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書名: 極天圣皇作者名: 元岡本章字數: 11308字更新時間: 2016-06-01 23:37:05
這次篡位陰謀歸根結底變成了一幕滑稽劇。在這條陰謀的長河中,守在河口的瑞士衛隊,同埋伏在河身而且張開大網準備捕捉大魚的法蘭西衛隊一樣,連一條小魚都捕不到。
所有的陰謀分子都從地道中逃脫了。
他們沒有看見任何人從修道院出來,因此他們立刻撞破了大門,克里榮帶著三十幾個人偕同國王一起進入了修道院。
死一般的靜寂籠罩著寬敞而陰森森的院落。
克里榮是富有戰斗經驗的將軍,他寧愿人聲嘈雜而不愿一片靜寂,他怕有埋伏。
可是不管四處派出偵察員偵察也好,把房門和窗戶全部打開也好,把地下室搜索個遍也好,都沒有結果,四周沒有半個人影。
國王走在最前頭,手里拿著劍,放開喉嚨大喊:
“希料!希科!”
沒有人答應。
國王說道:“難道他們殺了他不成?見鬼!他們一定要拿一個貴族來抵命。”
克里榮答道:“圣上說得很對,希科先生的確是一位貴族,而且是最勇敢的貴族。”
希科沒有回答,因為他在忙著鞭打馬延先生,他打得那么高興,使得他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等到馬延走掉以后,戈蘭弗洛也昏了過去,再也沒有吸引他的注意力的東西,他才聽見而且聽出了國王的喊聲。
他也用盡全力呼喊:“在這兒,我的孩子,我在這兒。”同時他設法讓戈蘭弗洛坐起來。
他成功了,把戈蘭弗洛靠在一棵樹上。
為了完成這個慈悲的舉動,他不得不使盡氣力,這樣就使他的嗓音顯得不那么響亮,亨利聽見以后,還以為他在哀鳴。
其實完全不是那回事,恰恰相反,希科正因為勝利而歡欣鼓舞,只不過,看見修士一副可憐相,他在考慮:應該一劍刺穿這個包藏禍心的大肚子呢,還是饒了這個肥大的酒桶一次。
因此他注視著戈蘭弗洛,在一剎那間很有點奧古斯特注視著西納[注]的味道。
戈蘭弗洛慢慢地蘇醒過來,盡管他十分愚蠢,他也不至于蠢到對等待著他的命運抱任何幻想。何況他十分像那些經常受人虐待的畜生,這些畜生本能地感覺到人的手要不是為了打它們,絕不會去碰它們;人的嘴要不是為了要吃它們,也絕不會湊近它們。
他就是在這樣的心情中睜開了眼睛。
他大喊一聲:“希科老爺。”
加斯科尼人說道:“啊!啊!原來你還沒有死?”
修士使勁要把兩只手在他的大肚子前面合攏,一邊繼續說:“好心的希科老爺,您難道能把我,戈蘭弗洛,交給那些想害死我的人嗎?”
希科罵了一句:“壞蛋!”聲音里掩飾不住帶有一絲憐愛之情。
戈蘭弗洛呼天搶地地喊起來。
等到他終于合攏兩手以后,他又試著把手絞扭起來,最后氣急敗壞地喊起來:
“我陪您吃過多少頓豐富的晚餐,據您說,我喝酒有宏量,經常被您譽為酒仙,我還十分愛吃您在豐盛飯店點的小母雞,我每次都吃得只剩下幾根骨頭!”
希科覺得戈蘭弗洛在這方面的造詣可以說是登峰造極,使他下定決心寬恕他。
戈蘭弗洛掙扎著想站起來,可是沒有達到目的,他嚷道:“他們來了!天主!他們來了,我只有死路一條。啊!好心的希科老爺,救救我吧!”
修士既然站不起來,就挑最容易的做,奮力一撲,撲倒在地。
希科說道:“站起來。”
“您寬恕我了嗎?”
“再說吧。”
“您已經打得我夠厲害的了,就寬恕我了吧。”
希科哈哈大笑起來。可憐的修士神志不清,以為馬延挨打的鞭子,都打在他自己身上。
他說道:“您笑了,好心的希科老爺。”
“是的,我笑了,畜生。”
“那么我能夠活下去了。”
“也許吧。”
“如果您的戈蘭弗洛要死了,您是不會這樣笑的。”
希科說道:“你的命運不掌握在我的手上,掌握在國王手上,只有國王有權決定你的生死。”
戈蘭弗洛拚命掙扎,終于穩定地跪了起來。
這時候,亮堂堂的火光驅趕了黑暗,一群華服的人,手持寒光閃閃的劍,在火把的照耀下,圍住他們兩人。
國王叫道:“啊!希科!親愛的希科!我能再見你真高興!”
