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歷一二〇四年六月二十六日傍晚,四百艘海船組成的龐大船隊,鼓著風帆,駛離達歌港的外海,朝著極北航行而去。
北山站在“幸運號”的船尾甲板上,望著逐漸消失在暮色中的大陸輪廓,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北山,這莫里斯船長讓我交給你的航海圖,是你舅舅交給他的。”爐石不知何時來到北山身旁,手里捧著一卷泛黃的羊皮紙。
“他說他判斷我們可能要航行一個半月才能抵達你說的地方,主要是向北太遠的海域,四大商會并未去過,探索的船隊每次向北都會遇見北海深處的風暴,從而不得不放棄返回。”
北山接過航海圖,打開,指尖在粗糙的紙面上摩挲:“已經很好了,舅舅他考慮的很周全,至少這份航海圖上的很多標記點,我們根本一無所知。”
航海圖上的標注,北山雖然不太看得懂,但也能大概看出個名堂。
從達歌港向北一千多海里的區域,圖上都一一標注了對應的海島,那至少能讓他們這支船隊在前期的時候有可以停靠的地方。
至于為什么四大商會會探索北海深處,他倒不覺得奇怪,這屬于商人們逐利的天性,去尋找一切可能有價值的地方。
“那是自然。”爐石咂摸著嘴:“我剛還問了莫里斯,他說這四百艘船上的物資足夠我們吃上半年,看起來哪怕抵達極北之地后在那里過冬都綽綽有余,再加上這份航海圖,說實話,你舅舅他就差沒把自己塞進補給箱跟來。”
北山輕笑一聲,目光掃過周圍的海面,四百艘船分散在方圓數海里的海域,桅桿上的油燈在漸濃的夜色中如同星辰般閃爍。
這種分散隊形是莫里斯船長的建議,既能互相照應,又不會在遭遇意外時相互碰撞。
“我覺得莫里斯船長判斷要一個半月,也是因為我的確不知道極北之地具體在哪里,只能朝北的方向大概前行,可惜林克大哥他離世的太倉促,沒把具體的方位標注海圖給我,不然我們也許會更快一點。”
提到林克,北山不自覺的就有點哀默。
如果在兩年前的格威特蘭的出海前夕,沒有泰勒的反叛,林克肯定會把具體的地點圖交給他,因為既然之前派去尋找的人員能夠找到,并且向南疆傳回消息,證明一定是摸索出了清晰的航線,能指引他直接抵達另一部分捷斯亞人的所在地。
可惜,這一切都只是幻想,一場叛亂過后也標志著一切都已改變。
爐石踮起腳,拍了拍北山的肩膀以示安慰:“至少我們也終于正式踏上了去往的道路,雖然看似處于一個知道目的地,卻又不確定目的地的狀態中,但有這龐大的船隊一起,我們肯定會輕松不少的。”
北山點點頭:“希望如此,愿上神保佑我們。”他說著在胸前畫了個圓圈,那是代表上神如太陽般的手勢。
“嘖嘖,我發現你最近越來越像萊特了,動不動就是‘上神庇佑’,如果不是有可兒和你未出生的孩子在南疆等著,我會懷疑你打算去當牧師。”爐石在旁調侃起來。
北山無奈地看了爐石一眼,這家伙大概一輩子也改不了這種不正經的狀態。
“大人。”特魯的聲音從船艙方向傳來,“莫里斯船長讓我提醒你,今晚海面可能有雨,讓你早點進入船艙休息。”
北山轉過身,看見特魯扛著三個裝滿淡水的橡木桶,那是從艙底拿出來的,準備送到甲板上給水手們解渴用,航行了這么一段距離后,特魯看起來已經從和特克的分別里緩了過來,此時正用過剩的精力幫水手們干活。
“知道了。”北山應了一聲,又對爐石說道,“你也讓其他人都早些休息,接下來的漫漫海路,我們需要維持足夠的精力才能保證心情不會因為遠航而低落,不然人會瘋的。”
爐石胸有成竹地笑道:“我比你清楚,之前有次坐船從達歌港直達科威比特的里斯港,可把我們坐壞了,真不知道那些長期在船上度日的水手,是怎樣消遣枯燥的。”
說罷,爐石轉身走向甲板前方,萊特等人正圍坐在一起閑聊,水手們處在各自的崗位上一絲不茍,船長莫里斯則從航行以來就沒從掌舵的位置上離開過。
七月八日,遠航的第十二天。
