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目送阿爾斯楞離去后,轉身望向那座殘破的王宮,晨曦之中,宮墻上被火焰燒黑的痕跡清晰可見,幾處坍塌的缺口處,一些戰士正在匆忙的搭建臨時支架準備修補。
“走吧。”北山輕輕嘆了口氣,邁步向前。
一行人才穿過宮門,就看見了巴溫在等待著,他迎上來微微躬身說道:“閣下,王上在國王大殿等您。”
北山露出笑容:“請帶路吧。”
跟隨巴溫走向大殿的同時,北山也在打量,拉爾比斯的王宮并不大,甚至可以說看起來有些破敗,只有寥寥幾座木質結構的殿堂佇立,這還是跟北方草原缺少木材有關,而昨夜的戰斗之后,破敗感就更加醒目。
至于國王大殿,哪怕大殿是木頭修筑的,卻還是刻意模仿了圓形大帳的樣式,并且在殿頂也涂上了金漆。
“就連王宮也沒有擺脫游牧的風格。”北山暗自說道。
進入大殿,首先映入北山眼簾的,是還未清洗干凈的血跡,殿中圓柱上斑駁的刀痕,像是昨夜那場激烈戰斗的余韻,頑固地不肯散去。
把目光稍微放遠,整個大殿里都空蕩蕩的,只有盡頭處斜靠在王座上的蘇和,還有他身邊紅了眼眶的布日古德。
此時的蘇和看起來狀態更加不好,似乎昨晚的舉動,讓他本就孱弱的身體雪上加霜,原本銳利的目光此刻卻變得黯淡無光,嘴唇干裂起皮,泛著不正常的青紫,呼吸也急促而微弱,仿佛每一次喘息都要耗盡全身的力氣。
蘇和對他擠出一絲微笑,指了指王座旁安放的椅子:“請坐。”
北山走上前,點頭坐下,再看向蘇和,同時聽見蘇和胸膛起伏間傳來的金屬質的氣喘聲。
“蘇和大哥,你還好嗎?”北山知道這是句廢話,但他只能這樣詢問,而因為此時大殿里只有知道他身份的三人在場,他也沒必要再喊對方陛下。
“我很好。”蘇和的聲音沙啞,“終結了這場內亂,這得感謝你和在場的諸位,沒有你們,我也許看不到這一幕。”
北山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好像眼下的情形說什么都有點不太合適,他總不能說那是他應該做的,也無法故作輕松的表示那沒什么,最終只吐出一句:“蘇和大哥你要保重身體。”
蘇和苦笑著搖搖頭:“我這副身子怕是撐不了多久了,能讓布日古德不再面對那些東西,已經是上神對我的庇佑。”
說著,他又咳嗽起來,像是要把肺都從喉嚨里咳出來一樣,布日古德連忙伸手輕拍他的后背,眼里滿是對父親的心疼,而他看向布日古德的眼中則全是不舍。
北山默然,他能感受到,蘇和已經是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一陣咳嗽過后,蘇和緩了口氣,接著對北山說道:“之前的約定,我已經告訴了布日古德,巴溫也知道,他將協助布日古德履行承諾。”
“關于我們之間的約定,我同樣會履行下去,絕不違背。”北山連忙表態,他希望在蘇和在最后的生命里不會為此擔憂。
蘇和又笑了笑:“我自然相信南疆的攝政不會違背自己的諾言,只是你我的約定之間,還有件事我想……”
他話沒說完,又咳嗽起來,北山則伸手制止了蘇和說下去,因為他知道對方是要說什么,在看了眼布日古德后,說道:“就現在吧,在蘇和大哥你的見證下。”
蘇和止住咳嗽,點了點頭,這正是他所想的,希望在他還能看見的時候,把北山和布日古德之間的教父與教子的關系確立下來,盡管這樣的確會顯得他有些急切,但他也的實在沒有多余的時間再去等待。
在給了北山一個略帶歉意的眼神后,蘇和對布日古德說道:“孩子,去給攝政親王殿下跪下。”
此時,蘇和用上了對北山的尊稱。
布日古德在北山進入大殿前,就從蘇和口中知道了對他的安排,本就對北山有好感的他,并未過多猶豫,直接跪在了北山面前。
北山沒有伸手去阻攔,這是禮節和形式上的必要過程,也是讓蘇和安心的必要態度。
蘇和又緩了口氣,正要教導布日古德接下來該怎樣做的時候,眼神余光從站在北山身邊的眾人掠過,一下子面露詫異,開口詢問:“這位閣下,我們是不是曾經見過?”