修士低聲說道:“您聽見了嗎,好心的希科先生,這位偉大的君王很高興能見到您。”
“那又怎么樣?”
“趁他高興的時候,您提什么要求他都會答應的,您要求他寬恕我吧。”
“向卑鄙的希律王救情嗎?”
“啊!啊!不要作聲,親愛的希科先生。”
希科回過頭來問國王:“圣上,你們逮住了多少人?”
戈蘭弗洛說道:“我悔罪[注]!”
克里榮說道:“一個也沒逮住,這班奸賊!他們一定是找到一個我們不知道的出口,逃了出去。”
希科說道:“這很可能。”
國王問道:“你看見他們了?”
“我當然看見了他們。”
“全都看見了?”
“從第一名到最后一名全都看見了。”
被圍困在里面的戈蘭弗洛一再重復說著:“我悔罪!”
“你都認出他們來了?”
“沒有,圣上。”
“怎么,你沒有把他們全認出來?”
“我只認出其中一個,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不是從他的面孔認出來的,圣上。”
“你認出的人是誰?”
“馬延先生。”
“馬延先生?就是你要同他算帳的那個……”
“對,我們的帳已經算清了,圣上。”
“啊!把事情經過告訴我,希科!”
“以后再說吧,我的孩子,以后再說吧,現在先照顧當前問題要緊。”
戈蘭弗洛又說:“我悔罪!”
克里榮突然說:“啊!您抓到了一個俘虜,”一邊說一邊將他的大手按到戈蘭弗洛身上,戈蘭弗洛雖然是龐然大物,也彎了下去。
修士說不出話來。
希科遲遲不回答,目的是暫時讓可憐的修士從內心深處感到無限的恐懼。
戈蘭弗洛看見周圍的人一個個怒氣沖天的樣子,差點兒第二次昏迷過去。
沉寂了片刻。在靜寂中戈蘭弗洛耳邊仿佛響起了最后審判的號角聲。
希科說道:“陛下,請看一看這個修士。”
一個侍衛立刻將一個火把挪到戈蘭弗洛的臉上,戈蘭弗洛緊閉雙眼,以便不費勁地魂歸天國。
亨利嚷起來:“他是傳教士戈蘭弗洛!”
修士急急忙忙地叨念著:“我悔罪,我悔罪,我悔罪。”
希科回答:“就是他。”
“就是那個……”
加斯科尼人打斷他說道:“一點不錯。”
國王帶著滿意的神情說道:“啊!啊!”
戈蘭弗洛臉上滴下來的汗珠,簡直可以用碗來盛。
這也難怪,因為只聽見周圍的兵器叮當作響,仿佛兵器自己也有了生命,正在等得不耐煩想飛舞起來呢。
有幾個人殺氣騰騰地走近來。
戈蘭弗洛沒有看見他們,但他感覺得出,他無力地呻吟了一聲。
希科說道:“等一等,必須讓國王知道一切。”
他把亨利帶過一旁,低聲對他說道:
“我的孩子,感謝天主在三十五年前讓這位圣人誕生人世吧,因為是他救了我們大家。”
“這話怎么講?”
“因為是他把造反陰謀原原本本地告訴我的。”
“什么時候?”
“大約一個星期以前,因此如果陛下的敵人發現了這件事,早已把他處死了。”
戈蘭弗洛只聽見最后一句話。
“早已把他處死了!”
他的兩只手撲到地上。
國王慈祥地瞥了一眼這一大堆肉,在所有明智的人的眼中,這堆肉只能代表愚蠢。國王說道:“可敬的人,我們必須保護他。”
戈蘭弗洛瞥見了國王的慈祥眼色,面孔立刻變了樣子:一邊笑,一邊哭。
希科說道:“你做得很對,國王,因為他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奴才。”
國王問道:“你認為應該怎樣處置他才好?”
“我認為只要他留在巴黎一天,他就冒很大的危險。”
國王說道:“我給他派幾個衛兵,怎樣?”
戈蘭弗洛聽見了亨利的這個建議。
他自言自語道:“好呀!看來唯一的可能只是把我監禁,不會處我以死刑。我寧愿要監禁,不要吊刑[注],只要監獄里有好酒好肉吃,那就行了!”
