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來到幼兒園。為了這次不再讓爺爺找我麻煩，我應(yīng)該更加認真聽講才是，畢竟孫爺二人，冤冤相報，我早晚得死在其掌下。
真好，今天講得依舊是《鋤禾》，這回可以不用再被打了，老師笑眼百媚，珍視我們每一個人。她用親切口吻對我們說：“昨天我們讀會了《鋤禾》，今天我們試一試把它背下來好不好？誰背會了，獎勵他一個大紅花！”全班開始竊竊私語起來，不一會兒，楊永舉手便喊：“老師，我來。”老師示意全班安靜，抬手示意全班聽楊永開始背誦。
“鋤禾日……下土，誰知……皆辛苦。”言畢，全場不自覺鼓掌稱好，這讓我十分不悅，也許我骨子里就是不開心的命。
鋤禾你個當午，全世界的人甚至葫蘆娃都能背《鋤禾》，唯獨我的朋友不行，因為我不會背！
可后來，我還是小心翼翼地去問了問楊永，“你怎么會的，這么快就會背了？”楊永得意的神情讓我渾身不快，老師貼在他額頭上的大紅花，鮮艷的刺眼，他微微笑道：“我媽媽是個老師，她這些都教給我了！”
“哼，什么都是你媽，你媽，我不靠媽媽，更不靠爺爺，我自己就能背下來。”我心中暗想，早晚會超過楊永。
詩詞歌賦想來也十分有趣，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律動感，讀幾遍，自然而然就會背了，這大概是我第一次享受努力過后也有收獲的喜悅成就感顯而易見。我想我再努力些就可以超過楊永了吧。
在之后的學(xué)習(xí)中，我才發(fā)現(xiàn)是我想得太多了。而我在思考楊永為何每次都成績優(yōu)異時，他總能給我一個統(tǒng)一答復(fù)，即：我媽媽是老師。
對呀，每次都是你媽媽的功勞。不過有個作老師的媽，也真好……你媽的……
我在朋友楊永所謂的刺激下開始認真起來，應(yīng)該是更認真起來。而且我也漸漸發(fā)現(xiàn)爺爺對我的管理開始寬松了，或許我的努力學(xué)習(xí)得到了老人家的認可了吧？而更有意思的是爺爺在不打我的這幾天，打麻將得來的錢回回都在增長，爺爺說那是跟我在一起久了，村里相傳，“孩童身上多福氣，摸上幾下也歡喜”，我猜，他是打我的時候，沾上了我散發(fā)的福氣了。
我的生活平穩(wěn)地進行著，生活，也該如此平穩(wěn)。我依舊忘不掉過去的痛苦，大概那場狂風(fēng)沙塵太大，大到我都無法好好展望未來了吧？人們常常記得的是過去的種種傷害，甚至有人把喜悅都忘記了，歸根結(jié)底，是因為那些被我們遺忘的事，沒有在我們心中留下什么。反之，我們所記得的，一定影響過我們的。
一如既往，楊永來我家找我玩，不亦樂乎地玩耍之時，楊永突然開口道：“韓飛你幾歲了？”
“我今年6歲了呀，你今年幾歲？”我說。
楊永講問我話的同時在玩著游戲機，電視機上的水管工已經(jīng)走到了第四關(guān)了，這大概他在我的家中所有玩過游戲機的次數(shù)里，最好的一次，放在以前，他連第三關(guān)都過不了，這次不會也是他媽媽教他玩的吧？我如是想。
楊永的手在游戲機的手柄上游刃有余，行云流水，手柄按鍵“啪啪”作響，連綿不絕，只是一個吃吃蘑菇吃吃花，跳跳障礙打打怪獸的游戲，被他玩得像在打手槍一樣，他放慢游戲節(jié)奏，不緊不慢，緩緩對我說：“我今年也6歲，韓飛我跟你說，我媽媽叫我快讀小學(xué)了，趕快到城里去讀書，不要待在筱村，她好像說叫我這學(xué)期大班讀完了馬上走。”
