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站起身,心中既期待也忐忑,他轉頭看向薩爾,后者給了他一個鼓勵的眼神,說道:“去吧,我等會兒過來,你外公這么多年,終于可以從酒精中解脫出來了?!?
點了點頭,北山深吸口氣,整理了下情緒,快步走向樓梯。
轉上樓來,北山徑直推開那個窗戶朝南的臥室門,看到他外祖父正靠在床頭,臉上雖然還有些蒼白,但眼神已經恢復了神采。
老人看到北山進來,臉上立刻浮現出一抹慈愛的笑容:“孩子,過來?!?
北山連忙走到床邊,握住對方的手,輕聲喊了句:“外公?!?
老人輕輕撫摸著北山的頭發,眼中滿是慈愛:“你長得真像你母親,特別是這雙眼睛,和她一模一樣?!?
北山眼眶里本來收住的淚花,又不禁微微泛起,聲音哽咽說道:“母親如果知道我們相認,一定會很高興的?!?
“是啊,希爾她一定很高興?!崩先烁袊@著。
隨后,兩人就這樣握著手,良久無言,只是靜靜地享受著,這臥室中彌漫起的那股,溫馨而又略帶傷感的氣氛。
最終,還是老人率先打破沉默:“這么多年,你一個人在外面,過的還好嗎?你母親她,她是怎么不在人世的?”
北山想了一下,然后用更加柔和的措辭,把剛才對薩爾說過的話,再次講了一遍。
老人聽后,眼中一如薩爾那時一樣,心疼又愧疚,緩緩說道:“苦了你了,孩子。還有你母親,當年……我們沒能保護好她,讓她一個人承受了那么多痛苦。對不起啊,孩子,為你和你母親?!?
北山輕拍著老人的手背:“這不怪您,您和舅舅當時也是沒有辦法。而且,母親她也并未因為那件事而離去,要不是后來……”
北山沒再說下去,他外祖父也沒有再問,剛才北山講述的時候,已經把可能問到的一切說了出來,和告訴他舅舅時一樣,刻意隱瞞了他母親墳墓的所在。
“不過現在好啦,我的希爾讓她的孩子回來了?!崩先四樕下冻鼍眠`的笑容,那是一種混合著苦澀與甜蜜,歷經多年等待后終于有了結果的釋然與希望。
“是的,外公,我會在您身邊。”北山不忍心此時就說出他還要離開雙子城,去往更遙遠的地方。
“對了?!崩先讼袷窍肫鹗裁此频?,突然對門外大聲喊道,“薩爾!薩爾你快來!”
話音剛落,薩爾就推門而入,他其實早就在門外等候,只是故意留出空間給屋中的祖孫倆。
“父親,怎么了?”薩爾問道。
“我要馬上開宴會,給我的孩子接風洗塵,還要讓大家都知道,我的孩子回家了!”老人急不可耐的吩咐。
薩爾略微遲疑,然后說道:“父親,您才從昏迷中蘇醒,要不然……”
不等薩爾說完,老人一掀被子,從床上站了下來,拍著自己的胸脯,說道:“我身體好著呢!沒什么問題!你只管去就是!還有,讓仆從們趕快去準備,最好是去特姆家買些上好的食材,把地窖里的藏酒也全都搬出來!你快去啊!別在這兒愣著了!”
薩爾看著老人,知道這是因為北山突然的相認,流落在外的外甥終于回歸后,而產生的巨大喜悅,以至于讓他忘卻了身體上的不適,重新煥發出生機,再也沒有那股麻痹在酒精中的頹廢氣息。
不過,薩爾還是勸阻道:“父親,現在已經很晚了,別人也都已經入睡,要不我們明天再辦宴會吧?這樣也好讓大家有足夠的時間準備,而且您也需要休息?!?
說著,薩爾朝北山露出求助的眼神。
北山自然也理解他外公為什么會如此激動,但舅舅薩爾說的的確很有道理,于是也輕聲開口勸阻:“是啊外公,舅舅說的沒錯,現在夜已經深了。而且,我白天時才在議事大會上用了許多精力,也有些累了。”
“這樣嗎……?”老人聞言,眉頭微皺,但隨即又舒展開來,“那就聽我的外孫的,明天再為你舉辦宴會。說起來,原來今天那些小輩們口中嘖嘖稱奇的那個會談高手,就是你??!哈哈哈,真不愧是我的外孫,有我當年舌戰的風范!”
