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世的眼中,如果僅以時間跨度來看,那么從泰勒叛亂為起始標志,到北山拿下回廊口要塞為終結的“捷斯亞光復戰爭”,實在不值得一提,數千年來不知道有多少場戰爭都比這場更長久,也更為慘烈,一年又三個月零九天的光復戰爭,仿佛歷史長河中一朵轉瞬即逝的浪花。
但是,如果從對于后世的重要程度來看,王歷一二〇三年七月十五日到王歷一二〇四年十月二十日的這段歲月,卻又無疑是極為濃墨重彩的一筆,以此帶來的影響遠遠超越了戰爭本身的時間長度。
北山,這個曾經默默無聞的名字,在這場戰爭中如流星般崛起,從一個孤膽英雄逐步成為捷斯亞實質的掌權者,并還將在未來最終成為后人口中的傳奇。
更重要的是,后世多數人都會有一種感覺,那就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北山應該感謝這場戰爭,因為如果沒有泰勒的突然叛亂,沒有林克臨終的托付,沒有這場讓捷斯亞差點滅國的戰爭,北山絕不會擁有他如今的地位和權勢。
沒有這些,北山絕不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成為捷斯亞的實質掌權者;沒有這些,北山絕不會輕易地改變舊貴族們的體系;沒有這些,北山絕不會在后來改變整個大陸的格局。
幾乎后世的人們都一致認為,北山絕對受到了上神巨大的庇佑,不然,他絕不可能最終走到那個令千秋萬世的后代都仰望的頂峰。
只不過,不論是有人羨慕也好,有人感嘆也罷,還是有人嫉妒或是咒罵,他們都無一例外的刻意忽略了戰爭背后更為復雜的情感,以及忽略了北山自身的感受。
在北山的眼中,更或者準確的說,至少在他于尖塔上宣告南疆光復,面對數萬戰士對他山呼萬歲的時候,他心中沒由來的一陣慌亂,戰爭的勝利并沒有帶來預期的滿足與喜悅,他只是在想,不知道如今的自己,是不是當初想成為的那種人。
對北山本人而言,如果他可以有的選擇,或許他寧愿沒有這一年多來所經歷的一切,林克、休伯利、瓦倫西爾等等人,還有那么多失去生命的戰士,如果可以,他寧愿拿現在的一切去換回他們的生命。
如果可以,北山寧愿讓時光倒流回昨年七月間,那個平靜的夏日夜晚;如果可以,北山甚至寧愿把時間再回撥往前一些,回到養父還在世的時候,自己仍是那個沒有過多憂慮的少年。
當北山登上捷斯亞權力的巔峰,他反而會時常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復雜,就如同在數萬個聲音呼喊“萬歲”的這一刻,望著星空下可以重歸寧靜的王國,他甚至覺得連自己都覺得自己有些陌生。
“大哥,我不會違背對你的承諾。”北山再一次在心底喃喃自語。
從尖塔走下來后,北山看見自己的那些營官將軍們,一個不少的守在塔下,他瞬間就從這些家伙的眼神中,看出了他們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他笑了笑,說道:“諸位,沒有你們,王國不會這么快光復。只不過,具體的獎賞,我看還是等回到林科蘭爾后再說吧,你們也至少得給我一點時間,我現在可是連一個銅板都掏不出來。”
北山說著,拍了拍自己身上破爛的衣物,剛才他已經把敵人的鎧甲脫掉了,現在穿著的還是翻越圣山時的那件舊袍子,衣角已經磨得發亮,還沾著不少泥污和血跡,卻也成了他這一路走來風雨兼程的見證。
一番話惹得將領們發出陣陣笑聲,其實他們也不盡然只是為了得到北山一句褒獎,才守在塔下的,大概除了特魯那個單細胞除外,其余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各自的心思,才不約而同的跑到塔下來。
不過,北山玩笑式的一番話,讓將領們都得到了想要的答復,這一點是北山后來才想通的,隨著光復戰爭的結束,至少在未來的一段時間內都不會再有戰事發生,因此將領們各有各的擔心,其中共有的一點,是他們難免擔心北山會卸磨殺驢。
“我不會是那種人。”當時,北山在心中暗道,他相信,這一點自己永遠不會改變。
“如果沒有其他什么事,大家就都散了吧,帶著你們麾下的士兵都去趕快休息,最近這一段日子都累壞了,大家終于能好好放松一下了。”北山看著將領們揮了揮手。
等將領們逐一朝北山行軍禮,然后帶著各自的隊伍散去后,整個要塞逐漸恢復了寧靜,此時北山才發現,自己的三長官,除了瑟賽本來就留在林科蘭爾外,另外兩個卻只有卡特楊一人出現在自己眼前。
“老狐貍人呢?”北山疑惑地對卡特楊問道,修斯和他自從分別后,明明應該帶著其余人馬返回回廊山谷才對。
卡特楊聳聳肩:“他帶著兩個兵團回來后,只留了一天,就又說要趕回王都去。”
“哦?”北山覺得意外,“他有說是什么事嗎?”
