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北山如何給自己打氣,都不影響他無奈的發現,沙漠中的行走遠比想象中困難,更或者說,已經不是困難一詞能夠形容的了。
走出長谷北口的時候,剛好是臨近中午,太陽直射大地,因此北山還特意讓大家休息了好一會兒,看著陽光不那么刺眼后,才正式踏入滾滾黃沙之中。
可是,哪怕故意拖延了好一陣,真的踩上去后,北山才發覺沙子燙的他腳底都快熟了似的,似乎不論在哪個時間點,只要太陽還在空中,大地就被炙烤著,也炙烤了北山一行人的身心,每一步都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好不容易挨到太陽落山,夜幕降臨后的沙漠卻又氣溫驟降,酷熱難耐很快就轉為寒冷刺骨,風沙也比白天還大上幾分,一行人連簡易帳篷都搭不起來,只能選擇一個沙坑處蜷縮在一起過夜。
第二天,仍舊是痛苦的前行,被凍了一夜的眾人,腳步都有些虛浮,身體像是被無形的重力所束縛,更不用說深入沙漠后,從地面泛起的層層熱浪,讓人感覺空氣都在燃燒。
當時間來到走入沙漠的第三天正午,最后一點清水也被眾人分完,盡管感到無比難受,但北山卻也知道絕不能停下來休息,一旦有放棄的念頭出現,那么這里就將是他們的葬身地。
“大家堅持住,綠洲就在前方了!”
北山的聲音格外嘶啞,不知道這已經是第幾次說出同樣的話,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感覺喉嚨像是被火燎過一般,但仍盡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堅定有力,試圖給隊伍帶去一絲鼓舞。
然而,隨著時間推移,眾人臉上的疲憊感越發的明顯,他們步伐開始踉蹌,口里喘著粗氣,額頭連一顆汗珠都再也冒不出來。
此時此刻,如果不是每個人心里都還有殘存的信念在,那被無情的沙漠吞噬,也只會是下一秒的問題。
眼前是漫漫黃沙,頭頂是烈日高懸,蒼白無力的步伐在漫無目的的前行,每一次努力的抬腿踏出,都像是靠近了死亡一步。
“水!水!那是水!”突然,跟在北山身后的一名護衛,驚叫起來。
北山連忙抬頭看去,可是哪里來的水源?他的眼前,照舊是起伏不定的沙漠。
但緊接著,那名護衛的叫喊再次傳來,帶著無法克制的激動:“啊!水啊!終于有水了!”
他叫喊著,同時癲狂般的朝前沖去,邊跑邊褪下被汗水打濕后,又被陽光曬干形成鹽粒的上衣。
然后,在北山和其他人茫然的眼神中,這名護衛赤裸著上身,在兩片沙丘的凹陷處,盡情地打著滾,仿若他真的暢游在一汪水池之中。
“以前聽來過沙漠的傭兵說過,人在極度干渴的情況下,有時會出現幻覺,眼前會出現綠洲的虛景。”站在北山身邊,同樣聲音嘶啞的爐石,有些不忍的解釋道。
北山也不忍地看向那名還在沙中翻滾的護衛,心中五味雜陳,曾經總聽說沙漠被稱為“死亡之海”,他還覺得有些夸大,此時此刻當他終于看見傳言不虛的時候,代價卻是自己人。
“快去把他拉出來!”北山率先沖向那名護衛,其他人也迅速反應過來,紛紛上前。
只是,當北山幾人合力把陷入“水中”的護衛,拖向沙丘之上的時候,沉迷于幻覺中的人還在自顧自地大喊:“你們干什么要拉我,別動我,我要泡在水里,我好熱,我好渴啊……”
不得已之下,北山只能命令其他的護衛,死死地把對方摁在沙丘之上,也因此讓本就虛弱的數人更加虛弱。
“放開他吧,沒用了,這已經是回光返照。”爐石對北山搖了搖頭。
北山一怔,他當然清楚爐石的意思,可看著這個仍在嘶喊的護衛,他仍想試一試。
“冷靜點,兄弟,那不是真的水。”北山握住對方的肩膀,輕輕搖晃著。
“不是……水?”護衛聽見北山的話,眼神略微清明,他看了看北山,又轉頭看向剛才翻滾的“水池”,眼中閃過一絲迷茫,隨即又轉為深深的絕望。
他顫抖著雙唇,喃喃自語:“水……水在哪里?”