希科說道:“不必,那沒有用,只要你允許我把他帶走就可以。”
“你把他帶到哪兒去?”
“帶到我家去。”
“好吧!帶他回去以后趕快回到盧佛宮來,我在宮里要同我的幾位朋友準備明天的決斗。”
希科對修士說:“站起來,可敬的神父。”
戈蘭弗洛嘀咕著說:“他在跟我開玩笑,好壞的心眼。”
加斯科尼人用膝蓋朝他的屁股上一踢,低聲地對他說:“站起來呀,畜生!”
戈蘭弗洛大聲說:“啊!我真是罪有應得!”
國王問道:“他說什么?”
希科說道:“他想起了他的所有辛勞,歷數他受過的種種折磨,我答應他陛下要保護他,他就憑著良心說出這句話來:我真是罪有應得!”
國王說道“可憐的家伙!你得好好地照顧他,我的朋友。”
“陛下放心好了,他跟著我是什么也不會缺的。”
戈蘭弗洛嚷道:“啊!希科先生!我親愛的希科先生,他們要帶我到哪里去?”
“你待會兒就知道了。現在,向陛下謝恩吧,你這負心的家伙,謝恩吧。”
“謝什么?”
“我叫謝恩你就謝恩。”
戈蘭弗洛結結巴巴地說:“圣上,既然尊敬的陛下……”
亨利說道:“我知道了,你到里昂去的那次旅行,神圣聯盟之夜和你今天所做的事,我全知道了。放心吧,我對你會按功行賞的。”
戈蘭弗洛嘆了一口氣。
希科問道:“巴汝奇在哪兒?”
“在馬廄里,可憐的寶貝!”
“那么,去找它,騎著它回到這兒來找我。”
“是的,希科先生。”
修士三步并作兩步地走了,他奇怪為什么沒有衛隊跟蹤他。
希科說道:“現在,我的孩子,留下二十個人護送你,派十個人跟著克里榮先生。”
“跟著他到哪兒去?”
“去安茹公館把你的弟弟帶來見你。”
“為什么?”
“為的是免得他第二次又逃跑。”
“難道我的弟弟也……”
“你今天仿佛不愿意聽我的忠告?”
“什么話?我聽,我聽。”
“那么,就照我的話去做。”
亨利立刻下令給法國衛隊的上校,叫他把安茹公爵帶到盧佛宮來。
克里榮對安茹公爵素無好感,立刻動身走了。
亨利問道:“你呢?”
“我嗎,我等我的那位圣人。”
“你回盧佛宮找我嗎?”
“一小時以后。”
“那么我先走了。”
“走吧,我的孩子。”
亨利帶著剩下的衛隊走了。
希科向馬廄走去,他走到院子里,就看見戈蘭弗洛騎著巴汝奇來了。
這個可憐的家伙甚至沒有想過要逃走。
希科抓住巴汝奇的韁繩說:“快點,快點,人家在等我們呢。”
戈蘭弗洛絲毫沒有抵抗的表示,只不過他哭得像淚人兒似的,簡直可以說,眼看著他就瘦下去了。
他喃喃地自言自語:“我早就說過了,我早就說過了!”
希科拉著巴汝奇,聳了聳肩膀。
國王回到盧佛宮,發現他的寵臣們都在安靜地熟睡。
歷史事件有這樣一種特性,那就是它們往往把自己的重要性表現在先于它們而出現的環境中。
差點兒斷送了王位的國王,清晨兩點才回到盧佛宮,那些有先見之明的人們,只要仔細想一下當天早上要發生的事,也許就會對國王來找他的三位嬖幸感到興趣。這三位嬖幸再過幾個鐘頭就要冒著生命的危險去為他進行一場決斗。
詩人是有特殊天賦的,他雖然沒有先見之明,卻很會猜測,我們可以肯定詩人一定猜出了在這幾個年輕人的憂郁而可愛的臉龐上,安然酣睡使他們臉色鮮艷,十足的自信心使他們臉帶微笑,他們像親兄弟一樣并排睡在父親的寢室里,在緊挨著的床上休息。
亨利在他們中間輕輕地走動,后面跟著希科。希科把戈蘭弗洛安置在安全的地方以后,就來謁見國王
有一張床上空著,那是埃佩農的床。
國王嘀咕著說:“還沒有回來,啊!可憐的人!啊!這個傻瓜!同比西決斗而不放在心上,要知道比西是法國最勇敢的人,世界上最危險的對手啊!”
