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大概不會忘記,希科每次帶著修士進豐盛飯店吃喝一頓,都是有意圖的。只是修士只知吃喝,一點沒有覺察其中究竟。現在我們暫且放下這兩朋友不說,再回到躺在擔架上由梅里朵爾向巴黎進發的蒙梭羅先生和從昂熱出發一路尾隨的比西先生。
一個騎手要追上步行的人,當然不費吹灰之力,但也有越過被追趕的人,從而失之交臂的危險。
比西就遇上這樣棘手的事。
此時正值五月末,氣候炎熱,尤其是在中午時分。
因此蒙梭羅命令在道旁一座小樹林里歇腳。由于他想讓安茹公爵盡可能晚點知道他的行蹤,便讓所有隨行人員跟他一塊走進茂密的矮樹林中歇蔭,以便躲過中午的烈日,隊中有一匹馬馱了食品和水,因此不必四處求人,便可吃一頓點心。
也就在這時候,比西從小樹林邊走過。
我們想象得到,比西一路追來,不會不逢人便打聽這隊人馬的行蹤。
一直到迪爾塔村,他打聽到的情況都很準確而且比較滿意。因此,他確信狄安娜就在他的前面,他開始讓馬放慢腳步,登上每一座小山崗時,他都要站在馬鐙上-望他追趕的那支小小的馬隊。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突然他打聽不到情況了,過路人都沒有看見這隊人馬。一直走到拉弗來什鎮口,比西方才意識到,他不是落在后面,而是超到了前面;他不是尾隨他們,而是走在了頭里。
于是他回想起路上遇到的那片小樹林。他的馬在走過那片林于時,曾用冒著熱氣的鼻孔嗅了嗅周圍的空氣,并發出一陣長嘶。他一下明白了。
他當機立斷,停在路邊一家最低級的小酒店里。他顧不上自己,倒更替他的馬擔心,因為靠著這匹馬他還要繼續趕路,他讓人小心伺候了他的馬,才放下心來。他坐在一扇窗前,小心翼翼地將自己隱蔽在一塊當作窗簾用的破布后面。
比西之所以選中這家低級小酒館,是因為酒館對面就是本鎮最好的旅館,他料定蒙梭羅要在這家旅館打尖。
比西猜得正對。下午四時許,一個人騎馬飛奔而來,停在那家旅館的門口。
半小時后,那隊人馬也來了。隊伍中除伯爵、伯爵夫人、雷米和熱爾特律德以外,還有八名腳夫,他們每走二十公里輪換一次。
那個打前站的人是來找下一輪的腳夫的。
由于蒙梭羅對安茹公爵充滿妒意,在旅行中不惜破費錢財,因此,盡管這種躺在擔架上的旅行十分罕見,但也沒有遇到什么困難而拖延不前。
伯爵一行人魚貫進了旅館,狄安娜落在最后,比西見她正焦急地向四周張望,便立刻想走出去,但他強行克制住自己,因為稍有不慎,他們就完了。
夜幕降臨,比西估計雷米大概會乘黑夜走出旅館,狄安娜會出現在窗前,他就披上斗篷,在街上來回觀察著。
就這樣,一直等到晚上九點,那個打前站的人出了旅館。
五分鐘后,八個漢子來到旅館門前,其中四人走了進去。
比西暗喜:“噢!他們要連夜趕路?蒙梭羅先生的這個主意倒不錯。”
果然,這種可能性完全實現了:五月之夜溫暖宜人,繁星燦爛,微風拂面,清香四溢,仿佛復蘇的大地在呼吸。
擔架首先被抬出來。
隨后狄安娜、雷米和熱爾特律德也騎著馬出來了。
狄安娜再次仔細環顧四周,然而就在這時,伯爵又在叫她了,她不得不回到擔架旁邊。
四個換班的腳夫點著火把,走在道路的兩側。
比西說道:“好,就是讓我自己來安排這次遠行,也不會這么周到。”
于是他返身回到小酒館,套上馬鞍,跟蹤而去。
這一次,他不會再走錯路失去目標了:火把在前面為他引路。
蒙梭羅一刻也不讓狄安娜離開身邊。