北山的心跌落下去,他能感受到,這名護衛的生命力正在快速流逝,一如爐石所說,剛才的激動和興奮,只不過是回光返照,是垂死前的最后掙扎。
“兄弟,我……”話到嘴邊,北山卻哽咽的不知道說什么,他覺得自己想哭,可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只有干澀的眼眶泛起微紅。
護衛無力地垂下頭,聲音微弱:“大人,我……我想回家……”
這句話像重錘一樣敲擊在每一個人的心上,在這片無盡的沙漠中,家,已經成為了一個遙遠的念想,而北山也清楚,這個生命即將消散的護衛再也回不去了。
“大人!”護衛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勁,一把抓住北山的手腕,聲音忽然又提高了八度,“我回不去了,大人……不要讓我成為累贅……你們……活下去。”
“不……不行……”北山有些慌亂,盡管護衛并沒有說的很清楚,但他明白。
“大人。”護衛的聲音再次低下去,但他卻對著北山笑了笑,那笑容看起來異常苦澀,卻又充滿了釋然,“就讓我……就讓我為大家再做出一點價值吧,這樣至少你們……能帶著我的份兒,走出……走出去……”
北山看著呼吸漸漸微弱的護衛,對方還強撐睜著的眼睛,似乎還想說什么,但終究只是張了張嘴,沒能再發出聲音,他的手在胸前輕輕比劃了一下,如同在做最后的告別。
最終,北山面露不忍,對護衛點了點頭,同時對身后沉默不語的眾人說道:“給我一只匕首。”
然后,他又輕聲對護衛說了句:“對不起,兄弟。”
匕首輕輕刺下……
后來,走出沙漠的一行人,再也沒有提起過王歷一二〇五年五月十八日那天正午,究竟發生過什么事,這件事成為了他們共同的禁忌。
也許是暴露在天空下的一幕太過殘忍,也太過悲傷,冥冥中的天意終于不再袖手旁觀。
當這天同樣寒冷的夜晚降臨時,北山一行人翻過一座沙丘之后,一陣清風拂過,帶來了久違的濕潤氣息,他們的眼前,是一片盎然的綠洲。
所有人都互相對視了一眼,從對方的眼神中得到了確定的答案,沒有人會懷疑這片終于突然出現的綠洲會是幻覺,蕩漾在月光下的水波,是那樣的真實而生動。
北山站在沙丘上,望著眼前的綠洲,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綠洲的出現如同天意的恩賜,可這份恩賜來得太晚,晚到他們已經付出了無法挽回的代價。
“走吧。”北山的聲音疲憊而沙啞,他只是輕輕一句,再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邁開腳步,朝著綠洲,朝著他們活下去的希望走去。
其他人默默地跟在北山身后,沒有人歡呼,也同樣未曾說話,只有沉重的腳步,踏過柔軟的沙地。
踏入綠洲,清涼的水汽撲面而來,瞬間驅散了連日的疲憊和絕望,北山蹲下身,雙手捧起一汪清水,小心萬分的喝下一口,甘甜的滋味蔓延,連靈魂都被滋潤。
“大家先喝水,然后搭營休息。”北山站起身后對眾人吩咐,盡管暫時擺脫了死亡的陰影,但他的語氣卻還是輕松不起來。
眾人沉默的點頭,各自找了一處靠近水潭的角落坐下,先把早就干涸的水壺補滿后,才趴在水邊貪婪地喝下生命之源。
北山坐在水邊,水面在月光下波光粼粼,心中卻無法平靜,他腦海里不斷浮現出那名護衛最后的笑容,就像一塊巨石壓在心頭,讓他喘不過氣來。
“北山。”爐石悄聲走到他身后,“你……還好嗎?”