希科說道:“你說得對,他沒有回來。”
國王大聲說道:“去找他!把他帶來見我!還給我把米龍找來,這個冒失鬼如果不愿意睡覺的話,就叫米龍給點睡覺藥讓他吃。我想讓他睡一覺,使得他身體強健而敏捷,能夠迎戰。”
門官過來說道:“陛下,埃佩農先生剛剛回來。”
的確,埃佩農先生剛剛回來。他得知國王已經回宮,猜想國王一定會到寢室去看他們,就偷偷溜進公共房間,想不給人看見走進去。
誰知人們早已監視著他,一見他回來,立刻報告國王。
他發現自己無法逃脫一頓責罵,只好滿臉羞慚地出現在門檻上。
亨利說道:“啊!你到底回來了。到這兒來,小傻瓜,看看你的朋友們吧。”
埃佩農向房間周圍望了一眼,點了點頭,表示他確實看見了。
亨利繼續說道:“看看你的朋友們吧,他們多乖,他們明白明天多么重要;而你這傻瓜,既不學他們的樣子先祈禱后睡覺,還要去賭博和玩女人。見鬼!你的臉色多么蒼白!今晚你已經累成這個樣子,明天更好看了!”
埃佩農的確臉色蒼白,蒼白得那么厲害,聽見國王的話,他立刻滿臉飛紅。
亨利繼續說:“來吧,躺下去,我要你這樣做!立刻睡覺。你能不能睡覺呀?”
埃佩農回答道:“我?”仿佛這個問題傷了他的自尊心似的。
“我的意思是問你有沒有時間來睡覺。你難道不知道天一亮你就要決斗,而在目前這季節,一到四點天就亮了嗎?現在已經是兩點,你的睡覺時間不足兩小時了。”
埃佩農說道:“兩個小時要能好好利用的話,可以辦很多事情了。”
“你到底能睡不能睡?”
“我能,陛下。”
“我不相信。”
“為什么?”
“因為你十分激動,你想著明天。唉!你做得對,因為所謂明天,其實就是今天。盡管我不應該這樣做,可是我私底下的愿望,仍然希望我們還沒有到達那個決定命運的日子。”
埃佩農說道:“圣上,我答應您,我一定能入睡,可是要做到這一點,陛下也應該讓我安靜地睡覺。”
希科說道:“這話很對。”
埃佩農果然脫下衣服,安詳地上了床,神態似乎還帶點愉快,國王同希科見了,都認為是好兆頭。
國王說道:“他真同愷撒一樣勇敢。”
希科抓了抓耳朵說道:“太勇敢了,我發誓,我簡直無法理解。”
“瞧,他已經睡著了。”
希科走到床邊,因為他懷疑埃佩農不可能安心到這樣的程度。
他突然間說道:“啊!啊!”
國王問道:“什么事?”
“你瞧。”
希科指著埃佩農的靴子給國王看。
國王低聲說道:“血!”
“他曾經在血泊里行走,我的孩子。多么了不起的勇士!”
國王憂心忡忡地問道:“他受傷嗎?”
“哼!他要受了傷他早就說出來了。除非他跟阿喀琉斯一樣,傷在腳踵。”
“瞧,他的上衣也有血跡,你瞧他的衣袖。他遇到什么事了?”
希科說道:“也許他殺了什么人。”
“為什么要殺人?”
“為了鍛煉手腕,使它能適應殺人的需要吧。”
國王說道:“這真奇怪。”
希科更是一本正經地拼命抓耳撓腮,嘴里發出“唔”、“唔”兩聲。
“你沒有回答我。”
“我回答了,我作了‘唔,唔’兩聲,我覺得這里面包含很多意思。”
亨利說道:“我的天啊!我的周圍發生了些什么事?等待著我的究竟是什么?幸虧明天……”
“不,是今天,我的孩子,你總是弄錯。”
“是呀,我弄錯了。”
“說下去,今天怎么樣?”
“今天我可以放心。”
“為什么?”
“因為今天他們會為我殺死那些該死的安茹佬。”
“你相信會這樣嗎,亨利?”
