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科蘭爾,東邊的駐軍大營議事廳中。
“怎么樣?剛才的歡迎儀式,是不是感覺很盛大?”修斯的臉上充斥著被北山稱作狐貍般的笑容。
好半晌,北山才愁眉苦臉的嘆道:“其實我早就該料到,但凡你獨自離開,并且神神秘秘的賣關(guān)子,大概率就不會有什么好事……”
一想到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北山臉上的苦笑就更加濃郁,如果不是自己最終從茫然中掙脫出來,急忙下馬跑到諾伊身邊行臣下之禮,然后主動高呼起“陛下萬歲,讓我們慶祝捷斯亞的新生”之類的,他簡直不知道會怎樣收場。
“切!你小子簡直不知好歹!”修斯使勁兒翻了個白眼,讓北山覺得這老家伙能把眼珠翻到后腦勺去。
“什么好的我是沒看出來,盡是看出來歹了。”北山也白了一眼修斯,老狐貍心中的那點小九九,他怎么可能看不出來,他此時才后知后覺的發(fā)現(xiàn),似乎包括修斯在內(nèi)的許多身邊人,都想把他推到一個不敢想象的位子上去。
修斯撇著嘴,慢悠悠的說道:“難道說,你和全體戰(zhàn)士光復(fù)王國全境,不值得舉辦一場盛大的歡迎儀式嗎?大家這么一年多來,流血又流淚的,總該獲得一些回報吧。這個儀式,我是問過諾伊了的,他并沒有任何意見,百姓們我也沒看出來有什么意見,反倒就只有你唉聲嘆氣的。”
北山無奈,修斯在岔開話題上也實在是把好手,他只得正色說道:“你知道我的意思,儀式是該有,大家付出那么多,我也自會考量給大家回報,但是,你卻不該讓人喊出那句‘?dāng)z政殿下萬歲’。”
“原來被你猜到了啊?”修斯做出一副驚訝的表情。
北山苦笑搖頭:“怎么說也跟你相處了這么長時間,要是連這一點都想不到,我大概就真成白癡了。可剛才那副場景,以后大家會怎么想?諾伊又會怎么想?”
“呵,你還說你不是白癡,我真的很懷疑。”修斯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北山。
“還是之前說過的那些話,光復(fù)軍是你一手拉扯起來的,現(xiàn)在王國光復(fù)你又是第一功臣,說是再造捷斯亞也不為過。”
“這樣一來,功高震主這個名頭你是躲不掉的,就算現(xiàn)在諾伊沒什么想法,可你能保證以后嗎?我不說其他的,可就算你不為自己想,也得為麾下那些將軍和戰(zhàn)士們考慮,萬一你有天被剝奪了指揮權(quán),大家難道在別人的手里去送死嗎?”
一番話說下來,修斯的語氣有些生硬,根本不給北山一點臉面。而北山立刻就想要爭辯些什么,卻被修斯一揮手給打斷了。
只聽修斯接著說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無非就是相信諾伊絕不會是那種人,你也不會是泰勒那種想奪位的家伙。可是,你好歹也經(jīng)歷過那么多事,難道你覺得只是把希望放在你和諾伊之間的信任上,會是一件穩(wěn)妥的事情嗎?”
“人總是會變的,這還是你之前在我面前感慨過的一句話,那為什么諾伊就一定不會變?今天你們互相信任,明天也許就會產(chǎn)生猜忌,哪怕你確信永遠(yuǎn)不會出現(xiàn)那一幕,可其他人呢?我也好,卡特楊他們也好,大家能把希望寄托在這上面嗎?”
說著說著,修斯的語氣也開始緩和起來:“北山,我知道你的想法,之前那次我就已經(jīng)知道了。可是,有些東西不是那樣簡單的,讓你在民眾中獲得巨大的聲望,這何嘗不是一種對你,也是對諾伊的保護(hù)?”
