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特斯威的三天后,王歷一二〇五年六月二十四日,已經不再暈船的北山半靠在船幫。
正式進入夏季后,連大陸北方也變熱起來,但又恰好還有從北海深處吹來的涼爽,中和了這份炎熱,使得在船上的他能夠感受著海風帶給他的難得的愜意。
按照雇傭的那位船長的說法,他們應該還要兩天才會抵達達歌港,這主要是因為入夏后的風向,讓向東航行的速度沒法快起來,好在北山并不急于這一時半刻的耽擱。
他望著北方,大海的盡頭,海天連接處翻涌起浪尖,心里在想著不知道所謂的極北之地會有多遠,曾經林克在世時告訴他的信息很是模糊,他只知道需要不斷地向北,至于需要多久,具體的方位,林克還未來得及告訴他就撒手人寰。
“幸好出海的是一支四百艘海船的隊伍,足夠的體量下,就算遇見什么困難也應該能夠應對。”北山內心感嘆了一句,他其實最怕的還是之后迷失在大海深處,然后在那里浪費時間的茫然尋找目的地。
深吸了一口帶著咸味的空氣,北山正想著合眼享受這片刻的寧靜,一陣踏過甲板的重重腳步聲就傳來。
他回過頭,是那位船長,對方一看就是個常年在海上飄泊的老手,長期在陽光下暴露的皮膚,有著健康的古銅色。
“肖恩船長,有什么事嗎?”北山問道,對方明顯就是來找他的。
名叫肖恩的船長點了點頭,眉宇間有股隱隱的擔憂,他對自己的雇主微微躬身說道:“霍拉閣下,在今天清晨時候,我的瞭望水手就告訴我,我們后面有一艘海船跟隨,所以我覺得有必要讓您知道,那艘船可能有問題。”
“哦?”北山趴在船幫上盡力探出身子,的確可以見到大約三四海里之外有艘船跟隨。
“難道那是海盜?”
北山首先想到的就是這個可能,他在格威特蘭擔任城主的時候,就聽抵達南疆的商人們提起過,說在南海的群島上盤踞著一群海盜,總是喜歡悄然靠近商船去搶奪財物。
只是,大陸各國一直都沒有建立過所謂的戰船,這并不是沒那個能力建立,而是各國高層都認為那沒什么必要,大陸的戰爭一直被局限在陸地上,海上的威脅向來可以忽略不計,不如把有限的金幣用在更有用處的地方。
而導致這樣的局面,也是和大陸四周的海域有關。
亞尼法特亞倒是一直希望有支海軍部隊,以此通過海路攻擊南疆,但偏偏大陸東側是咆哮海,那里根本不要妄想有任何船只能夠安然通行。
至于擁有最長海岸線的奧羅,他們卻又對南疆一直不太感興趣,目標始終是亞尼法特亞占據的中央大平原,而且要是他們真對南疆感興趣了,亞尼法特亞一定會趁機侵入他們的領土,所以也就沒有打造出戰船的船隊。
其余幾國,東邊的塔爾斯和莫比漢德和亞尼法特亞的原因一樣,雖然莫比漢德掌控著十海里左右可以通行的區域,但因為那片海域暗礁密布,只能通行一些不大的小船,再加之莫比漢德從不想和任何王國為敵,也就沒有建造戰船的必要。
北邊的拉爾比斯和西南的科威比特,卻是屬于想打造戰船,可有心無力的狀態,他們的國力能夠維持住現有的戰士人數,已經是很不容易,特別是拉爾比斯,他們必須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亞尼法特亞隨時可能的入侵上面。
而坐擁大陸第一產糧平原的捷斯亞,倒是個既有財力,也有能力,但北山知道,有四百里回廊山谷的防守,捷斯亞的歷代高層也喪失了進取之心,這也是為什么其余各國會取笑捷斯亞是上神懷抱中的嬰兒的原因之一。
因此,在北山擔任格威特蘭城主的日子里,面對那些找到自己,希望獲得幫助的被劫掠的商人們,他只能表示愛莫能助,并且真誠的建議他們下次最好多雇傭一些傭兵保護。