“我完全有把握,他們都是勇士。”
“可是我也沒有聽說過那些安茹佬是儒夫啊。”
“當然不是;但是你瞧他們多結實,看看熊貝格的臂膀,多堅強的肌肉,多么有力的臂膀。”
“哼!可惜你沒有看見過昂特拉蓋的臂膀。”
“你瞧凱呂斯的嘴唇有壓倒一切的氣概,莫吉隆的額頭在熟睡中還是高做得要命。他們有這樣的容貌,怎么能不勝利呢?啊!他們的眼睛射出閃電般的光芒,敵人就輸掉一半了。”
希科傷心地搖了搖頭說道:“親愛的朋友,他們也有同樣高傲的額角,同樣能射出閃電般光芒的眼睛,難道你倚靠的就是這些嗎?”
“不止這些,來,我給你看一些東西。”
“在哪兒?”
“在我的辦公室里。”
“就是你要給我看的東西使你對勝利有絕對的把握嗎?”
“是的。”
“那么去吧。”
“等一等。
亨利向那些年輕人走過去。
希科問道:“干什么?”
“你聽我說,我不想在明天,或者正確點說,今天,使他們感到傷心、難受,我現在就去同他們告別。”
希科搖了搖頭,說道:
“告別吧,我的孩子。”
他說這話時語調十分凄涼,使得國王覺得渾身一震,干枯的眼睛里也流出眼淚來。
國王喃喃地說:“再見吧,朋友們;再見吧,我的好朋友們。”
希科掉轉了腦袋,他也不是鐵石心腸。
過了一會兒,他的眼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到幾個年輕人的身上。
亨利俯下身子,在他們的額角上-一親吻。
一支紅蠟燭放出慘淡的光芒,照亮了眼前這一幕,而且把凄涼的氣氛一直傳送到房間的帷幕上和在場各人的臉上。
希科并不迷信,可是當他看見亨利的嘴辱碰到莫吉隆、凱呂斯和熊貝格的額頭上的時候,他眼前仿佛出現了這樣的場景:一個滿懷悲痛的活人正在向已經躺在墳墓里的死者告別。
希科說道:“真怪,我從沒有過這種感覺,可憐的孩子們!”
國王剛吻完他的朋友們,埃佩農立刻睜開眼睛看看國王是否已經離去。
國王挨在希科的臂膀上走出房間。
埃佩農跳下床,拼命把靴子上和衣服上的血跡揩掉。
這樣一來他又想起了剛才在巴士底廣場所發生的那一幕。
他喃喃地自言自語:“那個家伙今晚一個人就流了那么多的血,我可沒有那么多的血好流。”
他又躺到床上。
亨利把希科帶到他的辦公室里,打開一個有白緞子村里的烏木長匣子,對希科說:
“你瞧。”
希科說道:“劍!我看到了。怎么樣?”
“是的,是劍,可它們是祝福過的劍,親愛的朋友。”
“是誰祝的福?”
“是教皇親自祝的福,這是他對我的特殊優待。你看見這長匣子嗎?把它搬到羅馬又搬回來,花了我二十匹馬和四個人,可是我終于得到了劍。”
希科問道:“這些劍鋒利嗎?”
“當然,可是它們最大的優點,希科,是視過福了。”
“是的,我知道;可是我最大的樂趣是知道它們極其鋒利。”
“你真是個異教徒!”
“好吧,孩子,現在談別的吧。”
“可以,不過要快點。”
“你想睡覺嗎?”
“不,我想祈禱。”
“既然這樣,我們就來談正事吧。你派人叫安茹公爵來了,是嗎?”
“是的,他在樓下等著。”
“你準備怎樣處置他?”
“我打算把他投入巴士底獄。”
“這個辦法再好沒有了。不過,必須選擇一間又深又牢靠,與外界完全隔絕的牢房,像以前關押圣波爾陸軍統帥[注]或者雅克-德-阿爾瑪納克[注]的牢房才好。”
“這你可以放心。”
“我知道哪兒賣優質的黑天鵝絨,我的孩子。”
“希科!他是我的弟弟。”
“啊,我忘記了。在宮廷里王室的喪服是紫色的。你要跟他談話嗎?”
“當然,哪怕談話的目的只是杜絕他的一切希望,向他證明他的全部陰謀都已破獲。”
希科說道:“唔!”
“你認為我同他談話有什么不妥當的地方嗎?”
“沒有,不過如果我是你,我就不同他多說,趕緊把他關進監獄。”
亨利說道:“把安茹公爵帶上來。”
希科搖著頭說道:“反正一樣,我堅持我開頭的想法。”
片刻以后,公爵走了進來,臉色十分蒼白,手里沒有武器,克里榮在后面跟著他,手里握著劍。
國王問克里榮:“你在哪兒找到他的?”那口氣就仿佛公爵根本不存在似的。
“圣上,殿下當時不在家,我以陛下的名義占領了他的公館以后,過了一會兒殿下才回來,我們立即逮捕他,沒有遇到抵抗。”
國王鄙夷地說了一句:“總算知趣。”
然后,國王轉過來對公爵問道:
“先生,你剛才到哪兒去了?”
