你自己做決定!”北山的聲音冰冷響起。
“一!”
查理斯渾身顫抖起來,他看見妻子癱坐在地上無聲流淚,看見小女兒驚恐地抱著母親的胳膊,看見長子倔強地昂著頭,眼中卻難掩恐懼。
“二!”
城墻上的守軍開始騷動,有人握緊了武器,有人卻悄悄后退了一步。
“三!”
查理斯突然想起十七年前,他第一次抱著剛出生的長子時,那個皺巴巴的小生命在他懷中安靜睡去的模樣。
“四!”
城頭不遠處的副城守跑到了查理斯身邊,咬了咬牙齒,聲音低沉道:“大人,我們就算死守,也最多只能支撐到明早……”
“五!”
北山的倒數很有節奏,不急不慢,不躁不緩,在他的眼中,布魯特城其實已經被插上了火焰三角旗。
“六!”
這道聲音響起的同時,修斯回轉過矮腳馬,朝身后那些席地而坐的戰士們高舉了下雙手。
對他而言,他根本不在乎查理斯是否選擇投降,大不了接著投擲火石球,等投完后,數萬大軍完全能夠拿下布魯特城。
“七!”
已經坐等了一整天的捷斯亞戰士,紛紛起身,推動起攻城云梯,拿起攀城繩鉤,整個場地上響起陣陣武器摩擦的聲音。
“八!”
“等等!”查理斯猛地抬起雙手,制止了北山繼續數下去。
他深吸口氣,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斑駁的城墻上,雙目通紅地喊問:“北山閣下,你是否會遵循你給出的承諾?”
北山淡笑一聲,同樣高聲回答:“好像我北山到現在為止,對敵人的許諾還沒有食言的時候,閣下似乎也沒有足夠的身份讓我改變!”
他說著又指向奧洛夫:“閣下不是已經確認這位了嗎?他不也活的好好的,還是我麾下親信呢!”
奧洛夫聽見這話喜不自勝。
查理斯緩緩閉上眼睛,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終于吐出一句話:“我……投降。”
他說完,摘下了一直戴在頭上的頭盔,露出疲憊的面容,抹了發油的褐發散亂地貼在額前,他丟下頭盔,任由它從城墻上掉落,發出一道低微的悶響。
城上的其余亞尼法特亞戰士,呆愣地看著這一幕,有的人順勢丟下了手中的武器,有的卻還緊握著,但很快就被身邊的袍澤給打落。
“開門,迎接北山大人入城,我會保證你們的安全。”查理斯以布魯特城城守,亞尼法特亞南部軍團副軍團將軍的名義,下達了他最后一次符合身份的命令。
隨著查理斯從懷中掏出一張白色手帕,在手中揮了揮,布魯特的厚實城門在北山眼前緩慢打開,沉重的門軸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仿佛是這座城市在痛苦地呻吟。
他回過頭看了眼那個已經被重新綁縛起來的查理斯長子,對方臉色蒼白如紙,不由笑出聲來。
隨即,他收起大劍,轉向修斯:“讓戰士接管各處要緊位置,把投降者都集中起來,連夜送往回廊口要塞,同時告訴萊特一聲,所有的受傷者,都必須全力救治。”
“還有,可以安排一間屋子,讓查理斯和他的家人先見上一面,不過要再仔細收繳一下他們身上是否有武器,等查理斯見過后,再讓他來見我。”
“最后,可以派兩個人快馬去穆薩城那邊了,在今夜過半前告訴麥金泰爾,查理斯主動開城投降。”
修斯咧嘴一笑:“知道啦,不用交代這么多的,我其實真想親眼去看看,麥金泰爾聽到這個消息后會是什么反應。”
北山也笑了起來:“還是算了吧,夜黑風高的,你個老狐貍就好好地待在布魯特城,聽我的好消息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