卡特楊雙手一攤:“沒有,他走時我問他,也沒給我個答案,只是說反正這邊有我在就行了,王都那邊他得去盯著。”
其實,卡特楊覺得修斯之所以會馬不停蹄的又跑回林科蘭爾去,分明是受不了山谷中沖天的臭氣,那還不如回王都去享清福,當然這種話,卡特楊是不會對任何人說出口的。
北山則無奈的苦笑了一聲,老狐貍喜歡神神叨叨的賣關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不過他認為修斯回去也好,雖然最近才又把一批生亂的貴族解決,而且舊貴族們到現在也十不存一,但畢竟還有一部分紛紛跑到了林科蘭爾,有修斯在那兒坐鎮,后方也就肯定是安穩的。
“算了,不去說他。”北山擺擺手,“接下來,讓戰士們休息兩天,你趁著這個時間,把需要留在回廊口的部隊分配一下,兩天后我們就帶著剩下的人馬都回去。”
卡特楊點頭,他也知道數萬戰士不可能全數留守在這里,回廊口要塞容納量有限不說,補給線也過長,加上長時間擠在狹窄地段,對戰士們的消耗也是巨大的。
他思忖片刻后說道:“我打算留下一個輕步兵團,一個弓弩兵團,外加一個重步兵團,這樣也有一萬四千五百人,防御力量肯定是足夠了。而且,現在我們拿回了回廊口,就算凱蘭今后還想做些什么,只要不是像泰勒之前那樣出昏招,也不會出現任何問題。”
北山贊許的點點頭,笑著回復:“凱蘭那兒我看是不用擔心的,上次我回王都時,麥克萊送回過情報,亞尼法特亞的叛亂影響很大,不管凱蘭如何能打,沒半年時間他不可能平息下去。至于半年后,就算他還想做點什么,也得考慮一下麾下戰士。”
“這倒是,是我多心了。”卡特楊也笑了起來,突然間從戰爭的泥潭中擺脫出來,他的確有些感覺到不習慣。
“還有,你傳信給爐石,讓他提前把今后需要運送到這里的糧草都準備好,我可不希望戰爭結束后,戰士們還會餓著肚子。另外,再抽調一個兵團出來,中關駐地那邊也該修繕一下,今后每隔三個月派人來要塞替換防守,以此維持防御力量的穩固。”北山繼續吩咐,他已經在考慮戰后恢復和長期防御的問題了。
“是。”卡特楊應聲答道。
“行了,沒其他事的話,你也去休息一會兒吧,最近這段日子,難為你了。”北山說這話的時候,卡特楊眼中泛起了點點淚花,隨后他轉身離開。
接下來的兩天,北山的確沒有具體需要操心的事務,除了安排人手先把回廊口要塞重新修繕之外,其余的自有卡特楊這個參謀長去做,這也成為了北山一年多來,第一次難得的平靜時光。