“你也知道,我是從來不相信什么人性的,我只相信縝密的安排才能保證未來的延續(xù),今天這一幕的出現(xiàn),至少可以保證諾伊如果有一天想做些什么,他都會把今天當(dāng)做一個最重要的砝碼來衡量,而這才是讓你完成林克遺愿的底色。”
北山沉默了,修斯的話像是一記記重錘,狠狠地敲擊在他的心上。他并非沒有深思過這些東西,只是他總認(rèn)為憑借自己對諾伊的了解,對捷斯亞的忠誠,就足以抵御一切可能的變故。然而,現(xiàn)在看來,現(xiàn)實往往比想象要復(fù)雜的多。
“而且,”修斯繼續(xù)說道,“你所謂的‘?dāng)z政殿下萬歲’,并非是我一個人的主意,它是許多人心聲的體現(xiàn)。將士們跟隨你出生入死,百姓們見證你成長為今日的英雄。在他們心中,你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個統(tǒng)帥,更是他們的精神支柱,是他們未來的希望。這樣的呼聲,與其說是對你的崇拜,不如說是對穩(wěn)定和希望的渴望。”
北山嘆了口氣,他明白修斯所說的都是事實,如今的捷斯亞,每個人都渴望有一個強(qiáng)有力的領(lǐng)導(dǎo)者,帶領(lǐng)他們走向更加榮耀的未來。
而他,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那個被寄予厚望的人。
“那我該怎么辦?”北山的聲音里充滿了疲憊。
“很簡單。”修斯的目光變得堅定,“你要做的,不是逃避,而是學(xué)會如何駕馭。保持對諾伊的忠誠,更或者說是對王國的忠誠,但也要為你和大家做打算,構(gòu)建出一個足夠穩(wěn)固你身份和地位的基礎(chǔ),才能在你和諾伊之間維持住一個微妙的平衡。”
“至于未來,當(dāng)你覺得已經(jīng)做完了該做的事,那么就如同曾經(jīng)你說過的那樣,把所有的一切交還給諾伊,我想他也會很樂意見到那副場景。然后嘛,你和他自然仍舊是信任有加、感情濃厚的一對君臣,一對叔侄。”
北山凝視著修斯,似乎在尋找答案,又似乎在思考自己的前路,過了好一會兒,在靜謐的氣氛中,北山露出一絲復(fù)雜的笑容,說道:“老狐貍,看起來你真的是不愿放棄啊?”
修斯終于也笑了起來:“在我安然活完接下來的歲月之前,放棄不是我的選擇。”
“我知道了。”北山長出一口氣,“我會找到屬于我的道路,既不辜負(fù)林克,也不辜負(fù)你們。”
“你知道就好。”修斯這時候才趁著北山?jīng)]看他的間隙,抹了把額頭上露出的汗珠。
正在此時,北山還沒說其他的話,就被議事廳外出現(xiàn)的一道身影打斷,是王宮里的侍從,正恭敬的站在門口,對北山說道:“攝政殿下,陛下請您立刻去一趟。”
“你?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北山心中微驚,剛才修斯的話可別被這個侍從聽去了,要是傳到諾伊耳里,自己簡直跳進(jìn)藍(lán)亞斯河也洗不清。
“啊?屬下就是才過來的啊?”侍從臉上露出一絲茫然,不知道北山這么問的原因。
北山看對方的表情不是作假,這才暗自松了口氣,接著問道:“陛下讓我過去是有什么事嗎?”
侍從微微搖頭:“屬下不清楚,陛下只是讓我來叫您。”
“這樣啊?”北山也想不到諾伊?xí)惺裁词拢X得大概是自己才回來,這個少年國王想找自己說說話。
“那走吧。”北山站起身,同時看向修斯,給了一個只有雙方才明白的眼神,然后在修斯的笑聲,和侍從迷茫的眼神中,朝王宮的方向走去。
進(jìn)入王宮,北山習(xí)慣性的就往一旁拐,從側(cè)面的墻道直接去諾伊的寢殿,但卻被侍從伸手?jǐn)r住了。
“殿下,陛下在大殿中等您。”