北山看著肖恩船長,等待著對方為他的猜想給出確認或是否定的答案。
肖恩想了想,最終搖頭,粗糙的手指摩挲著堅硬的胡須:“應該不是海盜,閣下有所不知,雖然北海這邊曾經海盜猖獗,但四十年前,他們掠奪了四大商會的聯合船隊,于是就被四大商會雇傭的數萬傭兵給消滅了。”
“說起來,我還是那場傭兵剿滅戰的親歷者,四大商會為了把海盜清理干凈,直接給每一個海盜的頭出了十個金幣的價格,要不是我沒那個實力,我肯定會去分一杯羹,只要十個人頭,我就能在拉爾比斯買下很大一片土地。”
“閣下你是沒親眼見到,我當時正好是個負責升帆的小水手,總會陪傭兵們出海尋找海盜,但凡被傭兵們盯上,那些海盜就只有慘死的結局,甚至有些傭兵為了搶奪頭顱還大打出手。”
“從那以后,四十年來這里一直風平浪靜,大概也沒誰有那個膽子再去當海盜,都不敢保證會不會再招惹到四大商會。”
這還是北山第一次聽到這些過去,不由就感嘆起來,四大商會果然有錢的可怕,能雇傭數萬傭兵,怕是花出去的金幣有上千萬之多,因為這里面不僅有人頭的懸賞,還有傭兵提前就要收取的費用。
隨即,他在心中對自己笑了笑,和外公與舅舅重逢,并且被兩人指定為繼承人的他,也算是有錢的可怕了,而且,不光是有錢,南疆攝政的身份還讓他既有錢又有權。
“如果,父親和母親仍然健在,養父也好好地活著,大哥他同樣在我身邊,那沒有這些我也會更加高興。”北山心中輕嘆,他得到了很多,卻也失去了很多。
“肖恩船長,”北山看向肖恩,“既然你說那不會是海盜,說不定就是普通商船,怎么會說有問題呢?”
肖恩回應道:“起初我也以為那是同樣去往達歌港的普通市場,但中午過后,隨著我們的距離拉近,我讓水手用旗語和他們溝通,卻沒有獲得任何回應,我因此趴在船尾仔細辨別過,那艘船沒有掛起相對應的航海旗。”
這話讓北山一愣,坐了這么久的船,他也知道了一些淺顯的航海知識,就像出海的船只都應當掛起對應的航海旗,以此表明船只的身份,既然肖恩說后面這艘船沒掛,那看來的確是有問題。
略微思索片刻,北山有了決斷,對肖恩說道:“肖恩船長,麻煩你把航行速度再降下來一點,和后面那艘船保持大概兩海里的距離就行,當然也別太近,之后的事交給我。”
“嗯?閣下?”肖恩感到疑惑,他接手這次出海的任務后,詢問過這群雇傭者,對方只是說他們是要去達歌港的商人,雖然肖恩能看出這群人看起來都有些身手在身上,但也沒多想,畢竟很多外出做生意的商人都會隨行許多護衛。
北山笑了笑,拍了下肖恩的肩膀:“你就放心吧,按我說的做,不論后面的船有沒有問題,我都能讓我們平安靠岸,雖然我是雇主,但我也不想陷入危險,不是么?”
肖恩半信半疑,想了想才點頭道:“那好,我這就去讓水手們降下半帆,當然,閣下要是發覺后面的家伙不好對付,請立刻告訴我,我會滿帆全速前進,盡量甩開他們。”
也許是肖恩看北山說的自信滿滿,他受到影響,所以認定北山的確有能力對付后面那艘不明目的的船只,不然他就不會說什么不好對付才滿帆全速前進了,而是勸解北山讓他趕快加速才是。
等肖恩回到自己的掌舵位置上,北山招了招手,對散落在甲板各處的眾人喊道:“大家都跟我到船尾去。”
來到船尾,跑在最前面的爐石,立刻就對北山發問:“你這是又怎么了?”
北山指向后方大約四海里左右,已經能隱隱看見桅桿和船帆的跟隨船只,說道:“剛才肖恩船長對我說,那艘船從早上就跟著我們,并且不斷地在和我們拉近距離,他仔細辨認過,對方既不回復旗語,也沒懸掛航海旗,所以認為有問題,我也這么覺得。”
爐石順著北山手指的方向,虛著眼睛看去,同時說道:“這能看清什么,除了的確好像沒有懸掛航海旗之外,什么都瞧不見,說不定是那艘船上的人忘了懸掛呢?”