他跟她說話,更確切一點地說他在責怪她。
沒完沒了的指責和一連串含著惡意的問題,就是沖著花房一事而發的。
雷米和熱爾特律德也在互相賭氣。雷米問聲不響,熱爾特律德在生他的氣。
這場賭氣原因很簡單:自從狄安娜和比西相愛之后,雷米便如釋重負,覺得沒有必要再去追求熱爾特律德了。
全隊人馬在行進,四個人這邊在數落,那邊在負氣。正在這時,遠遠尾隨在后的比西,吹了一下銀哨,這是他在公館里招呼仆人的方法,以此來通知雷米他跟在后面。
銀哨的聲音尖利而顫抖。以往,這哨聲能從公館的一頭傳到那一頭,把仆人和牲口都喚到他身邊。
我們提起牲口,是因為比西跟所有武藝高強的人一樣,喜歡訓練戰犬、烈馬和野鷹。
一聽到哨聲,狗窩里、馬廄中和棲架上,戰犬、烈馬和野鷹都不寒而栗。
這會兒,雷米立刻聽出比西的哨聲,狄安娜渾身一震,看了看雷米,雷米向她點了點頭。
然后他走到狄安娜左側,低聲說道:
“是他。”
蒙梭羅立刻追問道:“什么事?夫人,誰在和您說話?”
“沒有人和我說話,先生。”
“不,一個黑影剛才走到您身邊,我聽到說話聲。”
狄安娜說:“那是雷米先生,難道連他您也要嫉妒嗎?”
“不;不過我喜歡你們大聲說話,讓我聽著也散散心。”
熱爾特律德走上來為女主人解圍:“有些事情不能當著伯爵先生的面說。”
“為什么?”
“有兩個理由?”
“什么理由。”
“首先這些事可能與伯爵先生無關,或者十分有關。”
“那么雷米先生剛才與夫人說的是屬于哪一種呢?”
“屬于和您十分有關的那種。”
“夫人,雷米跟您說了些什么?我想聽聽。”
“伯爵先生,我剛才是說,如果您再不安心靜養,走不了一半路就要死了。”
在昏暗的火光下,蒙梭羅的臉變得像死尸一樣蒼白。
狄安娜心兒撲撲直跳,一言不發地陷入了沉思。
雷米用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對狄安娜說道:“他在后面等您,您讓馬走慢點,他會趕上來的。”
雷米說得很輕,蒙梭羅只聽到一片絮語;他掙扎著將頭仰向后面,看見狄安娜正跟著她。
雷米說道:“伯爵先生,您還這么動,傷口破了大出血,我可不負責。”
這段時期以來,狄安娜變得很勇敢了,她愛得越深,膽量越大,就像所有真正墮入情網的女人一樣,膽量大得異乎尋常,她勒住韁繩,停下來等著。
與此同時,雷米下了馬,把韁繩遞給熱爾特律德,走到擔架邊,照看病人。
他說:“讓我來摸摸您的脈搏,我敢說您又發燒了。”
頃刻之間,比西就到了狄安娜身邊。
兩個戀人已毋須語言來表達愛慕之情,他們溫柔地擁抱在一起。
比西首先打破沉默:“你看,你一走,我就跟來了。”
“噢!要是我知道你一直跟在我后面,那我日日夜夜都會快樂無比。”
“不過白天他會發現我們的。”
“不,親愛的路易,你遠遠的跟在我們后面,只有我能看見你。每當道路拐彎,或登上山崗,你帽子上的翎毛,你斗篷上的刺繡,以及你揮舞的手絹,這一切都好像是你在對我說你愛我。當日落西山,藍色的霧靄沉到平原上,我多么愿看到你那溫柔的身影向我致意,向我送來甜蜜的飛吻,那么我會多么幸福!”
“說下去,說下去,我最親愛的狄安娜,你自己不知道你柔和的嗓音是多么悅耳。”
“當我們夜里趕路的時候——這是常有的事,因為雷米對他說夜里涼快,對他的傷有益——因此,夜里趕路時,就像今夜一樣,我會不時地留在后面,把你摟在懷里,緊緊握著你的手,告訴你白天我想到的所有關于你的事。”
比西喃喃地說:“噢!我多么愛你!多么愛你呀!”