北山微微一愣,隨即點了點頭,心中暗自揣測諾伊此舉的用意。通常,若是在大殿等候,往往意味著有較為正式或公開的事務(wù)需要討論,而非僅僅是為了私人交談。他調(diào)整了一下心情,步伐沉穩(wěn)地轉(zhuǎn)向通往大殿的長廊。
長廊兩側(cè),掛滿了歷代國王的肖像,他們的目光似乎都在默默注視著這位年輕的攝政王,北山每一步都走的格外輕盈,似乎怕影響了這些離去的王者。
直到走到最后一副肖像前,北山這才停下,那是林克的畫像,正和藹的微笑著。
“大哥,你放心。”短暫的駐留,北山心中輕念,剛才和修斯的那一番談話,讓他已經(jīng)腦海通透了許多。
北山轉(zhuǎn)身步入大殿,諾伊已經(jīng)坐在王位之上,用一只手托著下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大殿中的其他人,卻讓北山不由微微皺起眉頭。
他一眼就看出了其他人的身份,捷斯亞的舊貴族們,幾乎一個不少的安靜的站在那兒,除了那位若果僅存的鼬鼠公爵艾德文還在加拉赫城之外,剩下的都在他的目光中。
這讓北山不由心生警惕,這群家伙看似對他恭敬非常,實則各懷心思,他接下來不得不謹(jǐn)慎應(yīng)對。
“陛下召見,有何要事?”北山理都不理那些貴族,直接對諾伊行禮后問道。
“北山卿,快請起來。”諾伊的目光落在北山身上,語氣中帶著信任與依賴,隨后少年國王輕咳一聲,看向了沉默不語的貴族們,“攝政已經(jīng)來了,諸卿有什么事就說吧。”
這話讓北山恍然大悟,原來并不是諾伊找他,而是這些舊貴族,他把目光也移了過去,等著這些家伙開口,聽聽到底是要干什么。
“攝政殿下安好。”一名貴族從人群中站出來,北山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還是老熟人,就是之前在塔克斯拿走貴族私兵時,被貴族們推舉出來的那個列卡·沃斯,當(dāng)時身份最高的伯爵。
“原來是伯爵閣下。”北山面上不動聲色,“不知道閣下是有何事要談?”
列卡微微欠身,言辭謹(jǐn)慎:“攝政殿下,我等今日聚集于此,實乃關(guān)乎王國未來之大事。近來殿下光復(fù)王國,是捷斯亞有史以來第一功臣,我等商議后認(rèn)為殿下現(xiàn)在的侯爵爵位,實在與您的身份不符,應(yīng)當(dāng)晉升并且還應(yīng)獲得實際的封地。”
“真是群精明的家伙。”北山心中一陣?yán)湫Α?
貴族們打的是什么主意,他瞬間就明白過來,什么晉升?這分明就是個借口!自己現(xiàn)在掌握攝政大權(quán),已經(jīng)是捷斯亞一人之下的地位,是否擁有更高的爵位身份,對實質(zhì)不會產(chǎn)生任何影響,重點其實是最后那句話,實封封地。
如果這時候點頭答應(yīng),那么貴族們就可以順勢借口說,既然攝政殿下有了封地,那我等的封地是不是也該歸還了,而且你北山都有了,總不能還板著臉拒絕吧。
北山本想立刻就開口拒絕,但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因為他想起剛才修斯說的那番話,構(gòu)建出一個足夠穩(wěn)固的基礎(chǔ),與諾伊的關(guān)系之間維持住一個微妙的平衡,同時心中念著:“就從這一刻開始吧,既不辜負(fù)林克,也不辜負(fù)大家。”
于是,他話鋒一轉(zhuǎn),對列卡問道:“那不知道諸位商議的結(jié)果是什么?”
貴族們一聽北山這樣詢問,只覺得有戲,臉上紛紛忍不住露出笑容,列卡也再次躬身,然后說道:“我等認(rèn)為,以殿下對王國的再造之功,晉升為親王也不為過。至于封地,格威特蘭就是最符合的,那里剛好又是殿下曾經(jīng)管理過的地方,當(dāng)?shù)孛癖娨矔械叫老病!?
接著,列卡轉(zhuǎn)身面向諾伊,行禮說道:“陛下,攝政殿下的功績,大家有目共睹,冊封親王之位并賜予實封之地,不僅是對殿下功績的肯定,更能激勵王國上下忠誠勤勉啊!”