公爵回答:“圣上,請相信我,不管我到什么地方,我關心的都是陛下。”
亨利說道:“我早料到了,你的到來證明了我對你以牙還牙并沒有錯。”
弗郎索瓦冷靜而恭敬地鞠了一躬。
國王向他的弟弟走去,問道:“說呀,你到哪兒去了?我們逮捕你的同黨的時候,你在干什么?”
弗朗索瓦問道:“我的同黨?”
國王再說一遍:“是的,你的同黨。”
“圣上,毫無疑問,陛下得到關于我的情報極不準確。”
“啊!這一次,先生,你逃不了,你的罪惡歷史已經結束了。這一次,你又不能繼承我的王位,弟弟……”
“圣上,圣上,我求求您,請您息怒,一定是有人在您面前陷害我了。”
亨利憤怒到了極點,喝道:“卑鄙的東西!你要在巴士底獄的監牢里活活地餓死。”
“我等著您的命令,圣上,哪怕這些命令要處死我,我也心甘情愿。”
“別裝出這副偽善的樣子,說,你剛才到哪兒去了?”
“圣上,我在捍衛陛下,我在為增加陛下統治的榮耀和安寧而奮斗。”
國王聽后不禁愕然,說道:“啊!真是無恥之尤。”
希科向后一仰,說道:“既然這樣,您就把您奮斗的經過告訴我們吧,親王,這段經歷一定很有趣。”
“圣上,如果剛才陛下看待我如同兄弟,我本來馬上可以告訴陛下,現在既然陛下看待我如同罪犯,我就等待事實來替我說話吧。”
說完,他向他的哥哥國王比上一次更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回過頭來對克里榮和其他在場的官員說道:
“來吧,你們當中哪一位要把法國國王的親兄弟送到巴士底獄去?”
希科沉思片刻,突然心頭一亮,他喃喃地自言自語:
“啊!啊!我相信現在我明白了為什么埃佩農先生的腳上沾滿鮮血,而他的臉頰上卻沒有多少了。”巴黎天氣晴朗。沒有一個市民得知決斗的消息。可是保王派的貴族,和還沒有從驚慌中清醒過來的吉茲派貴族,都在等待這件事,而且采取謹慎措施,以便能及時祝賀勝利者。
我們在前一章里已經知道,國王整夜沒有合眼,他一直在祈禱和哭泣。不過他畢竟是一個勇士,尤其在決斗方面富有經驗,在清晨三時左右他同希科出了宮,準備盡自己的能力為他的朋友們幫最后一次忙。
他到了決斗場所視察場地。
這是一幕十分值得注意的景象,奇怪的是,很少人加以注意。
國王穿著一套深色衣服,裹著一件寬大的斗篷,身旁佩著劍,眼睛和頭發被帽檐遮住,沿著圣安托萬街向巴士底獄走了大約三百步;到達那里以后,他看見圣保羅衍那邊圍著一大群人,他不想冒險走進人群里,就取道圣卡特琳街,從后面走進圍內勒王宮前面的空地。
那一大堆人我們可以猜出他們在那里干什么:他們在看昨夜一共死了多少人。
國王既然避開人群,他當然也不知道該地發生了什么。
八天以前參加過嬖幸們和安茹佬的那場爭吵或協議的希科,就在決斗現場告訴國王事情經過,誰該占什么位置,誰同誰決斗,以及決斗的條件。
亨利不等聽完,立刻就丈量場地,觀察樹間的距離,估計陽光照射的方向,他說道:
“凱呂斯的位置對著陽光,太陽正好射在他的右邊,在他剩下的一只眼睛上[注],而莫吉隆則完全背光,凱呂斯應該占據莫吉隆的位置,莫吉隆則應占據凱呂斯的位置,因為他有一副好眼睛。到目前為止,這件事安排得并不妥當。至于熊貝格,他的腿很弱,恰好后面有一棵樹在必要時給他作掩護。我對他很放心。可是凱呂斯,我的可憐的凱呂斯!”
他悲戚地搖了搖頭。
希科說道:“你叫我難過,我的國王。我看你不必哀傷,見鬼!他們該勝則勝,該敗則敗,何必擔憂?”