從大陸吹來的東南風仍舊強勁,船隊在風的助力下,航速基本能達到6節,這是北山從莫里斯那里聽來的專用名詞,知道這樣的航速下一天一夜之間能航行144海里,換算成大陸上的速度,就超過了五百里的距離。
“怪不得四大商會運輸貨物最喜歡走海路,這比陸路要快了好幾倍。”坐在船艙里的北山暗想道。
他居住的船艙,原本是屬于莫里斯的船長艙室,位于“幸運號”的尾部,甲板下面的第二層,是整艘船最大的,也最為豪華,不過北山從裝飾上就懷疑,這或許是他舅舅特意改善過的。
艙室內的每一處轉角都打磨得圓潤光滑,透著淡淡的檀木香氣,顯然是經過精心挑選的木材,床榻寬大而柔軟,鋪著深藍色的綢緞被褥,床邊的小桌擺放著一盞銅制油燈,燈罩上鏤空雕刻了帆船的圖案,在火光搖曳下,投射出斑駁陸離的光影,平添了幾分溫馨的氣氛。
這是北山不知道多少次打量,感受到薩爾的心意,覺得整個人都暖暖的,當然這不僅是心理上,還是生理上的感受。
在此時的三天前,船隊就已經進入了北方寒流的海域,氣溫驟降,水手們也紛紛換上了厚實的皮毛外套,北山等人自然也不例外,他們都穿著之前巴溫準備的狐貍皮毛大衣。
不過只要在艙室內,北山就會把大衣脫下,要是一直穿著,他會熱的冒汗。
因為在艙室的正中央擺放著一座特意添加的暖爐,燃料則也是早就準備好了的,能確保這里和船上其他地方成為兩個完全不同的溫度場所。
“某人果然會享受。”爐石愜意地半躺在暖爐旁,看向北山的眼神帶著調侃的笑意,“當然我不是說你,但既然這是你舅舅安排的,和你也有很大的關系。”
北山坐在靠近舷窗的一張桌子內,對爐石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對于這種調侃,最好的回應就是什么都不回應,不然爐石肯定會順桿爬的說出些更讓人尷尬的話。
說實話,當進入寒流海域后,北山并沒有獨自享受這份溫暖,跟隨他遠行的眾人隨時都可以進入他的艙室。
包括他也特別吩咐過莫里斯,如果有水手休息的話,那么都可以進入這里,把凍僵的軀體暖和起來。
因此,在聽到爐石調侃的同時,整個艙室內都響起了想要遏制,但卻沒能遏制住的低笑聲。
北山一眼掃過去,除了他的床鋪沒人占據之外,包括萊特等人和一些正在休息的水手,或半躺或站立,讓剩下的空間基本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北山用帶著威脅的眼神瞪了爐石一下,示意對方別再調侃他,不然他說不定會把爐石丟下船去喂魚后,他又低下頭看起手中正拿著的兩封信件。
這兩封信,一個是薩爾寫的,另一個則是修斯傳送來的,都是在上船后北山先傳送過信件的結果。
他自己動筆寫的基本都是對薩爾的感謝,而給南疆的則仍由爐石代筆,主要是交代一下達歌港的事情,并把之前所有的信息做了個總結。
在薩爾的回信中,他對北山的感謝表示了略帶不滿的情緒,認為所有的一切都是他這個舅舅應該做的。
然后,薩爾同時提了一下南疆那邊也給他去過信,關于北山在拉爾比斯和東北沼澤達成的協議,他已經清楚,并且正在著手準備。
至于修斯的回信,則要詳細許多,足足寫了三頁羊皮紙,北山也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
“你離開南疆時要求我們進一步擴軍,至少在原先的編制上擴上一倍,這個目標如今已經達成了一半,但我也要提醒你,目標很可能無法完全達成。”
“接下來的征兵或許會更加困難,在之前的光復戰爭中,我們本來就損失過許多戰士,征召過許多青壯,所以現在南疆可供征召的人數于無形中削減了不少,還要留下足夠的人手去保證糧田的產出。”
“所以,我自作主張,干脆把原定的目標下降一些,這一點你應該會同意,當然要是你不同意也沒用,就算來信反對,我也不會告訴瑟賽和卡特楊,而是把它拿去擦屁股。”
看到這里,北山搖頭笑了笑,哪怕隔了這么遠,修斯那張嘴的威力還是能通過文字傳遞出來。
他接著往下看。
“不過你也不用擔心,雖然擴軍的人數比原定計劃會下降,但軍中的整體戰力卻在上漲。”
