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慶典已經結束了好一會兒,使節賓客們都紛紛離開大殿,北山仍覺得剛才發生的一切很不真實,他想不明白,為什么明明是諾伊登基為王的典禮,卻最終成為了自己名正言順掌權的過程。
在他看來,如果說最近所做出的這些行為,是為了讓制止住凱蘭散布的謠言的話,那么今天的這個結果,就令人不得不懷疑這樣做是否還有作用了。
本來在謠言的傳播下,南疆越來越多的人就認為北山他有篡位自立的嫌疑,可現在成了數百年來的首位攝政,北山都覺得如果再聽到類似的謠言,他都不敢相信自己是不是真的毫無嫌疑可言。
“都怪那個該死的老狐貍!”北山暗罵,腦海中浮現起修斯那張說不清道不明的微笑臉。
要說艾德文主動在典禮上率先提議,這其中沒有修斯的參與的話,打死北山也不會相信,他此時才后知后覺的想起,怪不得之前幾天狐貍和鼬鼠總是“狼狽為奸”的混在一起,肯定是有著臭味相投的陰謀在里面。
“為什么我就沒提前想到會有這個可能!”北山無奈的長嘆。
但是木已成舟,特別是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北山成為了捷斯亞的攝政,現在又立刻反悔讓諾伊撤回的話,大概會成為其他勢力使節眼中的笑話,北山是越想就越是苦笑。
不論怎樣,北山都覺得自己應該去對諾伊表明一下自己的態度,這些舉動絕非是他的授意,雖然不清楚諾伊會不會相信,也不清楚十一歲的這個少年國王究竟清不清楚攝政對他個人會有什么影響。
現在諾伊正式成為了國王,當然不會再回到軍中大營里居住,王宮在這幾天也重新招了一批新侍從,雖然看起來仍舊有些冷清,但國王就應該住在國王應該住的地方。
王宮的內廷中,在此長大的北山輕車熟路的找到了諾伊居住的宮殿,或許是之前泰勒短暫的住過歷代國王的住所,所以諾伊也執拗的選擇了一個新的房屋作為自己的臥室。
此時,侍從們正幫著諾伊脫掉那身沉重而華麗的禮服,北山站在門口輕咳一聲,并沒有像曾經一樣直接走進去。
“北山叔?”諾伊看見北山,連忙走到門口一把拉住他的手,“怎么不進來呀?”
“陛下現在是捷斯亞的王了,怎么都需要你同意后才能進來啊!”北山不自然的笑了笑。
諾伊嘟起嘴唇:“連北山叔也叫我陛下了,我覺得還是叫我名字的好。”
“那樣不好吧,和王國的禮節不符。”北山撓了撓自己的腦袋。
“我才不管別人怎么叫我,但北山叔還是應該叫我諾伊的。”諾伊的語氣很是真誠,絲毫不作假。
“好吧,諾伊。”北山停頓片刻,“我有些話要對你說。”
說著,北山揮了揮手,示意其他的侍從暫且先退下去,而侍從們顯然更清楚兩人的話語權孰輕孰重,也不問諾伊就徑直離開。
等所有人都離開,只剩下北山和諾伊兩人后,北山對諾伊說起了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不論是謠言所說的他想要篡位自立,還是剛才莫名其妙成為攝政,以及為諾伊講清楚攝政究竟對一個國王會意味著什么。
而北山說完,卻并沒有從諾伊的臉上看見應該看見的表情,這個十一歲的年青國王反而露出了一個超乎年齡的沉穩。
“北山叔,我知道的。”諾伊輕聲說道,語氣中沒有絲毫的驚訝或憤怒,“父王他在的時候,就會告訴我許多王國歷史上發生的事情,其實北山叔說的這些,無非就像是當年第二十四任先王突然離世后發生的那樣。”
“那……”北山驚異,他從諾伊那雙清澈的眼睛里,看見了一種超越年齡的光芒。
諾伊如同大人般的擺擺手:“但其實也有不一樣,我相信北山叔不會是當年那個貴族一樣,只想著權力和地位,對不對?”
“對,可是……”
“沒有可是啦!”諾伊并不讓北山把話說完,“父王既然相信北山叔,我自然也相信的,而且本來父王離世前不就是把我和王國托付給你了嗎?難道,北山叔不愿意繼續履行對父王的承諾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北山也沒其他好說的了,他最終只是輕輕拍了拍諾伊的肩膀:“你會是個好國王的,我相信你父王也會這樣認為。”
北山說完這句話,然后又跟諾伊聊了聊一些身為國王應該注意的方面后,就像是逃離般的離開了王宮,盡管諾伊的態度讓他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復雜的情感,既有欣慰也有憂慮,但總覺得在此時總和諾伊待在一起,會有些不自在。
而當他回到大營的軍議廳時,老狐貍和一眾軍官,包括艾德文都在場。
“我們的攝政回來了?”修斯帶著幾分調侃的語氣說道。
北山板著臉坐到位子上,然后讓除了修斯以外的人全都離開,大家從北山的表情也看出不對,都不愿留下來觸霉頭,連忙逃也似的離開。
“我剛和諾伊談了很多。”半晌后,北山緩緩開口。
老狐貍修斯挑了挑眉,似乎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哦?我們的年輕國王怎么說?”