我早已聽聞楊永要走的消息，約莫也是在不久前，當時他說要在幾年后才離開筱村，其實我也知道，我們都是大班，根本就不是幾年后再離開，可沒想這個所謂的“幾年后”來得比我想像中的快得太多。楊永去城里有更好的生活，可難道他忘了我的存在嗎？而我又該何去何從？
“你要是走了，以后誰跟我玩《超級瑪麗》？”我說。
“我也不知道，我媽媽叫我走，她讓我跟你說一下。”
我沒有回復(fù)楊永的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電視里的小人一蹦一跳，右上角的倒計時數(shù)字一點一點變小，音樂越來越加快了節(jié)奏，楊永依舊有條不紊地操縱著小人，一邊又跟我說：“唉，再見了我的朋友……你媽的！我又死了，該你了，你快點死，等會兒又輪到我了。”
我反聲說道：“我就不死，讓你干巴巴等我打完你再打！”我又對其說道：“你知不知道有一個地方是可以再往前走的？”
“我不知道，這個游戲我家里沒有呀。”楊永委屈道，“還能繼續(xù)，往前走？怎么走？”
我遙想上幼兒園這幾年，沒有問題能考倒楊永，終于在今天，我也有超過他的一次，也就是在今天，我發(fā)現(xiàn)了我知道了一件楊永也不知道的事，真是久違了的成就感與優(yōu)越感！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便呈出楊永細心聽我教學(xué)看我操作的暖心畫面。“這個地方坐梯子上去，可以直接跳到上面，你看，走到底，有二三四關(guān)都可以選。”邊講邊示范，勞累卻也開心，說不出來地開心，反觀楊永，好學(xué)之心十分讓人欽佩，他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屏幕，巴不得要把電視吃掉一般，瞳孔大得出奇，黑黝黝的眼珠似乎在吞噬一切他看到的，求知欲望之盛，讓我恐懼起來，最后他入神許久，身子豁然往后一仰，泰然回復(fù)“原來如此。”
楊永所謂比我聰明比我學(xué)習(xí)成績好一說由來已久，老師也因為楊永題目做得好，上課認真而肯定其為全班有智慧之最，今天他這一無所知的樣子難免讓我激動，我甚至感覺我已經(jīng)超過楊永的媽媽了，楊永什么事都是由他母親傳授，這回我憑一己之力，終于一雪前恥。
楊永聽完教學(xué)，躍躍欲試，摩拳擦掌，性情大變，語調(diào)更加強了，巴不得把我替換下場，“你快點兒，該輪到我了，你快點兒死呀。”他催促不斷，險些因為催得緊把我推下凳去。我勃然大怒，大叫“我死了，你也別想玩了。”說罷便關(guān)掉了電源，楊永愣在那里一句話沒說，但我看著他無辜的眼神，實在是于心不忍，他快哭出淚的眼神讓我知道我犯了個錯，便重新打開了電源，我對其說：“這回還是我先······”
于是在游戲畫面中你來我往，我與楊永又一次在笑聲中化解了尷尬，楊永因為我超越了人生中游戲水平，我亦因他而不至于孤單地游戲。這天楊永在我家玩得很晚，因為他那神秘而萬能的媽媽恰好來看望爺爺，所以回去得遲。臨走時，楊永牽著他媽媽的手與我揮手道別，我才想起他之前跟我說過要離開筱村的事。
他要走，我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我只想著玩，什么事情都沒有改變。我應(yīng)該好好跟他道別。
孩子就是孩子，不知輕重；而且年輕，輕到不知何為重。