狄安娜又說:“你瞧,我們的心已經緊緊地連在一起,即使相距遙遠,即使無法傾訴,不能相見,我們也感到幸福。”
“噢!你說得對!可我要見你,要把你抱在懷中,哦,狄安娜!狄安娜!”
兩匹馬交頸相依,搖著銀籠頭互相嬉戲著。兩個情人擁抱在一起,忘記了世上的一切。
突然,前面傳來叫聲,把兩人嚇了一跳,狄安娜有點害怕,比西卻怒火中燒。
那個聲音叫道:“狄安娜夫人,您在哪兒?狄安娜夫人,快回答。”
這聲音劃破夜空,仿佛招魂曲。
狄安娜低聲說:“噢!是他在叫!是他!我都把他忘了。是他在叫我。我像在夢中一樣!哦,多美的夢!醒來多可怕!”
比西叫道:“聽我說,狄安娜,我們現在又在一起了,只要你一句話,任何力量也無法把你從我身邊奪走。狄安娜,我們一塊逃走吧。誰能阻攔我們呢?你看:眼前就是廣闊天地,就是幸福,就是自由!只要你答應,我們馬上就走!答應吧,離開了他,你就永遠屬于我了。”
說著,年輕人溫柔地拉住她。
狄安娜說道:“那我父親怎么辦?”
比西喃喃地說:“當男爵知道我愛你以后……”
狄安娜又說:“啊!父親怎么辦!你在說些什么?”
僅僅“父親”兩個字就使比西清醒過來。
他說道:“不要發火,親愛的狄安娜,你說吧,我聽你的。”
狄安娜伸出手來說道:“聽我說,我們的命運是留在這兒,我們必須比迫害我們的惡魔更堅強,什么也別怕,你會看得出我是怎樣戀愛的。”
比西嘟噥著說:“我的天!我們又要分開了!”
蒙梭羅喊道:“伯爵夫人!伯爵夫人!回答我,您要不回答,我就不管死活要跳下擔架來了。”
狄安娜說道:“再見吧,再見吧,他會照他說的去做,跌下來摔死的。”
“你可憐他嗎?”
狄安娜嫣然一笑,用悅耳動聽的聲音說道:“你嫉妒了嗎?”
比西只好讓她走了。
狄安娜三步并作兩步沖到擔架旁邊,她發覺伯爵已快昏厥過去。
伯爵喃喃地說:“停下來!停下來!”
雷米說道:“見鬼!不要停!他瘋了,他想自殺就讓他自殺好了。”
擔架始終向前走著。
熱爾特律德說道:“您喊什么?夫人就在我身邊。來吧,夫人,應他一句吧,毫無疑問伯爵先生是神志不清了。”
狄安娜一言不發,走進了火把照耀的圈子。
蒙梭羅聲嘶力竭地問:“您剛才到哪里去了?”
“您認為我會到哪里去,先生?我還不是在您后面?”
“緊跟著我,夫人,緊跟著我,不要離開我。”
狄安娜再也沒有什么理由留在后面,她知道比西跟著她,如果今夜有月色,她就能看見他了。
大家到了打尖的地方。
蒙梭羅休息了幾個鐘頭,又催大家上路。
他急急忙忙地并不是想早點到達巴黎,而是想快點遠離昂熱。
我們剛才敘述過的場面,后面又重新出現了幾次。
雷米低聲自言自語:
“讓他氣死吧,這樣我當醫生的榮譽也就可以保得住了。”
可是蒙梭羅沒有死,恰恰相反,十天以后他到達了巴黎,傷勢明顯地好轉了。
雷米真是一個好醫生,比他自己想表現出來的更好。
在路途中的十天,狄安娜用她的溫柔體貼把比西的一股傲氣全都溶化了。
她要他去見蒙梭羅,以便充分利用蒙梭羅對他的友情。
很容易找到借口:去看望伯爵的傷勢。
雷米醫治丈夫,同時為妻子傳遞情書。他自己說:
“我身兼二職:即當醫生,又兼信使。”卡特琳和安茹公爵都沒有在盧佛宮出現,國王兄弟不和的消息不胚而走,越傳越盛。
國王沒有收到王太后的任何信息,他把“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這條諺語顛倒過來,搖著頭說道:
“沒有消息,就是壞消息!”
