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么嚴重嗎?”北山的語氣有些遲疑。
他覺得萊特是不是夸大了說辭,雖然他不否認,王歷開始的這千余年來,大陸各國間戰爭不斷,但卻認為就此會陷入徹底的混亂,實在太過難以相信。
與此同時,北山忽然想起之前的兩次會面,不論是風族大長老,還是科威比特議政院的弗恩,當時他就覺得兩人說話間,似乎有些東西在可以隱瞞。
現在聽萊特這樣一說,難道是那兩位也意識到了大陸即將全面混亂起來?
萊特的語氣仍舊沉重,他點點頭:“很嚴重,預言的后半段,那黑色大霧的形容,正是對無盡混亂的預示,你或許還看不出來,但圣庭數千年來超然的地位卻能看清楚,人類之間的戰爭,將會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頂點,整個大陸也將陷入一片火海。”
“可我總覺得不會這樣,就像你說的,自從上神歸于高天之后,大陸的戰亂就越來越多,可這么多年了,也沒見人類就此消亡。”北山仍難以相信。
萊特嘆了口氣,隨即說道:“我舉個例子吧,北山你在林科蘭爾的王宮里生活多年,應該知道貴族們喜歡用的香水吧?”
“啊,是的,我知道?!北鄙狡婀秩R特此時提起這個是為什么。
不過,對于香水那種貴族喜愛的玩意兒,他倒是很清楚,只是他向來不喜歡,也從未用過。
萊特則繼續說道:“你看,就像香水一樣,剛從瓶中噴出來的時候,香氣撲鼻,但隨著時間流逝,香味會逐漸擴散變淡,最終消失,這是個不可逆的過程?!?
“你是說……”北山隱隱聽出了萊特想說的意思,“大陸經過數千年的戰爭,隨著規模和次數越來越大,互相之間的隔閡和仇恨也逐漸擴散,最終無法調和,導致徹底的混亂和毀滅?”
“是的?!比R特接過北山的話,語氣中帶著一絲無奈和沉重,“就像香水的氣味逐漸消散一樣,人類的戰爭和仇恨也在不斷積累,最終會達到一個臨界點?!?
“而這個臨界點,正是預言中所說的‘黑色大霧’。”
盡管萊特說的認真,但北山還是難以接受,沉默了片刻,他低聲說道:“可是,萊特,人類的戰爭已經持續了數千年,雖然帶來了無數的苦難,但大陸依然存在,文明依然延續,為什么這一次會不同?為什么這一次的戰爭會導致徹底的毀滅?”
“就像我知道的歷史一樣,當初神圣歷末期的時候,那時大陸百國林立,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他,可最終人類還不是延續了下來,那樣混亂都沒有導致消亡,現在又怎么會呢?”
萊特先是搖搖頭,又覺得不夠,接著擺擺手,說道:“這恰恰是不一樣的根源?!?
“怎么不一樣?”北山連忙問道。
萊特深吸口氣,目光變得異常凝重:“神圣歷末期,雖然戰火連天,但正因為百國林立,誰都沒有足夠的力量去動搖文明的根基,而且當時可還有龍族人這樣強大的力量,在秩序破碎之前去制衡?!?
“可是現在呢?千年來大陸只有七國,根深蒂固勢力超群,一旦發生席卷大陸的全面戰爭,七國互相攻伐,必然不死不休,那就絕對會產生無法挽回的后果?!?
北山眉頭緊皺,追問道:“所以你說無法挽回,難道是圣庭認為,七國的力量已經強大到足以摧毀整個人類文明?”
“難道不是么?”萊特又苦笑了一聲,“別的不說,就看現在的捷斯亞,哪怕才從復國戰爭中擺脫出來,可手中的力量也足以掀起巨大波瀾,這一點你應該比我清楚,畢竟如今你身后站著的,可不止一個同盟?!?
“什么?!”北山一驚,“我和科威比特秘密結盟的事,圣庭也知道了?”
萊特卻莫名的笑了笑:”本來是不知道的,不過現在你主動說出來,那這個秘密,圣庭現在就了解了?!?