北山順著蘇和的目光看去,人群中,萊特走了出來,對蘇和躬身行禮道:“蘇和陛下,沒想到二十年過去,你還會記得我。”
“閣下果然是圣子殿下?“蘇和語氣里的詫異轉變為了驚喜。
萊特微微頷首:“其實,二十年前陛下還是王子時,我就對陛下的印象非常深刻。”這樣的回答,也就算是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北山在一旁聽著,心里了然,蘇和與之前在西北沙漠的那個酋長團長老一樣,又是一個當初圣庭選拔圣子時的觀禮者。
蘇和卻有些激動,他雙手撐著王座扶手,把斜靠的身軀向前微傾,目光在萊特和北山兩人的臉上來回流轉,最終笑道:“好,好,好。”
北山知道蘇和這是突然發現他竟然還與圣庭有深切的關系而感到高興,畢竟如果關系不深的話,身為圣子的萊特也不會跟隨在他身邊,而這意味著布日古德的未來會更加堅實可靠。
“圣子殿下,恕我無法起身,失禮了。”蘇和微表歉意,然后急切又試探性的問道,“既然圣子殿下也在,不知道我有個請求,殿下是否能同意?”
萊特看了一眼北山,北山則不著痕跡地也看了眼萊特,眼神的對視中,他們倆都猜到了蘇和想說什么,而對于一個將死之人,他們決定同意這個的請求。
“陛下,請說。”萊特聲音溫和,帶著安撫之意,就算猜到了也需要蘇和主動提出來,這是為了蘇和離去前的安心而已。
蘇和更為驚喜,說道:“我希望殿下能作為布日古德和攝政殿下之間的見證者。”
在大陸的傳統中,嚴肅的場合下都會去請求牧師們的見證,就像之前北山和可兒的婚禮,就是在林科蘭爾紅袍牧師的見證下完成的,這意味著兩人的關系會被上神所見,受到神圣的祝福與庇佑,不容輕易背棄。
同樣的,蘇和的請求也是為此,他希望在萊特這位圣子見證下,北山和布日古德的關系能夠受到上神的祝福。
“陛下,我愿意擔當起見證之責。”萊特向前半步,神色肅穆。
聽見這話,蘇和眼中迸發出熾熱光芒,喘息著道:“那請殿下開始吧。”
萊特點點頭,走到布日古德的身邊,對他低聲說道:“接下來,按照我說的去說,提及名字的地方,你自己要說出全名。”
布日古德似懂非懂的“嗯”了一聲。
隨即,萊特提起口氣,語音洪亮的念誦起來。
“上神見證,汝以汝之名義,向上神宣誓。”
“上神見證,我以我之名義,布日古德·博羅特,向上神宣誓。”布日古德學著念誦。
“汝從此將奉北山·亞利特斯為汝之教父。”
“我從此將奉北山·亞利特斯為我之教父。”
“汝要像親父一般待他,侍奉誠孝,為他分憂,不可悖逆。”
“我要像親父一般待他,侍奉誠孝,為他分憂,不可悖逆。”
萊特點了點頭,又轉向北山,念誦道:“上神見證,汝以汝之名義,向上神宣誓。”
“上神見證,我以我之名義,北山·亞利特斯,向上神宣誓。”北山也跟著念誦。
“汝從此將視布日古德·博羅特為汝之教子。”
“我從此將視布日古德·博羅特為我之教子。”
“汝要像親子一般待他,給予監護,護他周全,不可背棄。”
“我要像親子一般待他,給予監護,護他周全,不可背棄。”
北山說完這句,萊特把兩人的手放在一起,他的手覆蓋在上面,泛起柔和的輝光,接著高聲念道:“以圣庭圣子的名義,我在此見證兩人教父與教子的關系,愿上神賜福,庇佑他們。”
“好了,從這一刻開始,你們兩個就是對方的教父與教子,上神見證下,不可違背諾言。”萊特收回自己的手,對兩人笑道。
布日古德有些驚訝,他看著自己手腕上浮現出了金色的紋路,但很快隱入皮膚,只留下淡淡的溫暖。
至于北山倒是沒什么反應,之前他的婚禮時,跟隨紅袍牧師宣誓后也和現在一樣,而自從昨晚從萊特口中知道了牧師的一些秘密后,他知道這應該是神力賦予下來的表現。
“阿爸。”布日古德說著站起身,又要對北山行個撫胸躬身禮,而阿爸的稱呼,則是雖然兩人現在是教父和教子的關系,但按照大陸傳統并不會喊的非常正式,那樣會顯得生分。