“就算這樣,總不能旗語也不回應吧?我可不信對方瞭望臺上的水手是瞎子。”北山半開玩笑。
萊特在一旁點點頭,隨即問道:“那我們怎么辦?現在分辨不清對方是敵是友。”
北山胸有成竹,說道:“我已經讓肖恩減慢了航速,把對方和我們的距離再放近到兩海里的距離,現在天氣晴好,海面上視野也開闊,兩海里的時候,亞德和亞斯應該能夠看清楚對方是什么人。”
亞德和亞斯聽著立刻就點了點頭,北山說的沒錯,他們倆兄弟也是曾經東奔西跑的,對于一海里有多遠非常清楚,大約是陸地上的三里半,那兩海里就是七里左右的距離,在海面上的確是他們能看清楚東西的極限。
“那萬一是敵人怎么辦?”爐石接著發問,“雖然以咱們這群人的實力,對方也討不到好去,但這里可是海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太會游泳,要是他們追上來把咱們的船給打破了,大家都得成冤死的海鬼。”
北山盯著爐石,嘴角抽搐了一下,雖然他對爐石話多也有時尖酸的態度習以為常,但總是聽見往壞處說的說法,還是感到有些不順暢。
他沒有立刻回答,心里有了計劃的情況下,他只是說道:“等亞德和亞斯看清楚再決定,反正用你的話說,說不定是那艘船上的人忘了懸掛航海旗呢?”
聽到北山又用自己說過的話來調侃自己,爐石很符合習慣的翻了個白眼。
大約過了一刻鐘,兩艘船的距離差不多來到了兩海里左右,亞德和亞斯不用北山提醒,就全神貫注的仔細辨別起來。
又過了十數息,亞德率先開口道:“敵人。”
亞斯則緊接著為亞德做補充:“我哥說的對,甲板上的那些家伙穿著黑色勁裝,和影子騎士的打扮一模一樣,而且我還能看見在他們中間有群穿青色鎧甲的,雖然不算太清晰,但應該是我們之前救下布日古德和巴溫時候遇見的‘黑荊棘’。”
北山聞言,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他猜到后面應該不是什么好人,卻沒想到會是影子和“黑荊棘”那群家伙。
“他們怎么又攪到一起了?”他低聲自問。
影子們會再度出現,北山倒還不太覺得意外,為了更好地完成刺殺,影子騎士團肯定都在各國有暗樁探子,以此協助趕來的影子們判斷和追蹤目標,他之前在盧亞城雖然只是短暫停留,但應該就在那時被暗樁盯上,并且通知了影子們。
雖然北山的頭發還是黑金相間,原本的黑色并沒有完全長出來,但一直惦記他的影子們,肯定會對他的模樣放心,探子一通報過去消息,就立馬追了過來。
而之所以沒有在離開盧亞后的路上碰見,北山猜測那應該是影子們本身距離盧亞并不近,也沒料到他們在盧亞只停留了短短兩天,趕來時北山已經坐船去了特斯威,到了特斯威又發現北山已經出海,因此才乘船追了過來。
至于“黑荊棘”會和影子們攪在一起,北山猜測那是在蘇和死后,巴溫和阿爾斯楞這兩位代替布日古德主事的人,一定會下達全面追捕“黑荊棘”的命令,東躲西藏的“黑荊棘”大概率碰見過影子騎士,并且從對方口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由此猜到了一些隱藏的內幕。
對于北山這個在拉爾比斯內亂中出現的異數,“黑荊棘”也很大概率能想到北山在其中起到了怎樣的作用,既然無法對布日古德進行報復,那干脆和影子騎士們一道來追殺他,這樣想也符合常理。
爐石瞧見北山眼神飄忽,用手捅了捅,說道:“喂,能不能別走神?現在確定是敵人,我們怎么辦?我可不想掉入海里,我真的不太會游泳。”
聽著爐石連續兩次提到的不太會游泳,北山笑了笑,看得出爐石真的對落水有著相當的擔憂,說來也有些令人好笑,一個曾經十幾年在大陸各地奔波的老資格傭兵,竟然始終沒學會游泳這項基本技能。
不過好在北山心里早就有了對應的計劃,在他看來,行船追來的敵人,只是一群有些令人厭煩的蒼蠅而已。
他看向爐石,伸手按在對方的肩膀上,半帶調侃地說道:“說起來,我們這群人已經見識過四系魔法里的火土風三系,不知道尊貴的五階魔導士閣下,是否能再表演下水系魔法給我們長長見識?”
“什么?”爐石瞬間苦著臉,“為什么又是我?就算我成了魔導士,也不是這么用的吧?你能不能看清楚,我是個人,不是個擁有無限魔素的法杖,上次釋放五級風系魔法‘狂風吐息’到現在才過去了不到十天好不好?”