薩爾在一旁也連連點頭:“父親您不知道,北山他今天的那場論調,可是令我都驚嘆的,所以父親您也該早些休息,明天也好讓北山他好好的給你復述一遍?!?
老人的目光一直沒從北山身上轉移過,聽到薩爾如此說,也只得點頭應道:“好好好,我聽你們的,我外孫回家了,我是真高興呀!”
“對了,那讓仆從們快去給北山準備房間,就安排在我隔壁!”老人說著就吩咐起薩爾做其他的事。
北山一聽這樣,忙開口道:“外公,我在雙子城里有人安排了住所,也是一個莊園,而且還有朋友們都在那邊等著,我想今晚我還是回去的好,明天一早就過來,我保證。”
老人連連搖頭:“這怎么行?這里是你的家,你的根,你流落在外那么多年,現在好不容易回來,怎么能不住在家里呢?至于你的朋友們,馬上派人去把他們請過來一起住。我外孫的朋友,也不能住在外面。”
北山本來還想拒絕,雖然他能感受到眼前兩人,那種從內心深處迸發而出的情感,但一時之間卻還是難免有些躊躇,今晚的一切,突然的太不真實,就像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美夢,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正要開口,北山就瞥見了薩爾的眼神,心中瞬間明了,于是也只得點頭答應下來:“嗯,就聽外公的?!?
“好好好,這才是我的乖外孫!薩爾,你怎么還站著,快去準備??!”老人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十歲。
薩爾應了一聲,立刻前去吩咐仆從們,而北山則和老人又長聊了好一會兒,一個說說自己在南疆的經歷,另一個則回憶的提起北山他母親的過去種種。
而等北山從臥室中,在老人不舍的目光下退出來時,爐石等人也被薩爾派人接了過來,他們對北山今晚的親人相逢也從萊斯利口中得知了,因此又是好一陣的詢問和恭賀,一直鬧到下半夜才在被安排著往各自的房間。
當回到為自己打掃出來的一塵不染的臥室,月光依舊灑在地板上,北山望向窗外的夜空,他在想,母親的靈魂一定在某個地方注視著他,微笑著為他祝福。
然后,一聲輕語低喃:“母親,我回家了。”
……
第二天,北山從夢中悠悠轉醒,從二樓的臥室里來到樓下時,其他人也都已經起床了。
莊園里此刻已經掛起了鮮艷的彩條,一排排長桌擺放的錯落有致,上百個仆從忙碌的來來往往,空氣中彌漫著節日般的喜慶。
“我的孩子,你醒啦?快來,快來?!北鄙竭€在東張西望,他外公就出現在身邊,一把拉住他的手,往院子里走去。
經過客廳的時候,北山才看見爐石等一大群人,正伏在桌面上大快朵頤,瞧見他后紛紛露出笑容。
沒來得及打招呼,北山就被扯著走到庭院當中,在他面前,一大堆包裝好的禮物,整整齊齊的疊放著,只聽他外公歡喜的說道:“快拆開看看,你喜不喜歡,這些都是你過去二十四個生日時,外公欠你的禮物,現在外公都補給你?!?
北山望著眼前堆成小山的禮物,眼眶又濕潤起來,他的確沒想過自己會有這樣一天,被家人的愛包圍,被如此珍視。
看得出,在北山他外公的眼中,完完全全的將他看作了一個小孩子。
“外公,我……我很喜歡,謝謝您?!?
老人卻連連搖頭:“你都還沒拆開看呢,怎么能說喜歡,快看看,要是不滿意,我再親自去買?!?