北山這次攔住了布日古德:“好孩子。”
蘇和看著這一幕,眼里滿是欣慰,他心里記掛的最后一件事,終于完成了,他顫抖著雙手,想要說些什么,但話音才一出口,劇烈的咳嗽便再度響起。
“阿爸。”布日古德連忙跑到蘇和身邊,一把抱住蘇和,眼中又流出了淚水。
蘇和艱難地抬起手,輕輕撫摸著布日古德的臉頰,好像要將一生的疼愛都通過這個簡單的動作傳遞給自己的兒子。
“孩子,別哭,草原上的雄鷹不能流下眼淚……孩子,今后要聽從北山阿爸給你的告誡,他會保護你……孩子,如果可以,阿爸真想看著你長大……孩子……今后就是你用自己的翅膀……去……去給草原遮擋風雨了……”
蘇和每說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嘴角卻努力扯出一抹微笑,那笑容里藏著對布日古德無盡的不舍。
他又看向北山:“攝政殿下……拜托了……”
話音未落,蘇和撫摸著布日古德的手突然垂下,拉爾比斯的王,永遠閉上了他的眼睛。
“阿爸!”大殿里回蕩起布日古德撕心裂肺的哭喊。
“王上!”一直在旁沒有說話的巴溫也撲了上去。
看著溘然長逝的蘇和,萊特低垂下頭顱,在胸前畫了個代表上神的圓圈,心里悄聲賜予了離世的悼言,其余人則面露不忍的沉默不語,而北山,他輕輕地發出一聲嘆息。
“唉……”
……
王歷一二〇五年六月二十一日,當北山終于踏上去往東北沼澤達歌港的海船時,腦海里卻總還是回想起六天前的那一幕,雖然他早就經歷和見證了太多的生離死別,但只要親眼看到生命的消逝,心里始終還是會覺得有些淡淡的哀愁。
六天前他本來想著見過蘇和后,就向對他告辭遠行,但因為蘇和的突然離世,讓他不得不在盧亞又多停留了兩天。
因此,他也見證了蘇和的葬禮,在老淚縱橫的巴溫從悲痛中稍微緩過來后,他便立刻去找了阿爾斯楞過來,在看見自己的國王已然離世時,阿爾斯楞倒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感,一言不發的又轉身去召集戰士們來負責蘇和的后事。
草原上的風俗并不像其他地方那樣,將逝者安葬在一個固定的墓穴中,也不像其他地方那樣耽誤太長的時間。
當天下午,蘇和的遺體就被裹上白布,被運到了盧亞三十里外的草原上,在那里,阿爾斯楞早就命人挖好了土坑,然后將棺槨放入進去,接著將土地填滿平整,又催動起上千支戰馬在那上面踏過。
“我們的習俗就是這樣,我們會在下葬地斬殺一匹小馬,今后每年的祭奠,會讓放開母馬,它會因為思念小馬跑到這里來,我們也就能確定下葬的位置。”
那時,克制情緒的阿爾斯楞對第一次見到這種葬禮的北山給出了解釋,而北山望著已經被戰馬踩踏過,已經看不出來具體下葬地點的草原,輕輕點了點頭。
葬禮過后,北山在巴溫的央求下,直接住進了王宮陪伴布日古德,他那時才知道蘇和的離世,讓哭的幾近昏厥的布日古德失去了最后的親人。
布日古德的母親,也是阿爾斯楞的姐姐,早在十三年前的王權之爭便已離世,而布日古德的姐姐則死在了奧羅帝國的薩比特城內,這讓知道一切的北山心里又泛起了愧疚。
還是那句話,雖然不是他動手刺殺的,但他始終有著不可擺脫的關系。
在多陪了布日古德的一天中,北山并沒有忘記他們一開始打算去往盧亞的目的,為出海購買一些御寒的衣物,還有草藥和能長期攜帶的干糧,盡管當時的情形提出要求看起來有點不合時宜。
但他還是讓萊特去告訴了下巴溫,希望巴溫幫著準備,而身為即將成為拉爾比斯新王的布日古德的教父,北山的要求被很快滿足,后來他親自看過后,就知道那是巴溫能準備的最好的。
“殿下?”一聲輕呼,讓北山的思緒回到現實,海風裹挾著咸澀的氣息撲面而來,吹亂了他額前的發絲。
北山看向輕呼自己的三人,那是他才抵達特斯威的時候,就出現的三個探子,而在他乘著巴溫準備的河船又回到特斯威的時候,這三個探子又冒了出來。