北山嘆了口氣,將之前與諾伊的對話大致復述了一遍,說到最后,他的語氣中透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他……比我想象中更加成熟和冷靜。”
修斯笑了笑:“這不是很好嗎?和你希望的一樣。”
“可是,正因為如此,我擔心今天你們故意把我推到攝政的位置上,會在今后讓我和他之間產生不必要的隔閡。”北山憂慮地說道,目光中透露出對未來的不確定。
修斯的笑容看起來更加開心了:“我當什么,原來你擔心這個啊?不是說好了攝政之位只到他成年之前嘛,到時候你主動把權力還回去,自然就無事發生。”
“而且,到時候把權力歸還,那么為王國立下不世功勛卻不貪權戀棧的你,和掌握王國大權也毫無后顧之憂的諾伊,自然仍舊是一對感情很好的叔侄。”
“是么?”北山用懷疑的眼光看著修斯,“那就算如你說的,我和諾伊之間的關系不會遭遇太大的影響,可南疆流傳的謠言呢?我都成攝政了,怕是說我不想篡位自立,沒人會相信了吧?”
修斯收斂了笑容,神情變得嚴肅起來:“其實不論你做不做這個攝政,謠言總會存在的,之前讓你把諾伊接回來,只是為了把它控制在一個限度之內而已。如果你真的不希望謠言流傳,那只有一個辦法。”
“什么辦法?”北山忙問。
“現在,立刻,你從光復軍最高指揮官的位置上離開!”修斯再次掛起笑容。
北山無語的翻了個白眼,修斯這話明顯是沒用的廢話,在王國光復之前,他怎么可能放心把光復軍交給別人。
“原來你也知道這一點啊?”修斯饒有興致的看著北山,“這也就是為什么我會和艾德文一起,把你推到王國攝政的位子上去,諾伊成為了國王,你又不可能時時刻刻都在王都待著,萬一期間有人心存不軌,哄騙諾伊去搶奪光復軍的指揮權,那才是一場大亂。既然如此,不如先把你的權力和地位確定下來,未來我們在外作戰也能放心不少。”
北山一愣,他的確沒往這方面來想,而按照修斯所說,似乎在實際的情況當中,他必須掌控光復軍和擔憂未來形勢的那方面,的確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之處。
最終,在低頭沉思了許久之后,北山無奈的妥協道:“好吧,那我就暫時擔任捷斯亞的攝政……”
只不過此時的北山不會知道,有些事并不會如他想的那樣發展,在未來他將面臨更殘酷的抉擇。
慶典后的第二天,北山并沒有急著離開返回丹石城,因為他還有幾件事要做,而第一件,就是諾伊王子成為國王的儀式后,發布了自己的第一條命令,冊封光復軍中部分戰士為貴族。
之所以會出現如此不符合北山希望的一幕,則又是他無奈妥協的緣故。
早在塔克斯的時候,北山就打定主意,讓貴族這種自私自利的群體,逐漸從捷斯亞的土地上消失,而后來他也的確是這樣做的,現在的捷斯亞除了東部貴族還有封地和私兵之外,其他的都因為戰爭而空有貴族的頭銜。
但隨著時間發展,特別是之前在加拉赫城外遇伏之后,他就注意到了一些不對的地方,驟然剝奪所有貴族的權力與地位,會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卡洛當時能夠鼓動東邊的大部分貴族來伏擊北山,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那些貴族聽聞了北山之前在塔克斯的所作所為,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才選擇鋌而走險。
再后來,就是謠言四起后,修斯在派人調查的過程中,也發現許多謠言的主力傳播者,恰恰也就是失去封地和私兵的貴族。
而且,在謠言的傳播中,丹石城這個光復軍的駐扎地,竟然也同樣有人不斷流傳,這就讓修斯和北山覺得頭疼了。
而經過修斯特意的詢問,才明白為什么有的戰士也會傳播謠言,有部分戰士認為,北山想出來的那個所謂的勛章,并不能真正保障他們的榮耀延續,他們擔心自己的付出在未來得不到應有的回報,會被遺忘在歷史的角落。
但是,千百年來形成的傳統,讓這些戰士認為,貴族的身份才會在某種程度上,為他們提供一種社會地位和榮譽傳承的保障。
因此,北山才在自己本來的想法上,做出了妥協讓步,讓軍中今后也可以獲得貴族爵位的冊封,而且還可以讓現有的老貴族們對此免除一部分擔心,不會導致起更大的動蕩。
其實這種妥協早在謠言四起之前,北山就已經開始了,就像當時發布榜文,任命各地的政務官的時候,北山就已經同意讓那些出任的貴族保留自己的頭銜,只是放棄封地和私兵權而已。
當然,北山雖然在貴族身份的冊封上做出了妥協,但封地和私兵這一點,他是打定主意不再授予的了,希望能隨著時間的推移,戰士們也能意識到今后的捷斯亞再也沒有高高在上的貴族老爺,而是一個個空有榮譽頭銜的爵位而已吧。
而在這一妥協之下,捷斯亞也就出現了有史以來最長的冊封名單,從上到下,數千人被冊封了貴族的爵位。
其中,北山本來就有的伯爵頭銜,被提升到了侯爵,如果不是王國還未光復,想來大概諾伊會直接給他一個公爵的爵位。
而修斯、瑟賽、卡特楊,這三個光復軍的三重臣,則被賜予了伯爵,各營營官被冊封子爵,兵團長是男爵,獲得光明勛章的戰士被封藍翎騎士,烈火勛章的則是最低階的騎士爵位。
長長的名單下,除了北山和少數幾個早就有爵位的人之外,數千個平民一躍成為了貴族,這讓原本的貴族階層震驚到無以復加,導致后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都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從未有如此多的卑賤血液在同一天流淌進上層社會。”
而北山在看見這份名單時,也忍不住對修斯抱怨道:“這么多新出來的低階貴族,光是新增加的俸祿都能裝備一個重步兵團了!”