北山的臉色瞬間變得復雜,既有驚訝也有尷尬,他沒想到自己不經意間泄露了如此重要的信息。
腦海中快速思索一番后,北山就明白過來,應該是之前自己去單獨面見科威比特議政院長老的時候,萊特猜到了什么,只是不敢確定,所以現在才故意用話來詐他。
“這件事,我倒并非有意隱瞞,連爐石都沒有說,畢竟關系重大,越少人知道越好。”北山略微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畢竟萊特剛才對他說了這么多圣庭的秘密,自己此時被點破隱瞞,是有點尷尬。
萊特收起笑容,表情再度嚴肅:“你也不用道歉,我不是也隱瞞了那么久圣子的身份嗎?”
“而且,圣庭明白你的顧慮,但北山啊,你也應該意識到,隨著動蕩的加劇,沒有什么是真正能被隱瞞的,之前我能猜出來,今后你的敵人也大概會猜到,畢竟隨著可見的混亂而起,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引發連鎖反應?!?
“那……圣庭會如何看待我與科威比特的結盟?”北山試探性地問道。
萊特沉思的想了一下,隨即回答:“還是那句話,圣庭的職責是延續上神的意志,你和科威比特結盟一事,這次談話后我會上報給大主教陛下,不過我想他對此并不會有任何看法,你也不必過于擔心,圣庭會保證這個秘密不會傳播出去?!?
聽萊特這么說,北山心中稍微寬慰了一些,又沉默了片刻,讓這段小插曲在時間流逝中稍稍淡薄一點。
他接著對萊特問道:“如你剛才說的,圣庭認為以七國的實力,一旦爆發席卷大陸的全面戰爭,人類會在內斗中走向消亡。可說實話,到現在為止,我還是想不通圣庭為什么會認為,大陸七國會爆發全面戰爭?!?
萊特又是一聲苦笑:“其實你能看出來,只是沒有站在更高的角度上去看,自從南疆復國戰爭開始,你難道就沒發覺,大陸已經逐漸滑入戰爭的泥潭中了嗎?”
一句反問,讓北山默然,他其實并非看不出來,只是打一開始萊特就說出的那段預言,以及認定他是預言中的命定之人后,他心里就有著隱隱的抵觸。
原因無他,只是他現在肩上承負的責任已經夠多了,而圣庭此時又強加了一項看似更宏大的責任,讓他不由地想避開。
但隨著萊特的話語,北山此時不得不靜下心,開始把目光放在全大陸的視角上去思考。
雖然捷斯亞擺脫了戰爭,恢復和平,但北山清楚這也只是暫時的,當他回到南疆的那一天起,捷斯亞復仇的腳步就不會停下。
如同修斯曾經說的那樣,就算自己不愿意再動干戈,可還是自然會有人代替他的角色,捷斯亞人不會因為他個人的想法,而放棄對亞尼法特亞的北伐。
不僅如此,北山也知道,如今的大陸根本不必等到自己再度兵出回廊口的那天,現在的形勢已然足夠混亂。
看起來好像在離開南疆之前,凱蘭派人前來重新和談,但北山知道那只不過是雙方共同的權宜之計,戰爭未來必然接著打下去,再加上刺殺他的影子騎士的塔爾斯,算下來就已經有三個國家處在戰爭中。
而現在,奧羅帝國也即將對亞尼法特亞動手,說不定在北山此時位于高塔之上的時候,戰爭已經打響了,那么這就是第四個卷入戰火的國度。
至于另外三個,科威比特和自己達成聯盟,也就意味著西南王國已經站在戰車之上,發動是遲早的事。
北方王國拉爾比斯,北山相信作為和亞尼法特亞打了不下百次戰爭的他們,不可能對眼下混亂的局勢不動心,大概率也會趁著奧羅出兵的時機,從北方大草原派兵南下,去搶奪亞尼法特亞的土地。
還有最后一個的東南丘陵的莫比漢德,看起來這是一個誰去都可以達成協議,并且歷來喜歡中立的王國,但要是戰爭真的擴大化,北山不認為他們能夠獨善其身,必須選在站隊。
北山細細起來,大陸如今的形勢,確如萊特說的那樣,七國像是正被一雙無形的巨手,緩緩推向戰爭的深淵。
深吸了一口氣,北山試圖將自己從那種逃避的情緒中抽離出來,他無奈的發現,無論自己是否愿意,命運似乎已經將他卷入了一個更大的漩渦之中。
“萊特,你說的我都明白,只是……”北山的聲音有些低沉,他猶豫了一下,“只是難道預言就一定是真的嗎?它就不能是圣庭解答錯了?我就一定是你們認為的命定之人?”