北山回過頭,爐石臉上帶著明顯的擔憂,他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沒事,我只是……有些累了。”
爐石坐在北山身旁,輕聲說道:“這不是你的錯,你盡力了。”
北山沒有回答,他只是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這雙曾經握劍殺敵的手,此刻卻顯得很無力,讓他感覺都已經不像自己的一樣。
爐石也沉默了片刻,他很清楚,那名護衛的死,將永遠如同一根刺,深深地扎進北山心中,再也拔不出來。
嘆了口氣后,爐石不再進行這個話題,而是問道:“我們接下來往哪里走?”
北山深吸了口氣,他同樣清楚爐石是為了寬慰一下他,可發生的事實不會因為過去了就被遺忘,有些人有些事,隨著時間越過,反而會越在心中占據無比重要的分量。
“先在這里休整一晚,明天一早我們再出發。”北山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因為前路仍舊充滿未知,“這幾天來,我已經盡可能的辨明方向行進,但沙漠里卻總分不清楚東西南北,所以接下來,我們可能還要用很久的時間。”
“嗯?你知道怎樣走出去?”爐石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北山擺了擺手,回答道:“不,我并不知道。只是當年在林科蘭爾時,教習曾經讓我背過大陸勢力地圖,我隱約還記得,西北沙漠靠在西南側的海邊,有沙族唯一的一座城市——科奇,我們能在那兒暫時休整,然后再沿著海岸線去往拉爾比斯。”
“所以,我們這三天其實一直是向著西南方行進?”
“不好說,從長谷出發前我們的確是朝著西南行進的,可這幾天下來,究竟是否還是這個方向,我已經辨別不出來了。”
爐石點了點頭,正要再詢問,耳旁卻傳來了沙海中銅鈴晃動的聲音。
“嗯?”北山也朝聲音的來處看去,他顯然也同樣聽見了。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警惕,在這片危機四伏的茫茫沙海,怎么會有腳步聲?
與此同時,其余眾人也聽見了越來越近的銅鈴聲,連忙跑到北山身前,北山則低頭沉吟片刻后,悄聲命令大家都躲藏起來,眼下不知道具體情況,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隱藏著危險。
待眾人全部趴在低矮的灌木里之后,銅鈴聲已經近在耳邊,一隊駱駝緩緩出現在他們的視線里,騎在駱駝上的一眾人等,穿著并不常見的服飾,這應該是沙漠中的某個部落。
北山和爐石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默契地決定不動聲色。
隨著駝隊逐漸靠近,眼前一眾人將駝隊停靠在水邊,然后翻下駝峰,取過水潭中的水后,點燃了篝火,坐在一起大聲談論起來。
此時,北山也終于看清對方,他們身上都掛著彎刀,無疑表明了這是一群戰士,而對方的樣貌也與大陸其他地區的人不太一樣,他們鼻梁高挺,眼窩深陷,膚色深褐,嘴唇也相對而言更加狹長。
北山暗暗運了運氣,再次對身邊趴著的眾人眼神示意了一下,不要引起對方注意后,仔細聽起對方談論的話。
“木塔力,你今天可把大家差點害慘了,要不是這邊的綠洲離得不遠,我們可就在沙漠里度過一夜。”其中一個人說道。
這群家伙果然是沙族,因為就算對方說的也是大陸通行語,可北山聽出了其中的語調很是獨特,之前他在諾伊登基典禮前接見西北沙漠酋長團代表的時候,也聽到過同樣的語調。
被叫做木塔力的人,站了起來,回應道:“這怪我嗎?誰知道之前那片綠洲什么時候消失的,說來也怪,這幾年來好多綠洲都消失的不見蹤影,再這么下去,以后再想穿過沙漠就更困難了。”
木塔力的話引起了周圍沙族戰士們的共鳴,他們紛紛點頭,臉上露出憂慮的神色。
聽到這里,北山恍然,怪不得眼前這群人明明是沙族,卻在天黑后才突然來到這片綠洲,原來是多繞了路導致的。
接著,對方中又一個人說道:“不過這次之后,我們阿克部落大概也不用再在沙海中穿行了,阿布部落的酋長可是答應了咱們,完成這一票,就讓我們全族都搬進科奇城里去,那里可是有著數不盡的美女和牛奶,阿克部落不會再受苦。”
這個人說著,語氣里充滿了向往和羨慕的味道。
不過他話音剛落,剛才的木塔力卻立刻擔憂的開口:“也不知道阿布部落的酋長說話算不算數,要是我們把人帶過去了,他還是沒辦法在酋長團通過提議怎么辦?”