原來,這么多禮物,都是他外公一大早親自去買來的,這讓北山心中更加感動起來。
等他一一拆開包裝,倒是被里面的禮物驚呆了,僅是他認識的那幾樣,價值就絕對不止十萬金幣,好比他一眼就看出的一塊產自西部高原的寶石,至少就得三萬多金幣才能買到。
“外公,這些禮物……太貴重了?!北鄙接行┎缓靡馑嫉卣f,但心里卻是滿滿的幸福。
“傻孩子,外公就你這么一個外孫,不給你給誰?”老人哈哈大笑著。
與此同時,一道調侃的聲音從北山身后傳來:“哇,這些東西簡直足夠養活上萬人好幾年了,北山你這會可賺大發了,可惜我沒這樣一個疼你的外公。”
北山看都不用看,一聽聲音就知道,除了爐石也沒別人,他笑著聳聳肩,自然知道爐石也是為他打心底感到高興。
“你要覺得喜歡,那挑幾件去?”北山回嘴調侃。
爐石夸張地連連擺手:“可別,這是維拉德老先生給你買的,我可不敢奪人所愛,真要挑兩件,維拉德老先生也不會同意的?!?
這時候北山才聽到他外公的名字,應該是早上他還沒醒時,爐石和外公他們交談得知的。
至于維拉德,北山的外公,聽見爐石的話,笑聲反倒更加爽朗起來,對一個老人而言,他給自己外孫買的禮物,能被別人羨慕,自然是件值得驕傲的事情。
他揮了揮手,豪爽地說道:“小伙子,你要是喜歡,我派人去給你買!我外孫的朋友,不用客氣!”
爐石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維拉德會這么大方,他撓了撓頭:“老先生,您太客氣了,我只是開個玩笑,這些禮物是您對北山的心意,我可不能有同樣的?!?
維拉德笑著拍了拍爐石的肩膀:“說起來,還得謝謝你啊,要不是你早上說起,我連北山多少歲都不知道,昨晚忘了問。”
說著,維拉德又看向北山:“你二十五歲的生日也沒幾天了,到時候外公再給你買個更好的?!?
北山一聽這話,卻有些稍稍一愣,他原本打算最多再停留三天,然后就和外公與舅舅暫時告別的,畢竟北邊的局勢越來越緊張,拖的越久,越可能在北上的途中遭遇麻煩。
不過現在看來,爐石應該是早上閑談時,把他的生日也說了出去,這是當年霍拉在世時就告訴北山的,自然也不會有差錯。
而細想下來,按照維拉德此刻的話,北山大概至少要留到生日過后才能動身,可現在才四月十五日,離他二十日日的生日還有足足九天,這樣一來必然會耽誤行程。
只是現在維拉德既然知道了,北山清楚自己肯定不要想在三天后就動身,那樣無疑會傷了他外公的感情,無奈只有小聲對爐石揶揄了句:“你這家伙肯定是故意的,多嘴?!?
爐石嘿嘿一笑:“你別冤枉我,我真不是故意的,就是早上閑聊時順口一提,誰知道你昨晚自己沒說。再說了,你看你外公多高興,就多留幾天陪陪也好,大不了,我陪你多繞點路就是了?!?
北山嘆了口氣,雖然心中有些焦急,但也知道爐石說得沒錯,他轉頭看向維拉德,只見對方也正看著他,眼神中充滿了慈愛,心中一軟,決定還是暫時放下北上的計劃,多留幾日。
等陽光正從頭頂照耀而下后,為北山舉辦的宴會也就正式開始,讓他沒想到的是,維拉德和薩爾會請那么多人,至少不下四五百,就連這座面積極大的庭院都似乎裝不下。
打宴會一開始,維拉德就一直拉著北山到處去給人介紹,向每一位賓客講述北山在南疆時的英勇事跡,然后只要有人夸贊北山一句,他的臉上就綻放出更加燦爛的笑容,仿佛比自己受到夸獎還要高興。
唯一不同的是,之前的二十多年歲月中,總是以酒度日的維拉德,今天卻是滴酒不沾,但凡有人疑惑地問起,他只是笑呵呵回答一句:“我外孫回家啦,今后就不用再喝酒啦。”
宴會持續了數個小時,直到北山被維拉德東拉西走的腳都有些酸了的時候,賓客們才漸漸散去,同時在庭院中,又留下了好大一堆禮物。
這惹的爐石在一旁又吃醋般的調侃了一句:“我看你最好先想想辦法,這么多禮物總不能帶在路上?!?
北山不禁啞然失笑,他確實沒想到會有如此多的禮物,心中既感動又有些無奈,轉頭看向爐石,玩笑道:“那你這個‘旅行顧問’可得好好想想辦法,怎么把這些心意安全送回南疆?!?