不過,事務上的平靜并不代表了內心也足夠平靜,因為北山也清楚一點,雖然光復戰爭告一段落,但他往后的事情卻還有很多。
不僅僅是北山接下來需要陸續安排南疆各地重新建立秩序,讓因為戰亂的百姓回到家鄉,讓因戰火荒廢的田地重新煥發生機。
而且,他還在考慮,因為“第二次貴族內亂”帶來的影響,那之前讓舊貴族們暫時放棄封地和身份,去擔任各地政務官這一安排,是否有所后患,他覺得應該趁著這個時節,把最后一點可能的危險也扼殺在搖籃中。
在這些紛繁的思慮中,最讓北山需要提前思考的,是當初在格威特蘭時,林克本想交給他去做的那件事,遙遠的極北之地的另一部分族人,也是時候該去引領他們回到故土了。
此時的北山,已經預料到了他其實不會有太久的安寧時光,未來大概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將離開南疆,身處于遙遠的路途之上,這不僅僅是林克的托付,更是他無法推卸的責任。
兩天一眨眼就過去,北山除了偶爾在要塞各處走一走,剩下的時間都把自己關在尖塔中那間本來是要塞指揮官的屋子里,苦思冥想,他這才發現原來腦力活動比體力累多了,許多時候在心中盤算時都會不自覺的皺起眉頭。
這讓北山不由想起了當年林克才登上王位的那一年,當時林克好像也幾乎每天都皺著眉,他為此還取笑過林克,而林克給他的回答則是:“真正坐在這個位子上才知道有多耗費心力。”
果然,許多事只有親身經歷過,才能懂得其中的道理,北山現在也是一模一樣的想法。
也是因此,卡特楊幾乎也就沒主動來找過北山,這主要是只要長著眼睛都能看出來,這位捷斯亞的攝政殿下,光復軍的統帥大人,正被沉重的思緒所困擾,他實在需要更多的單獨思考時間。
不過,還是有兩件事,卡特楊問過北山的意見,一件就是回廊口中那不足一千的俘虜該怎么處理,北山并未多想什么,直接就給出了答案:“帶他們一起回去,和其他的俘虜一同看管起來,以后有機會的話,讓他們回家吧。既然戰爭已經結束,就不要再有過多的生命離去了。”
另外一件事,則是關于回廊口要塞接下來的水源問題。
之前為了消耗敵人,而讓銳明帶著魔弓手炸掉的山壁上的暗渠,現在成為了光復軍的煩惱,卡特楊在拿回要塞的當晚就派了戰士攀上去,看看能不能盡快修復,但得到的答案只有三個字——不可能。
卡特楊為此也好一陣的眉頭緊鎖,敵人還能跑到北邊本土去挖掘水井維持,自己卻總不能今后都讓戰士們跑到南邊兩百里外的中關駐地,接著從那兒運水吧?