面對木塔力的擔憂,另一個年長的沙族回應道:“不用擔心,既然易卜拉欣酋長親口許下了承諾,那就像沙漠里的綠洲一樣,真實可靠。”
“可是,綠洲還不是有消失的時候,就像今天我帶你們去的那個……”木塔力仍舊不太放心。
“行了!”一道雄渾的聲音打斷了眾人的談論,“要是易卜拉欣敢不認賬,那就讓他看看,我們阿克部落的勇士如何厲害。”
一句話,說的眾人連連點頭。
接著,這道聲音繼續說著:“時候不早,大家都早點休息,爭取早一些把那個燙手山芋給交出去。對了,木塔力,你去把人放下來,給喂點水和吃的,可別死在我們手上。”
篝火的火光下,木塔力哭喪著臉:“頭兒,怎么又要我去,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家伙厲害的很,昨天我手上被咬的傷口都還沒好呢。”
“讓你去就去,別那么多廢話,這是對你今天帶錯路的懲戒。”頭領回應的毫無商量余地。
“都說了,那又不怪我……”木塔力嘴上這樣說著,但身體卻很誠實,看得出這群人中的頭領很有威信。
隨即,木塔力不情不愿地站起身,走向正低頭啃食灌木葉子的駱駝,把一卷裹住的毛毯抱下扔在地上。
北山的目光一直盯著沒有轉移,只見毛毯落地的瞬間,里面傳出一聲少女的嬌喘聲,沒想到眼前這些人還是群綁匪。
木塔力掀開毛毯的一角,同時拿起水壺遞過去,但那少女似乎并不領情,北山隱約聽到幾聲不太清楚的低聲咒罵,木塔力則無奈地搖了搖頭,轉身回到篝火旁。
“頭兒,這婆娘真難伺候,也不知道阿布部落要她干嘛。為了抓她,咱們部落白白損失了十幾名戰士,還繞了這么遠的路,真不值當。”木塔力抱怨道。
這群沙族人的頭領,大約四十多歲,他瞪了木塔力一眼,沉聲道:“現在告訴你們也可以,但我先說好,管住自己的嘴,過幾天進了科奇城別說漏了,不然大家都活不成。”
眾人聞言,神色皆是一凜,連忙點頭表示明白。
“這少女,可是咱們沙族最大部落,巴達部落酋長唯一的女兒,易卜拉欣要我們抓她,就是為了用她當人質,威脅巴達部落酋長放棄科奇城的統治權。”
“所以,只要把人安全送到,咱們部落就能得到豐厚的獎賞,以后在科奇城也能站穩腳跟,到時候,什么美女、牛奶,還不是應有盡有?”
頭領說話的語氣里,帶著說不盡的得意。
“上神啊,這婆娘竟然是巴達部落酋長的獨女?那咱們這不是在惹火燒身嗎?要是被發現了,怕是我們阿克部落全部人都得死。”木塔力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頭領冷哼一聲:“所以讓你們管好嘴巴!記住,只要我們把這事辦成了,有了易卜拉欣那老家伙在,巴達部落也不能對我們做什么。沙漠里的諺語說得好,舍不得駱駝,抓不住沙狼。”
木塔力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言語,但眼中依然難掩擔憂之色,周圍的戰士們也是面面相覷,此時他們才知道抓的這個少女竟然身份如此尊貴,怪不得抓捕時對方身邊有那么好幾名護衛,但在頭兒的威嚴之下,誰也不敢多說什么。
北山在一旁靜靜聽著,忽然感覺到爐石悄悄碰了碰他的胳膊,轉頭看去,爐石的眼神分明是在詢問,既然眼前這群人是綁匪,那么到底要不要出手去救那個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