國王抬頭望天,嘆了一口氣,喃喃地說:
“我的天主,您看他怎樣褻瀆神明,不過您應該原諒他,因為他只是一個小丑。”
希科聳了聳肩膀。
國王又說道:“老實說,我對埃佩農很不公平,我沒有多想想他;他的對手是比西,他要冒多大的危險啊!……我的好希科,你看一看這地形:左邊是一道柵欄,右邊是一棵樹,后面是一條溝渠,而埃佩農卻經常需要后退,因為比西好比猛虎,好比雄獅,好比毒蛇,他的劍靈活非常,忽上忽下,忽然伸展,忽然退縮。”
希科說道:“哼!我倒不替埃佩農擔心。”
“你錯了,他會被比西殺死的。”
“他嗎?他不是笨伯,他會采取預防措施的。”
“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不會同比西決斗了。”
“什么話!你沒有聽見他剛才說的話嗎?”
“聽到了。”
“怎么樣?”
“正是因為聽到了我才說他不會同比西決斗了。”
“你真是一個多疑又看不起別人的家伙。”
“我熟知我的這位加斯科尼同鄉,亨利。你要是相信我的話,我們就走吧,圣上,天已經大亮了,回到盧佛宮吧。”
“你相信在他們決斗的過程中,我能一直留在盧佛宮嗎?”
“見鬼!你一定要留在盧佛宮,否則人家看見你在這兒,如果你的朋友打勝了,人家會說是你要了什么妖術所以致勝,如果他們打敗了,人家會說是你給他們帶來不吉利的。”
“人家怎么說跟我有什么關系?我愛他們是始終不渝的。”
“我很希望你有堅強的意志,亨利。你能愛你的朋友,我應該向你祝賀,因為對君王來說,這是一種罕見的美德。可是我不愿意你把安茹先生一個人留在盧佛宮。
“不是還有克里榮嗎?”
“啊!克里榮只是一頭水牛,一頭犀牛,一頭野豬,或者什么別的兇猛不馴的動物,而令弟卻是一條毒蛇,一條響尾蛇,或者別的氣力雖然不大,厲害卻在毒汁上的動物。”
“你說得對,我早該把他投入巴士底獄。”
“我早就對你說過,你不該接見他。”
“是的,他的鎮定自若的態度,和他自稱捍衛我的利益,打動了我。”
“這更是你不能相信他的又一層理由。回去吧,我的孩子,請相信我吧。”
亨利遵從希科的意見,在向未來的戰場看上最后一眼以后,一齊取道回盧佛宮。
他們到達的時候,宮里人人都起來了。
幾個嬖幸最先醒來,仆人們正替他們穿衣服。
國王問左右,他們在干什么。
熊貝格在作屈膝運動,凱呂斯用葡萄汁來潤濕眼睛,莫吉隆正在喝一杯西班牙酒,埃佩農在石頭上磨劍。
國王其實看見了埃佩農,因為他為了磨劍,叫人搬了一塊砂石到貼鄰房間的房門口。
亨利帶著憐愛注視著埃佩農說道:“難道你認為這個人不是另一個貝亞爾?”
希科回答:“不,我認為他只是一個磨刀匠,如此而已。”
埃佩農看見了國王,喊了一句:“圣上!”