人走茶涼，家中又只剩下我與爺爺，適才叮叮咚咚的麻將聲已經(jīng)不再響起，電視機已經(jīng)使用得發(fā)燙，不忍再用，爺爺在清理家中客人吃剩下的瓜子茶杯之類，口中時不時嘆氣一聲，爺爺今天或許比以往都勞累，否則也不該悶悶不樂。我不去理會他是否勞累是否疲憊，要去為一個老人著想，實在是讓人費心的事。我環(huán)顧四周，四下無狗，便問爺爺：“小白呢？”爺爺不耐煩只言其不知道。
“大半夜不回家睡覺，也不是什么好狗。”爺爺冷冷道，這不免讓我心中一驚。難道小白是與爺爺鬧了什么矛盾？不管三七二十一——看看我的乘法口訣已經(jīng)背得滾瓜爛熟。先找到小白。
出了大門，自然是從鄰居家開始找，可畢竟打擾人家不好，只因這個時間人們都將休息，我只好在門口窺探。一前一后，仔細算我也窺了個十幾家了，自己都差點認為自己是什么采花賊之類了，依舊不見小白的蹤影，最后我只好無奈被迫放棄。哎，權(quán)當作它跟別的小母狗一起出去風(fēng)流快活了吧。
掃興回到家中，客廳的垃圾已經(jīng)清理干凈，地板上一塵不染讓人看來心情也算稍微舒緩了一些。可是里屋的嘈雜之聲隱隱作響，聲音雖小卻是句句入骨，這便是爺爺打我時常有的聲音，我馬上便醒悟回來，心中大喊：
“小白！”
進到里屋，小白此時已經(jīng)縮到墻角，畏懼的眼神讓人見了都好似叫人可憐得流出淚來，嘴中“該該”聲，余音未絕，實在是太可怕了！小白看了看，沖進門來的我，未作理睬，仍舊懼怕著爺爺，縮在墻角。爺爺手中緊握掃把，惡狠狠瞪著小白，這可憐場面靜止一會兒，一陣緊張的呼吸聲過后，爺爺揚起掃把，朝小白的方向使去，口中憤然大罵：“叫你大便。”掃把朝小白掄去，力道之猛，我竟從小白的身上聽見一陣悶響，只怨小白也是一條生命，否則爺爺是要把它打得稀碎，不，爺爺就是要把小白打得稀碎！
我十分想叫停，可我出于跟小白一樣的害怕，選擇了站著不動。
小白緊縮得身子“嗖”地蹦了起來，我從沒見過他跳得那么高過，他又是一陣“該該”尖叫，尖得像把刀。它知道這個地方不能久留，轉(zhuǎn)身便躲到另一個墻角去。可躲得再遠，也躲不過看得遠的爺爺，這回他扔下了手中的掃把，徑直朝小白走去，未等小白反應(yīng)回來，爺爺已經(jīng)緊緊卡住了它的脖子，像個鐵箍似的，小白怎么扭動身子就是掙脫不開，爺爺拎著小白，朝廁所走去，不一會兒又是聽到一陣小白的尖叫，而后已見爺爺從廁所出來，不見小白，他往一個角落走去，用不知從哪兒掏出來的紙將地上兩坨東西捏了起來，又重新回到了廁所。緊接著便聽到抽水馬桶的流水聲，嘩啦啦作響，卻不聽得見小白的叫喚，時間靜謐了幾秒，小白一聲哀號，便飛快從廁所中竄了出來，它此時全身濕漉漉的，原來蓬松的毛被水浸濕后黏在了一起，小白的身段一覽無遺，活像一條干柴，它現(xiàn)在的樣子就是一條落水狗。它沖出家，淌下的幾滴水，在地上形成一條痕跡。稍后，小白已不見了蹤影。
我小心翼翼湊到廁所門邊，往里一瞧，爺爺依舊像不久之前一樣打掃著衛(wèi)生，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廁所里水漬遍地，八成是剛才爺爺對付小白留下的，我從開始便猜不清原因，見廁所這光景，便更想一問個究竟，便對爺爺?shù)溃骸盃敔敚瑒偛旁趺戳恕！?
爺爺默不作聲，手中的抹布依舊不停來回挪動。等到他撐著一塊地方，起身，緩緩對我說：“怎么了？狗不聽話了！”他一邊把抹布放在水槽里洗著，另一邊對我說：“你以后不乖也要這么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