面對爐石的反應,北山嘴角的笑意愈發濃郁,他很清楚這又是提條件的前奏,但是他對此也有了準備。
北山做出一副關心的模樣:“這樣啊,你就說你很累,暫時沒辦法釋放魔法不就行了,我又不是不為你考慮。既然這樣,那我干脆去讓肖恩船長盡快我們的航速就行,只是……”
他故意不把話說完,然后裝出憂慮的神情,等著爐石問他。
“只是什么?”果然,爐石很自覺地落入北山挖好的坑里。
北山運了運氣,這才接著說道:“只是,我之所以把大家叫過來,就是考慮到哪怕我們全速前進,后面那群家伙多半也能追上來,畢竟從今早到現在他們就逐漸和我們拉近距離了,這意味著他們的海船速度比我們的要快上幾分。”
“就算我讓肖恩去全速航行,最多今天傍晚,后面的敵人也能追上來和我們展開近身戰,而我又考慮到你剛才說的,他們肯定早有準備,說不定真會在發現無法獲得近戰勝利后,想辦法鑿開我們的船底。”
“你也知道,這里除了你之外,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至少都會游泳,海船要是被鑿沉,如果足夠幸運,我們也能浮在水面上等來其他的商船而獲救,所以嘛,我很擔心你。”
“擔心我什么?”聽到北山的分析,爐石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他的確很怕落水。
“準確的說,倒也不是擔心你,只是要真的船沉了,你大概率就直接去喂魚了,我只是擔心以后要想來祭奠你,從南疆跑那么遠過來很是麻煩,甚至還找不到具體的地方。”
說完,北山欣賞起爐石臉上那精彩至極的表情變幻,感到非常的開心。
片刻之后,爐石對北山連帶白眼加中指的暗罵了一聲:“靠!”
隨即,他臉色恢復正常,很是大方的表示:“算了,為了不讓你們卷入近戰的疲勞,我還是好心的讓你們見識見識五級水系魔法吧,都散開一點,別擋著我吟唱咒語。”
北山滿意地拍了拍爐石的肩膀,朝眾人使了個眼色,大家會意地退開幾步,為爐石留出施法的空間,同時他心里暗自揶揄:“早這么說不就好了,還想提條件,讓我多費一番口舌。”
爐石深吸一口氣,平復下心緒后微閉雙眼,右手緩緩舉起,掌中泛起調動魔素時的金色光芒。
“以上神的名義,聽從我的指揮!魔素啊……”
他嘴唇開始微微顫動,吟唱起釋放魔法的咒語,一如之前,聲音由小漸大,直到響徹天空。
隨著咒語的吟唱,空氣中的魔素也再度朝爐石的身體內快速流去,船尾方向一個半海里之外,屬于爐石的五個【陣】也逐漸凝聚在海面上,同樣流轉出金色的光輝。
當【陣】的圖案完全流轉出完美的形狀,爐石的咒語也吟唱到尾聲,后方那只追趕的海船正巧行駛到五個【陣】的包圍里。
“魔素啊,深海之握!”正當此時,爐石右手一揮,高聲喝道。
剎那間,遠處的海面驟然翻涌,一道巨大的水柱從海面沖天而起,水柱在空中扭曲變形,最終化作一只由海水構成的巨手,狠狠拍向敵船。
“轟隆”一聲,巨手猛然拍下,強烈的沖擊直降敵船的甲板,甲板瞬間被砸得木屑橫飛,船身劇烈傾斜,而當巨手回歸大海之時,那艘尾隨的海船再也不見身影,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漂亮!”幾個聲音同時忍不住贊嘆一聲。
北山也點了點頭,有爐石在,的確給他們省去了很大的麻煩,他夸贊道:“瞧瞧,這番見識的確讓人大開眼界,我覺得以后類似于這種遠距離的情況,爐石你都可以出手,不論是在海上還是陸地上。”
爐石喘了口氣,瞪了北山一眼:“五級魔法又不是丟石頭,連續兩次我就得在床上躺三天!”
“哦,那剛好,可以把你之前要求的假期用在這上面。”北山露出促狹的笑意。
“你……”爐石指著北山,一時間陷入了難得的不知道該如何回懟的狀態,要是他有胡子的話,一定已經氣的翹了起來。
“好啦,好啦,和你開個玩笑,雖然你摳門,但總不至于小氣吧?”
北山緊跟的一句,讓爐石直接張開四肢的仰面倒在甲板上,半晌才幽幽吐出一句:“我真的就該留在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