“這次新招的戰士都是我和瑟賽精挑細選的,比之前光復戰爭時匆忙征召的不知道要好了多少,包括原有編制的戰士,他們也一天不歇的努力訓練著。”
“這里面我得表揚一下路棋和納德這兩個,路棋不必多說,他本來就是‘山字營’的主將,但為了讓身份和自身實力相匹配,他幾乎每天都只會睡不到六個小時的覺,聽說武士等階已經從二階升到三階了,你肯定會很高興。”
“至于納德,這小子也在努力升階訓練中,艾德文那只老鼬鼠的兒子萊爾,似乎很看重他,對了,寫這封信之前,納德托我告訴你一聲,身為你曾經侍從的他沒給你丟臉。”
“至于各營具體的人數增加,以及相關的情況,我就不再贅述,反正你又不在,說了也白說,等你回來自己慢慢了解,我相信你會看見一個令你驚嘆的捷斯亞新軍。”
修斯在信里這樣寫著,但北山知道這是老狐貍在邀功,畢竟沒有他的領導有方,戰士們也不會有這樣優異的表現,他打算看完信后就立刻回信,滿足修斯的心愿。
信接著往下。
“從你這段時間來的信,包括最近的那一封,我心里已經有了個大概的計劃。”
“不論是四大商會,還是拉爾比斯和東北沼澤需要的糧食,我已經在調配,打算集中起來后一齊往外運送,包括你舅舅薩爾那邊,我也派人來信過,他表示會即刻組織船隊去格威特蘭接收。”
“還有,你在拉爾比斯和那個蘇和除了糧食之外,他希望我們派一些戰士過去的協議,我直接從各營里抽調了一個大隊,總計九千人。”
“這樣一來,他們去了北方草原后,也能直接形成戰斗配合,你最好也去信說明一下,預計一個月后我們的戰士抵達特斯威的碼頭。”
“至于你最近和東北沼澤那些長老們達成的協議,關于那些狂戰士安排的部分,你不知道長老議團的動作真快,現在都有超過一萬的狂戰士從各地來到了南疆,我和瑟賽及卡特楊正從中挑選出合適的人選加入我們。”
“還有就是那個戈爾貢大長老的孫子,叫什么塔克雷德的,他也已經來了。”
“按照你之前的吩咐,我會讓他成為‘雷字營’的副營長,直接負責新加入狂戰士的指揮事務,同時也讓他和我們一道挑選人員。”
“說句題外話,那個戈爾貢讓我對狂戰士一族的印象,有了很大的改觀,這個老家伙的確很不一般。”
“他讓他孫子來到南疆,看似好像是私心作祟,但仔細想一想,這也是把人質交到你手上,還能起到隨時給他通報信息的作用,真是個奸詐的老家伙。”
北山看見修斯對戈爾貢的形容,不由啞然失笑,一個老狐貍竟然又在說別人奸詐,怎么看都有種黑色幽默在里面。
不過,修斯提到的這一點,北山此時覺得或許真是那么回事,這讓他把戈爾貢在心里的地位又抬升了一些。
笑過之后,北山接著看下去。
“我給你個建議,你最好也給長老議團去封信,告訴他們,讓除去加入我們剩下的那數萬要做四大商會的狂戰士,最好是先來我們南疆。”
“這主要是我覺得要是全都去雙子城的話,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也讓你舅舅他們會為此頭大,人數太多了。”
“你告訴長老議團,讓他們都先來南疆,反正南疆的糧食隨便養活那么多張口,由我們組織過后再通知四大商會,就能直接分批次安排他們去往四大商會的各個辦事處,不用擠在雙子城里,也順道替你舅舅他們省去些麻煩。”
看到此處的北山又笑了一下,他很清楚修斯的打算,不過是想把加入“雷字營”的九千戰士人選,放在一個更大的選擇局面上,從數萬狂戰士里優中擇優,只不過是給選擇的理由上套了個好聽的外殼而已。
北山當然不會阻止修斯的做法,這是為南疆的未來做考慮,能夠讓麾下戰士的實力更強大,因此他決定看完信后就立刻去信給長老議團。
此時,三張羊皮紙已經被北山看過兩頁,他翻到最后一張,臉上的笑容更加濃郁起來。
“好了,正事說的差不多了,應該沒什么遺漏的,要是你發現有我忘說了的話,那就等回來后再談,我年紀大了記不住太多,現在可以聊一些你想知道的事,那些你關心的人。”
看到這段話,北山先是暗罵了一句,修斯也好意思說他自己年紀大了記不住太多,隨即他又贊賞起來,因為老狐貍除了那張嘴,還是挺善解人意的,知道他想了解的還有什么。