幾個嬖幸補充一句:
“弗郎索瓦聽了別人的壞主意,一定是把王太后扣押起來了。”
事實上,“聽了別人的壞主意”這句話,就把現任國王和前三任國王的全部政治都歸結起來了。
國王查理九世聽了別人的壞主意,即使沒有親自下令,起碼也批準了圣馬托羅繆的大屠殺。弗朗索瓦二世聽了別人的壞主意,才下令把昂布瓦斯叛亂[注]的參加者全部處死。
亨利二世,這個罪惡家族的祖先[注],也是聽了別人的壞主意,才燒死這么多的異教徒和叛亂分子的,后來他在一次比武中被蒙哥馬利刺死了,據說蒙哥馬利也是聽別了人的壞主意,他的槍尖才不湊巧地刺到國王的頭盔下面的。
誰也不敢對一個國王說:
“您的兄弟膽大包天,他正在設法按照你們家族慣用的手法,要篡奪您的王位,要追您削發為修士,要用毒藥毒死您;他想用您對付您哥哥的辦法來對付您,這也是您哥哥對付他哥哥的辦法,也是您母親教你們互相對付的辦法。”
不,沒有人敢這樣說,那時候的國王,十六世紀的國王,會把這番話視為侮辱,因為那時候國王是人,后來文明發展然后把國王變成天主的化身,像路易十四那樣,或者變成一個不負責任的偶像,像一個立憲的君主那樣。
嬖幸們因此對亨利三世說:
“圣上,令弟聽了別人的壞主意。”
只有一個人同時有權力和頭腦來給弗朗索瓦出主意,他就是比西,因此一場反對比西的風暴便在盧佛宮內形成了,而且越來越猛烈,差不多要爆發出來了。
正當人們在公開場合建議要對出壞主意的人采取威嚇措施,在私底下卻設法要殺害他的時候,消息傳來說安茹公爵派來了一位大使。
這消息是怎么來的?誰帶來的?誰傳過來的?誰散播的?
這就等于問空中是怎樣刮起旋風的,田野里是怎樣卷起滾滾灰塵的,城市里是怎樣響起喧鬧聲的。
有一個魔鬼給某些消息裝上翅膀,然后像放鷹一樣把消息放上空中。
我們聽說過的消息傳到盧佛宮的時候,立刻卷起一場大騷動。
國王氣得臉色發白,朝臣們一向是比主人更加激昂的,他們更氣得臉無人色。
人人都在咒罵。
很難全部說出他們咒罵些什么,不過可以舉一個例子來說明:
“如果來的是一個老頭子,我們就嘲笑、戲弄他一番,然后送入巴士底獄;
“如果來的是一個年輕人,我們就劈死他,捅穿他,把他切成小碎片,分送法蘭西各省,以儆效尤。”
嬖幸們按照習慣擦亮他們的長劍,學習劍術,拿匕首往墻上刺。只有希科劍不出鞘,匕首不離套,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國王看見希科在沉思,想起有一天在一個困難問題上希科同王太后的意見不謀而合,后來證明王太后是對的,問題也就明朗化了。
他明白希科是王國里最聰明的人,他就走去問希科為什么發呆。
希科經過深思熟慮后回答:“圣上,安茹公爵派來了一位大使,或者他沒有派來。”
國王說道:“見鬼,為了這個問題也值得你絞盡腦汁?
“耐心點,耐心點,這是馬基雅弗利常說的話,我是從天主保佑的王太后那里學來的;耐心點。”
國王答道:“我很耐心,我不是在聽你說嗎?”
“如果他給您派來一位大使,那就是他認為可以這樣做;他這人生平謹慎,如果他認為可以這樣做,那就是他認為自己相當強大;如果他認為自己相當強大,我們對他就不可輕視;”對強者必須尊重,可以欺騙他,但不能跟他開玩笑。好好地接待他的大使,表示非常高興見到大使,您并不因此而承擔任何義務。您記得科利尼海軍上將作為胡格諾派的大使到來時的情景嗎?胡格諾派也自認為是強大的,令兄不是擁抱了科利尼嗎?”