北山聽著這些話,心中冷笑更甚,不由暗道:“忠誠勤勉?這話也是你們這群家伙能好意思說出口的?不過是想借冊封我為名頭,拿回自己的利益罷了。”
與此同時,北山也看向王位上的諾伊,不知道為什么,他此時想知道諾伊的看法,看得出修斯說的那些話,對他也產(chǎn)生了影響。
并沒有過多的猶豫,諾伊在列卡說完后,他就立刻點頭贊同道:“列卡卿說的是,攝政他的功績,確實應(yīng)當(dāng)?shù)玫接H王之位和實封之地的獎賞。”
諾伊的態(tài)度讓北山心中一暖,不論未來如何,至少在此時此刻,眼前的這位少年國王,仍然是他心中能夠確信的那樣,對他的信任和依賴,仍舊毫無保留。
而既然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回答,北山當(dāng)然也不會任由列卡再繼續(xù)鼓動下去,更不會全盤接受貴族們的提議,那樣只會正中貴族們的下懷。
“陛下。”北山適時地接過話頭,“臣對王國的忠誠,皆出于本心,并無他求。”
他環(huán)視在場貴族,繼續(xù)說道:“不過,既然諸位有此好意,那我愿意虛領(lǐng)親王爵位,至于封地,我認(rèn)為應(yīng)當(dāng)留給民眾,現(xiàn)在王國剛剛光復(fù),他們比我更加需要土地。”
一番話說完,北山自己感到比較滿意,對貴族而言,自己并沒有完全拒絕他們的提議,也沒有全盤接受,相對算是給了這些家伙一個臺階,不至于讓他們狗急跳墻。
而對諾伊來說,自己拒絕實封土地,也是為了表明自己并非會是個為了自我利益的人,所做的一切,不過都是為了捷斯亞而已,并無私心在內(nèi)。
再者,接受親王的爵位,也是給老狐貍那些麾下一個交代,就如同修斯說的那樣,用一個穩(wěn)固的基礎(chǔ)去維持微妙的平衡,那么親王的身份或許就更能名正言順的掌控整個光復(fù)軍吧。
大殿內(nèi)的氣氛因北山的這番話而微妙地變化著,貴族們面面相覷,他們顯然沒有料到北山會給出這樣的回答,一股難掩的意外和失望流露在他們臉上,看起來想要利用北山晉封的計劃,是完全破產(chǎn)了。
“北山卿?”諾伊也有些疑惑,他還想繼續(xù)問些什么,但被北山插話打斷。
北山微微搖頭,眼神示意的說道:“陛下,臣心意如此,絕無虛言。”
“那……”諾伊看北山說的堅決,最終點頭答應(yīng),“那今日起,北山·亞利特斯,正式冊封為我捷斯亞護(hù)國親王,至于封地之事,則依親王所言。”
諾伊話音一落,北山就立刻單膝下跪,把決定板上釘釘?shù)慕o釘死在當(dāng)場,他高聲說道:“臣,北山·亞利特斯,謝陛下恩典,陛下萬歲!”
到了這一步,就算貴族們臉上明擺著心有不甘,只能附和著表示贊同,畢竟在諾伊的支持下,北山的決定已成定局,隨即就垂頭喪氣的向諾伊告退,紛紛離開了大殿。
不一會兒,整個大殿中就只剩北山和諾伊兩人,這時候諾伊從王位上走下,來到北山身邊說道:“北山叔,你真的就不要封地嗎?那些東西,是你應(yīng)得的啊!”
“陛下……”北山才要開口解釋,就被諾伊打斷。
“北山叔!”諾伊的語氣有些埋怨,“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你還叫我陛下,真是的,再這樣我可不叫你北山叔了!”
北山先是一愣,隨后微笑著改口,語氣中帶著幾分寵溺:“好好好,諾伊,你得記住,取消貴族封地和私兵,是你父王在世時就想做的。而且當(dāng)初的叛亂中,如果當(dāng)時不是羅納德手中擁有封地和私兵,泰勒也不會成功。”
提起林克,諾伊的眼中閃過憂郁,但又很快恢復(fù)了正常,這一切也被北山看在眼里,如他之前說的那樣,這個少年越來越有國王的風(fēng)范了。
“我知道的。”諾伊輕聲回答。
北山嘆了口氣,繼續(xù)說道:“至于我,眼前的身份和地位已經(jīng)足夠了,它們只不過是我用來完成你父王遺愿的工具而已,我絕不會違背對你父王的承諾,一如我絕不會傷害你哪怕一分一毫。”
“北山叔……”諾伊拉住北山的手,“你不用解釋的,就像我成為國王那天你來找我時,我說過的那樣,父王他相信你,我也相信你的。”
這話讓北山不由地眼眶泛紅,他輕輕拍了拍諾伊的手背,聲音略帶哽咽:“謝謝你呀諾伊,你的相信,我很高興。”
此時,大殿內(nèi),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地面上,形成斑駁的光影,把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籠罩在一片金色的朦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