“先給你說說諾伊,他在國王的位子上做的越來越好,至少在我看來,他已經有了身為國王的風范,甚至我最近幾次去王宮探望他,都能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威壓。”
“這一點你應該很高興,但我也需要提醒你,隨著他的成長,你和他相處的關系要更加注意,如果你想要獲得的最終結果,是你之前對我提到的那樣。”
北山看著,對此倒不是太在意,他相信他最后一次和諾伊深談時,他們倆之間對對方的保證。
而能看見修斯描述下的諾伊,越發成為了他心目中的國王形象,他的確感到很開心,那是林克的愿望,也是他的。
“接下來,就該聊聊你肯定最想知道情況的那位了。”
“別說,可兒現在越來越有個要當母親的模樣,我回想起第一次見她的光景后,都有些不可思議,短短一兩年,原本有些刁蠻的女孩竟然能改變的如此之大。”
“對于她的安全,你更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她早就度過了孕期前三個月的危險,現在是睡得好,吃得香,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說實話,我懷疑等你回來的時候,你就直接能見到你的孩子了。”
“至于你一直沒有收到過可兒給你寫的信,那是我和瑟賽他們幾個共同的決定。”
“這主要是林科蘭爾的那個紅袍牧師給的建議,他說寫信給你會勾起可兒對你的思念太過,對胎兒的發育不好,這一點我們直接對可兒說過,她表示理解,相信你也理解。”
北山看見修斯提到可兒,臉上的笑容變得溫馨起來,那是他在這個世上最惦記的人之一,還有可兒肚子里的孩子。
至于修斯提到他回去時可能就直接見到自己的孩子這一點,北山不由認為他得和莫里斯談談,能盡量加快些速度最好。
一個父親當然不想錯過自己孩子的出生,那將是人生里最重要的時刻之一。
“說到可兒,我就不得不提你那個帶了許多禮物,還有很多金幣來南疆的外公了,維拉德他又花錢請了許多有經驗照顧孕婦的女侍,還通過四大商會買來了很多上好的補品。”
“而他抵達南疆后,就沒離開過林科蘭爾,用他的話說,他要等到你回來后,才會從關心孫媳婦的崗位上退下去。”
“我好幾次想邀請他去南疆的其他地方看看,但他全部都拒絕了,只想著把購買更多的補品喂給可兒。”
“對此,我真的很懷疑,你的孩子生下來后,會是個超重的大胖小子,當然,也可能是個大胖女孩,你最好有一定的心理準備。”
修斯在信中開起了玩笑,北山也覺得好笑,但同時也有了一點擔憂,他覺得有必要去勸解下他外公維拉德。
信的最后,修斯提到了同樣已經抵達南疆的北山爺爺赫柏,赫柏按照北山的交代,在塔克斯直接找到了修斯早就安排等待迎接的人馬,隨后跟隨返回了林科蘭爾。
修斯讓北山不用擔心,維拉德和赫柏雖然第一次見面略顯尷尬,但很快兩個老親家就相處融洽,除了偶爾還是會拌嘴外,其他的倒也沒什么。
北山對此自然認為這樣最好,因為他父親母親的緣故,他最怕的就是兩個老人見面后,因過往積怨掀起暗潮,他又不在,無法充當中間人去調和兩人的關系。
看完信后,北山把三頁羊皮紙小心地折起來,放入了衣物內襯的胸前,這讓他能感受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有意義,同時給了他繼續前進的力量。
就在北山溫存于信件帶來的溫暖之時,艙室的門被人打開,寒風從外面灌入,令人不由打了個冷顫,北山看過去,是船長莫里斯。
“莫里斯,有什么事嗎?”北山問道,這個船長一般不會主動找他,是個合格的航海家,可以放心托付的對象。
“副會長,”莫里斯站在艙門,表情嚴肅,“我們即將進入航海圖未曾探索的海域,風暴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