所以,在自己無法想出對策的結果下,參謀長閣下也不得不打擾自己的統帥,而北山在聽聞后,先是給出了一句感慨:“看來,破壞一件東西很容易,但想要重建它卻是很難的。”
不知道是不是北山這兩天思考的太多,反正卡特楊是覺得,自己的大人說話是越加的富有哲理了。
至于水源該怎樣繼續接流到要塞內,北山其實也沒什么好辦法,最終在他詢問過銳明這個炸掉暗渠的“罪魁禍首”的意見后,選擇干脆用魔箭,把埋在崖壁里的暗渠全數炸開,讓水源直接傾瀉進入要塞。
雖然這樣做,會給留守在此的戰士們增添許多麻煩事,比如該怎樣把傾瀉而下的水流引導至合適的地方,避免造成水患,又要如何利用這些水資源,確保要塞的日常運作不受影響。但北山認為,這是目前最為直接且有效的解決方案,總比無水可用的困境要好得多。
也是從這天起,經過幾代戰士們的引導開鑿后,回廊口要塞出現了一副吸引許多人來此游覽的景象,巨大的水流從崖壁上傾瀉而下,如同白練般懸掛于空中,最終匯入要塞內精心設計的引水系統中,被后世譽為“白壁攜流”。
當然,這些故事就不是北山能知道的了。
第三天一早,當陽光才灑在要塞的尖塔之上時,北山就已經做好準備,帶著除了要留守要塞之外的人馬返回南疆。
本來北山是想著留下一兩個營官級別的將軍,作為要塞的指揮官負責具體事務的,但卡特楊卻認為至少現在得讓高級軍官們都一同返回,理由是光復王國的功臣們總得先讓國王陛下親自嘉獎一番,北山一想也是,就同意了下來。
因此,在出發之前,北山坐在馬背上,對留守的三個兵團長數次細心囑咐,直到卡特楊連續悄悄拉了幾次他的衣角后,這才一揮馬鞭,數萬戰士便朝著來時的方向,綿延出發。
回程的路途并沒有任何意外,一路暢通無阻,在十一月十日,迎著暮秋的細雨,光復軍主力回到了林科蘭爾。
還未靠近,北山遠遠地就聽到了傳來的陣陣歡呼聲,而隨著距離越來越近后,他這才看清,在細雨中無數的人頭攢動,城門口、城墻上,無數個聲音在不斷吶喊,整個紅火的墻體也不知道何時披掛起了滿滿的彩帶。
“萬歲!”
“捷斯亞萬歲!”
“光復軍萬歲!”
盡管北山早就預料到了自己率軍返回時,會出現迎接的一幕,畢竟在光復的那晚就把消息傳回了林科蘭爾,但此時此刻真實的親眼所見后,北山還是不禁感到眼眶微微濕潤。
隨著隊伍緩緩進入林科蘭爾,北山注意到,街道兩旁也早已站滿了歡迎的人群,他們手捧著鮮花和彩旗,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孩子們更是興奮不已,他們奔跑著、跳躍著,仿佛要將這份喜悅傳遞給每一個人。
“列陣!”在喧鬧熱烈的氣氛中,北山已經不知不覺策馬來到了王宮外的廣場上,伴隨著一道響亮的命令,數千禁衛軍戰士手持禮節長槍,迅速把擁擠的百姓和光復軍分割開來。
諾伊的身影出現在北山面前,他穿著一襲華麗而莊重的禮服,戴著璀璨的王冠,臉上掛滿了喜悅。
北山立刻就要下馬行禮,但卻被諾伊示意就在馬鞍上好好坐著,這讓北山愣在原地。
隨即,空氣中響起諾伊那稚嫩而清脆的聲音:“我捷斯亞光復軍,威武!我捷斯亞光復軍,榮耀!我捷斯亞光復軍,輝煌!”
伴隨著諾伊的高喊,剛才還負責分開人群的禁衛軍們,突然一同轉身,面向北山單膝跪地,左手撐著槍桿,右手敲擊胸膛,然后微微彎腰,用只對國王才行的禮節,對北山大聲喊道:“攝政殿下,歡迎榮歸!”
與此同時,震耳的聲音傳遍整個王都,越來越多的人受到氣氛的感染,一片接一片的百姓匍匐在地,身后的光復軍戰士們也紛紛單膝跪下。
“攝政殿下,歡迎榮歸!”
此時此刻,除了高舉雙手與眾人一同高喊的諾伊,身為國王的他還站在原地之外,就只有北山頭腦發昏的高坐于馬鞍之上,這眼前的一切讓他感覺似曾相識,一瞬間只感到耳朵里不斷地耳鳴,聽不清大家究竟在喊些什么。
北山茫然抬起右手,機械的揮動。
“攝政殿下萬歲!”
不知道這個聲音是從誰的嘴里喊出,但很快就匯聚成一道不可阻擋的洪流,響徹在林科蘭爾的天空中,所有人似乎都有些激動到面目猙獰的齊聲高喊,巨大的聲浪如同一個漩渦,讓北山的意識陷入無法自拔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