萊特目光柔和的看著北山,他理解北山此時的迷茫,畢竟不論是誰,在聽到今晚這些話之后,都會感到深深的無力。
“你應該記得我說過,預言不止這一段,從遙遠的過去到很久的未來,預言都能找到對應的事件,所以圣庭不會錯誤,你就是命定之人,將會承擔起命運給你的責任?!彪m然有些不忍,但萊特還是得說出真話,他必須讓北山認識到,預言會帶來的混亂。
“那如果,我不去承擔這份命運呢?或者說,我干脆就刻意地去躲避,就看著大陸徹底混亂下去,預言不就失效了嗎?”
北山的聲音中帶著一絲試探,仿佛在尋找最后的退路,如果可以,他不會希望承擔如此宏大,而且明顯會困難的命運。
他眼神閃爍不定,似乎在期待萊特能給出一個讓他安心的答案,然而萊特只是輕輕一嘆,搖了搖頭。
“北山,逃避并不能改變預言,就像他并非一種束縛,也不是簡單的因果律,而是一種警示。你可以選擇逃避,但滾動的車輪不會因此而偏離方向,既然你是命定之人,那最終也必然是你承擔起這一切,只是主動迎上去還是被動的接受,會導致結果是否更加殘酷而已。”
萊特的聲音平靜而堅定,像是在陳述著一個無可辯駁的事實。
“可是……為什么是我?”北山低聲問道,語氣里盡是無法言說的疲憊。
萊特笑了笑,聲音變得幽遠:“預言中的命運從不解釋為什么,它只是選擇。”
“北山,你總問我圣庭為何認定是你,要說真的只是這段預言嗎?不,并不全是。我們認為是你,是因為在你身邊,我看見的一切,你所表現出的品質,讓你成為了預言中的命定之人?!?
北山苦笑了一下:“你和圣庭也太高看我了,如果可以的話,我現在只想找個地方,悠閑地躲起來,遠離這一切。”
“可你心里清楚,你做不到的?!比R特的聲音依舊溫和,但卻直擊北山的內心,“而且,你認為是命運選擇了你,但其實想想,在藍亞斯河西岸,當你對即將離世的林克許下承諾的時候,你也選擇了命運。不是么?”
北山低下了頭,再次陷入沉默,他知道萊特說得對,他不可能逃避自己的內心,無論他多想躲開,但他對林克許下的承諾,以及已經承擔起的責任,還有良知,都會將他拉入這場漩渦之中。
時間緩慢的流逝,北山一直低著頭,萊特也不去催促他,只是安靜的等待。
“好吧。”北山終于抬起頭,“既然無法逃避,我至少希望能明白,圣庭難道認為,僅憑我一個人的力量,或者現如今的捷斯亞,就可以阻止預言中混亂的發生了?”
萊特看北山終于有了一絲接受,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說道:“當然不是,圣庭從未指望僅憑你一人,或者捷斯亞一國,就能完成預言中的一切?!?
“不過,既然預言的命定之人是你,自然也就意味著你不會獨自承擔,就像那句‘融合過去的仇敵’一樣,你現在已經掌握的,可不僅僅只有南疆的力量?。 ?
“風族成為了你的盟友,科威比特也和你達成聯盟,這不就是符合了預言?四大古族和其他人類,作為過去的仇敵,卻在你的麾下,形成了共同的力量。”
“你難道就從未發覺,你的血脈、身份、經歷,這些種種因素,恰恰讓你站在了不同族群和國家的交匯點上,這正是你獨一無二的優勢?!?
“而且,從今晚之后,你的身邊還有會圣庭這個同盟,大陸上十幾萬傭兵也會成為你未來的基礎,當有一天,預言中的黑色大霧降臨,你會有足夠的力量去面對那一切?!?
萊特越說,聲音也就越大,直到最后,仿若一道來自高天上的聲音,震徹人心。
“聽你這么說,我倒真有點心動了,怪不得別人總說,圣庭的牧師能夠勾人心魄?!泵鎸θR特澎湃的說辭,北山卻開了句玩笑,似乎是想把這股激動沖淡一點。
萊特的嘴角也勾起一抹笑意,擺擺手,同樣開了個玩笑:“如果我們真那樣厲害,今晚也不會對你說這么多了,我只需要一句話,你就會全身震顫的大喊一聲,然后義無反顧的投入預言的路途上去?!?