舒了口氣,北山對三人說道:“之前讓你們想辦法買馬的事情,你們沒有頭緒,我現在知道了,拉爾比斯的內亂的確杜絕了哪怕一點可能,反倒是你們仍然留在特斯威沒有深入草原這一點很好,不然難免遭受到內亂的侵擾。”
聽到北山這樣說的三人,臉上剛才緊繃的神情終于放松下來,他們在看見北山返回特斯威并主動現身后,一直擔心北山會責怪他們沒有把之前交代的事情用心去做。
“殿下明鑒。”為首的探子躬身道,“在殿下離開后,我們確實多方打探,但實在也是因為內亂的緣故,原本還有的可能全部都化為泡影,我們也不敢貿然深入草原腹地,只能留在特斯威。”
北山笑著擺了擺手:“我本來也不怪你們,至于買馬的事,現在你們倒是不需要再去想辦法了,我這次和拉爾比斯王室達成了協議,他們會每年送一些馬匹給我們,所以等會兒我會留下一道手令給你們,你們只需要去盧亞領取就可以。”
三個探子驚異的互相對視一眼,心里同時泛起對北山的崇拜,果然攝政殿下是能人無所不能,這么快就和拉爾比斯王室達成了協議。
北山并不打算對三人講述具體的過程,他吩咐道:“不過你們先在這里再停留三個月,三個月后再去盧亞,至于運送馬匹回南疆的問題,我會去信給四大商會,到時候自然有人來這里與你們接洽。”
至于他讓三個探子過三個月再去盧亞,是他考慮到畢竟蘇和才離世,整個盧亞也都沉浸在悲傷的氣氛中,而且還有內亂帶去的余波,各種因素讓他認為晚一點最好。
不然的話,他才離開就有人去接收馬匹,傷心的布日古德怕是會更加傷心,巴溫和阿爾斯楞也會對他產生別的看法。
三個探子又互相對視了一眼,心里對北山的崇拜更加濃烈,攝政殿下連怎樣運輸馬匹回南疆都已經考慮了,然后他們應道:“遵命,殿下。”
北山則又擺了擺手:“行了,沒別的事的話,你們就下船吧,我也差不多該是動身去往達歌港了,你們三個在這里也多注意自己的安全。”
“殿下保重。”三個探子齊齊微躬后,走下了停靠在特斯威碼頭上的海船。
目送三人離開碼頭,北山又放眼打量了下特斯威,以及特斯威南側的廣袤北山草原,他的目光向南,仿佛還能見到那座克爾伊目山。
“在想什么呢?”爐石走到他的身邊,輕聲詢問。
北山沉吟一下:“我在想,對于每個人而言,命運都有殘酷的一面。”
爐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知道北山指的是拉爾比斯內亂下的蘇和以及布日古德等人,他說道:“的確,布日古德才三歲就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哪怕成為一國之王,也無法改變他悲慘的命運。”
北山也沉默的點點頭,隨即,對爐石說道:“對了,我需要你去給修斯他去封信,把我們最近的經歷告訴他一聲,同時讓他立刻準備一些糧食運去盧亞,運輸方面的問題讓他直接去找我外公。”
北山估摸著他外公維拉德,此時應該早已經抵達南疆多時了,那么調配運輸船只的問題,就直接可以由維拉德通過四大商會解決。
“額,為什么又是我?你自己動筆寫信不行嗎?”爐石抱怨道。
北山笑了笑:“反正每次都是你在寫,那這自然就是你承擔職責的一部分,而且我又沒辦法使用傳送石板。”
爐石撇著嘴,夸張地長嘆一聲:“唉,我啊,就是被使喚的命。”
說著,他搖晃著腦袋走向船艙。
北山則回過頭,對已經準備好出海工作的船長點了點頭,這個船長和他腳下的海船,都是他來到特斯威后現找的,拉爾比斯的內亂也影響了這里,許多遠行的海船因此暫時失去生意,都停靠在碼頭等待雇主的降臨。
船長看見北山的示意后,對麾下的水手們比了個出海的手勢。
“起錨——”伴隨著水手們的吆喝聲,風帆的展開,海船緩慢的滑出了特斯威的港口,朝著北山在離開大陸前的最后一個停靠點——達歌港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