在除了廣封貴族這件事之外,還有北山需要親自做的,就是當初早就想好,也是答應過可兒的那件事,讓諾伊以國王的身份命令戰死的瓦倫西爾葬入英靈殿,然后北山親自為老將軍抬棺走最后一程。
此時已經是登基典禮后的第二天,一大早北山就率領精挑細選的幾個戰士,和自己前去冰庫中把瓦倫西爾的遺體抬出來,這是因為南疆的夏季太過炎熱,如果不放入冰庫,尸身早就腐爛了。
而正是北山提前的安排,當瓦倫西爾的遺容再次露在世人面前時,仍舊那樣栩栩如生,惹得跟隨在側的可兒好一陣嚎啕大哭。
從冰庫前往英靈殿的一路上,不僅是前來參加典禮的數千光復軍和新建立的九千禁衛軍沿途送行,以及得知消息的十幾萬百姓,也都紛紛自發地聚集在道路兩旁,他們的臉上寫滿了哀思與敬意。
一時間,號角低沉,鼓聲悲愴,整個王都沉浸在一片肅穆的氛圍之中。
等瓦倫西爾的棺槨來到英靈殿后,早就等待在此的諾伊,用莊重的聲音,念出了提前準備好的悼文,這份悼文還是他自己寫的,雖然略顯稚嫩,但其中的真情實感卻讓聽見的人都忍不住流淚。
隨著石板最后的合攏,曾經的莫奈秘密軍隊的長官,林克和諾伊兩代國王的教官,北山能光復王國的最開始來源,可兒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瓦倫西爾·查布羅,就此正式與這個世間永別,從此再無人能看見他的樣貌……
做完這一切后,北山也就該回丹石城了,值得一提的是,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之前被調往王都澄清謠言的艾德文,也表示要跟隨北山出發,說是許久沒看見他的次子萊爾,然后再從丹石城轉道回加拉赫。
北山對此有些意外,他本以為這個老鼬鼠會趁機留在林科蘭爾,畢竟有了諾伊在這里后,王都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就是南疆權力的中心,但老鼬鼠愿意離開,北山當然樂得同意,他才不放心讓艾德文待在諾伊身邊。
王歷一二〇四年七月十九日一早,北山先是和前來送行的諾伊和可兒寒暄了好一陣,又對那位臨時代理宰相爐石囑咐了好長一段話,隨即又想了想似乎的確暫時沒什么可交代了后,才帶著麾下眾人離開。
而讓北山沒想到的是,出發沒多久,他的耳旁就不斷傳來一陣陣聒噪的聲音,轉頭看去,差點驚得從馬上掉下來。
“老狐貍!他怎么也跟我們去丹石城?”北山指著不遠處的奧洛夫,一臉無語的問道。
“他啊?當然是有用處了!”騎在矮腳馬上的修斯頭也不回就知道北山問的是誰。
“他能有什么用處?除了那一身肥肉可以在饑荒年間當做食物之外。”北山越看奧洛夫那騎在馬上的肚子隨著前行顫動,就越覺得心里犯惡心。
“你不知道,從你去塔克斯接諾伊的第二天,敵人那邊就跑了數百人過來投降,說是之前跟隨奧洛夫的,現在凱蘭要動手殺人了。”
“嗯?這種事你怎么不早說?”
“又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那些家伙畢竟是亞尼法特亞人,我不好安排,干脆把那頭豬也帶上,讓他去管,省的我頭痛。”
“這樣啊,那好吧……只是,讓這個家伙離我遠點,他的聲音我聽著煩!”北山回過頭,繼續趕路。
“額……知道啦!”現在成了修斯一臉無語。
而行進了不一會兒之后,修斯又突然聽見北山莫名其妙的感嘆了句:“人生啊大概就是不斷無奈妥協的過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