盡管國王已下了決心,而且不是在這種情況下,他也不會有力量堅持到底,亨利還是走進了他們的房間。
我們已經說過,亨利是一個威嚴莊重,有極強自制力的國王。
他的平靜的臉上幾乎帶著微笑,絲毫不流露出他的心情來。
他說道:“你們好,先生們;我覺得你們精神飽滿,心情愉快。”
凱呂斯回答:“感謝天主,確是這樣,圣上。”
“你的神情有點憂郁,莫吉隆。”
“圣上,正如陛下知道的。我是一個十分迷信的人,我做了一個惡夢,不得不喝一杯西班牙酒使心境平靜下來。”
國王說道:“我的朋友,我引用我們偉大的醫師米龍的話來告訴你,必須記住:昨日如有所思,今夜必有所夢,這同第二天所發生的事情則毫無關系,除非天意如此。”
埃佩農說道:“因此,圣上,請看我雄赳赳的樣子,我昨天晚上也做了很多夢,盡管有夢,我的臂膀還是孔武有力,我的眼睛銳利無比。”
說著他就向墻作了一個沖刺動作,他的新磨好的劍在墻上留下一個傷痕。
希科說道:“對呀,您做了夢,夢見您的靴子上沾滿血跡,這樣的夢并不壞,它表明您有一天也會成為亞歷山大或者愷撒那樣的勝利者。”
亨利說道:“我的勇士們,你們知道這次決斗牽涉到你們君主的榮譽,因為你們是為了捍衛他的事業才去決斗的;但是你們必須知道,你們要防衛的僅僅是我的榮譽而已,不要考慮我個人的安全。昨天晚上我已經鞏固了我的王位,至少在相當時期內沒有什么力量能夠動搖它。你們僅僅為著我的榮譽去戰斗吧。”
凱呂斯說道:“圣上請放心,我們寧死也不愿有損陛下的榮譽。”
國王繼續說道:“先生們,我很愛你們,也很敬重你們,請你們聽我的一個忠告吧:不要作無謂的犧牲,你們要使我滿意,就不要戰死,而去殺死你們的敵人。”
埃佩農說道:“我這方面,絕對不會饒恕他們。”
凱呂斯說道:“我不能提出保證,我只盡力而為,如此而已。”
莫吉隆說道:“至于我,我向陛下保證,即使戰死我也要還擊,殺死我的敵人。”
“你們先用劍來決斗嗎?”
熊貝格說道:“用劍也用匕首。”
國王將一只手按著胸膛。
他的微微顫動的手,同他的搏動著的心互相接觸,仿佛在彼此傾訴它們的恐懼,而在表面上,他卻神態高傲,目光冷酷,嘴唇十分傲慢,擺出儼然國王的架子,換句話說,他現在的樣子是在送戰士上戰場,而不是把朋友送進鬼門關。
希科對他說:“真的,我的國王,你現在的樣子真偉大。”
幾個侍衛都已準備完畢,只剩下向國王致敬了。
亨利問道:“你們騎馬去嗎?”
凱呂斯答道:“不,圣上,我們走過去,這是一種十分有益的鍛煉,可以使頭腦清醒,陛下不是經常說,運用劍的不是手臂,而是大腦嗎?”
“你說得對,我的孩子,把你的手伸過來。”
凱呂斯彎下腰去,親吻了國王的手,別的人也照著樣子做了。
埃佩農跪下來說道:
“陛下,請為我的劍祝福。”
國王說道:“不必,把你的劍交給你的侍從吧,我已經為你們準備了更好的劍了。希科,去把劍拿來。”
加斯科尼人說道:“不要叫我,叫你的侍衛隊長去吧,我的孩子。我只是一個小丑,而且還是一個異教徒,如果我的朋友魔鬼一旦看見我的手中拿著什么,上天的保佑就可能立刻變成要命的禍事。”
一個軍官把烏木匣子拿過來,熊貝格問道:“陛下,您說的劍是什么樣的劍?”
“是意大利名劍,我的孩子,在米蘭鑄造的,你們看,劍的護手造得多好。你們中除了熊貝格,手都很嬌嫩,如果沒有好的護手保護,一鞭子便能使你們的劍應聲落地。”
四個年輕人齊聲說道:“謝謝,謝謝陛下。”
國王已經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說道:“走吧,時候到了。”
凱呂斯問道:“為了鼓舞我們的斗志,圣上是否來看我們決斗?”
“不,這樣做不方便,你們決斗不要讓人知道,這次決斗不是經過我批準的,不要做得過分隆重,要叫人相信這是你們私人之間的爭執。”
接著他用一下充滿帝王威嚴的手勢同他們告別。
等到他們走出了他的視線,最后一個仆役跨出了盧佛宮的門檻,再也聽不見武裝侍從身上鐵甲的鏗鏘聲以后,國王一下子跌落在臺階上,說道:
“我要死了。”
希科說道:“我卻要去看這場決斗,不知怎的,我總覺得埃佩農今天有點古怪。”
國王用凄慘的聲音說道:“你要離開我嗎,希科?”
希科說道:“是的,因為如果他們當中有人不能履行他的職責的話,我可以上前代替他,來維護國王的榮譽。”
亨利說道:“你去吧。”
加斯科尼人一辭別國王,立刻像閃電似的飛跑了。
國王于是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百葉窗。吩咐在盧佛宮內不準人說話或叫喊,只對知悉內情的克里榮說道:
“我們要是勝利了,克里榮,你就來告訴我;如果我們失利的話,你只要在我的門上敲三下就行了。”
克里榮晃著腦袋答道:“好的,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