緊接著,萊特繼續說道:“北山,真正驅動你的,是你內心的信念與責任,圣庭所做的,只是為你點亮一盞明燈,指引你前行的方向?!?
不知道為何,北山忍不住輕笑了一聲,眼神中卻還是閃爍著復雜的情緒,他回應道:“是啊,是我自己的選擇,讓我走到了這一步。那么,接下來,圣庭希望我怎么走下去呢?”
萊特搖頭,仍舊掛著笑容:“圣庭無法告訴你如何走下去,準確的說,作為命定之人,你的道路應由你自己去探索,一步步自然的走下去,就會走到最終的安排。不然的話,預言又怎么會叫做預言呢?”
“是嗎?”北山露出苦笑,“說實話,我總覺得今晚和你談的這些東西,拋開一段預言和一些秘密,就只有讓我感受到更大的壓力,除了……”
“除了什么?”萊特眼神中充滿了關切,連忙詢問,他以為自己說了這么多,北山仍舊沒有接受他是預言的命定之人。
“除了如果被人知道圣庭如此看重我的話,我頭上的懸賞金額,大概會不止現在的百萬金幣吧?”北山話鋒一轉,開起玩笑來。
“嗐……”萊特長出一口氣,“我還以為你仍有別的想法,那這么說,圣庭的預言,你是相信了?”
“我是命定之人?”北山反問。
萊特點頭,目光一寸都沒偏離北山:“是啊,你相信嗎?這對我們來說,不能算很重要,但也不是一點兒都不重要,畢竟預言就在那里,如果你無法接受,或者今后沒有主動迎上去,圣庭可是有忙的了?!?
北山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說實話,我也不確定,命定之人,怎么聽都感覺像是神話傳說中才會有的,而我只不過是個為了完成林克遺愿的普通人,從未想過會去卷入什么命運之中,我只想保護好身邊人,為南疆爭取一個更好的未來而已。”
不等萊特開口,北山揮了揮手,打斷對方,繼續說道:“不過,于我而言,圣庭愿意和我站在一邊,怎么看都是件好事,至少來說,少一個敵人,多一個朋友,總是不錯的。所以,我是不是命定之人,也就那樣吧,但我愿意和圣庭結為同盟?!?
萊特此時的表情才終于放松了下來,他輕聲說道:“有你這句話就足夠,你說得對,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至于預言,你信與不信,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該告訴你的,你聽完了,并且你讓也我看到,我能相信預言里的那一線光明?!?
北山并沒有再直接回應萊特的這番話,而是問了一句:“這么說,我之前想問的答案,你已經講完?”
“是的。”萊特回答。
“那我是不是可以離開了?”北山說著指了指圣庭之塔第二高天的那個傳送陣。
萊特笑著點頭:“當然,其余的話,我也沒有什么可說的,倒是你還有要問我的嗎?”
北山想了想,隨即搖頭:“已經知道的夠多了,再多的,我也問不出來?!?
“那好吧,你只要重新站上傳送陣,就會回到高塔的第一層,之前那個牧師,還在下面等待,他會帶你離開圣痕結界的范圍?!比R特的笑容一直掛在臉上。
“哦?那你呢?”北山對萊特問道,“你今后就留在這里了嗎?”
萊特搖頭說道:“不,既然離開南疆前就說好了,我會陪你一路遠行,怎么能半途退出呢?只不過,等下我還得去面見大主教陛下,把今晚的談話轉述一遍。放心,明天當你醒來的時候,我就回來了。”
“那好吧?!北鄙近c點頭,隨即就朝向傳送陣走去,再度襲來的輕微眩暈感過后,睜眼便看見了之前引他的那位牧師。
“閣下,我這就帶你離開圣痕結界?!辈恢朗遣皇翘崆熬桶才藕玫?,北山一腳踏出傳送陣,這個牧師就一句廢話沒有。
“麻煩了?!北鄙娇蜌庖幌碌耐瑫r,略微抬起頭,似乎想要看穿隔了層層石板的高塔,一直看到剛才身處的第二天,心里不由暗自念了聲,“命定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