爐石聳了聳肩,故作認真地說:“好吧,看在你這么信任我的份上,我就勉為其難地幫你規劃一下‘禮物大遷徙’計劃吧?!?
說完,兩人相視一笑,氣氛輕松愉快。
往后的幾天,時間如白駒過隙,北山在既然已經耽誤了行程的事實中,干脆也就放下心來,全心全意地陪伴親人。
薩爾還為此特意去商會告了假,帶著北山,陪著父親,游覽了雙子城里的每一個角落,講述著家族的歷史和過去的故事,讓北山對他母親的家族有了更深的理解。
值得一提的是,在某一天中,北山起床后并沒有看見總是提前等在樓下的外公,一問他舅舅薩爾才知道,老人家說是要為北山和四大商會之間的海船調動,再去幫幫忙。
這倒讓北山感到有些疑惑,對他而言,這件事已經是結束了的,似乎沒有再談的必要,但是薩爾卻笑著回答了他的不解。
“或許是因為你身為一個統帥,所以看待的交易,是用成敗來決定結果。但作為商人,如果把交易也看成一場戰役的話,那衡量這場戰役的應該是成本,而非成敗。之前我不知道你是我外甥,自然也不會在會談時幫著你說話,但現在我們知道了,肯定要為你再改善的更好。”
“衡量戰役的應該是成本,而非成敗。”北山重復了其中一句,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他忽然想到,舅舅說的這句話,其實這句話不僅適用于商業交易,也適用于他作為統帥的軍事決策。
在戰場上,他常常只關注戰斗的勝利與否,卻很少深入思考每場戰斗背后的成本——士兵的生命、物資的消耗、戰后的重建等,但如果能夠從成本的角度去審視每一場戰斗,或許能夠更加精確地制定戰略,減少不必要的損失。
薩爾看北山忽然出神,連忙關心地詢問,而回過神的北山,則笑著解釋了下自己剛才的想法。
“沒想到,你連這個都能聯系到戰事上去?!彼_爾笑了笑。
北山有些臉紅:“只是舅舅您突然說到,我稍微一想,就覺得的確和戰局頗有關系。不過話說回來,外公他又去商談,沒什么意外吧?”
“放心,你外公擔任赤焰商會會長的時候,可是出了名的談判第一,當年在這雙子城里,誰不知道你外公有著‘銅牙’的美譽,就沒有他談不下來的生意?!?
薩爾的語氣中帶著幾分自豪,隨即又落寞了幾分,北山知道這是因為自從母親失散后,外公就變得消沉了起來。
直到這天下午,等北山看見一臉春風的維拉德回到莊園后,就知道他舅舅薩爾說的果然沒錯,重新的商談肯定有了一個更好的結果。
在北山的詢問下,維拉德很是得意地先表示了一番他還寶刀未老,那些商會小輩一瞧見他就起雞皮疙瘩,然后才對北山細細講述了一遍過程。
其實,過程也不復雜,維拉德只是召集了數十個占據海船份額最大的商人,開門見山地表示既然北山是他的外孫,那么赤焰商會當仁不讓的是北山今后的全權代表。
“我只是告訴他們,那四百艘海船,誰提供越多,人員配置越好,那么今后就能夠越早的獲得報酬,并且優先享有和赤焰商會的合作權,先來先得,過期不候。”
“外公,然后呢?”北山感興趣的問道。
維拉德笑的更開心了,如同回到他叱咤商界的日子,“然后啊,他們自然就跟打了雞血似的,爭先恐后和我簽訂了更細致的協議。”
北山聽得目瞪口呆,果然專業的事要有專業的人來做,他自己絞盡腦汁才達成的交易,卻被他外公三言兩語就變得更好,早知道應該在相認后再讓外公去和商人們會談,說不定輕松至極。
不過這想法也只是想想而已,北山當然清楚,要沒有那場會談,出來時就不一定會碰見醉酒的外公,之后的一切也就不會發生了。
“外公,您真是太厲害了!”北山故意睜大了眼睛,贊嘆道。
維拉德也夸張的叉著腰,哈哈一笑:“那是,也不瞧瞧你外公是誰!”
一老一少笑聲連連,薩爾和爐石等其他人就在一旁看著,任誰都不會懷疑,這兩道身影之間,有一道看不見卻真實存在的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