“那么你是贊成我哥哥查理九世的政治手腕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引用一件事實,而且我還要補充一句:我們不必加害于一個信使,一個傳令官,一個差役或者大使,有朝一日我們有辦法抓到那個為首分子,那個后臺,那個十分偉大而光榮的安茹公爵,他才是唯一的罪犯,當然還包括吉茲三兄弟,啊!陛下,那時候請您把他們關進一個比盧佛宮更安全的堡壘中吧。”
亨利三世說道:“‘這段開場白我聽得相當入耳。”
希科說道:“見鬼,你既然不覺得討厭,我的孩子,我就繼續說下去了。”
“說吧!”
“如果他不派大使來,為什么你要你的朋友們拉直嗓門學牛叫?”
“牛叫!”
“你得明白,我也可以說是獅吼,如果有辦法把他們當作雄獅的話。我說牛叫……那是因為……聽我說,亨利,你的這班漢子胡須長得比你動物園里的猴子還長,卻還像小孩子般在玩扮鬼嚇人的游戲,他們對人發出嗚嗚聲,就以為能嚇倒人,真叫我看了心痛……且不說如果安茹公爵不派大使來,他們還以為是他們的功勞,自居為大人物呢。”
“希科,你忘記了你所說的這些人都是我的心腹,我的唯一的心腹。”
希科說道:“您愿不愿意同我打個賭,讓我贏你一個埃居?”
“你說吧,怎樣打法。”
“你賭這班人能經受任何考驗,對你始終忠誠;我賭從現在起到明天晚上,在四個人中我可以把三個人完全爭取過來。”
希科說話這么大膽,使亨利軟了下來。他并沒有回答。
希科說道:“啊!你也沉思起來了,你也啞口無言了。你比我想象中更強大,我的孩子,因為你已經有點明白事情真相了。”
“那么,你給我出什么主意?”
“我的主意是等待,我的國王。所羅門王的大部分聰明就在‘等待’二字。如果來了一位大使,你應該笑臉相迎;如果什么人都沒有來,你愛干什么就干什么。不過至少要感謝你的弟弟,不要為了這班壞蛋而得罪了你的弟弟。固然,令弟是一個大惡棍,這我知道得很清楚,但是他是瓦盧瓦家族的一員。你如果愿意,你可以殺掉他,但千萬不能貶低這姓氏的榮譽,這一點,他向來是很自負的。”
“你說得對,希科。”
“這又是我給你上的一門新課,你欠我太多了,幸喜我們倆都不計較這些。現在,讓我睡覺吧,亨利;八天以前我不得不灌醉一個修士,每逢我耍這咱花招的時候,我自己也要醉倒一個星期。”
“一個修士!是不是你跟我提起過的那個熱內維埃芙好心的修士?”
“就是他。你不是答應過給他主持一座修道院嗎?”
“我?”
“天哪!他為你出了那么大的力氣以后,這是你對他起碼應盡的義務了。”
“他對我始終忠心耿耿嗎?”
“他熱愛你。還有一件事,我的孩子。”
“什么事?”
“再過三個星期就是圣體瞻禮節了。”
“不錯,怎么樣?”
“我希望你精心為我們籌備一次小小的宗教儀式。”
“我是十分虔誠的基督教國王,我為我的臣民在宗教方面做出榜樣是我的責任。”
“那么你像往常一樣,在巴黎的四大修道院都作停留的了。”
“完全像往常一樣。”
“其中包括圣熱內維埃芙修道院,對吧?”
“對的,它是我要停留的第二站。”
“很好。”
“為什么你問我這些事?”
“不為什么,我不過好奇而已。現在我已經知道我要知道的事了。晚安,亨利。”
這時候,希科正準備美美地睡上一覺,盧佛宮里突然響起了喧鬧聲。
國王問道:“什么事?”
希科說道:“算了,看來我是注定不能睡這一覺了,亨利。”
“這又怎么哩?”
“我的孩子,給我在城里租一間房間吧,否則我就要離開你了;老實說,盧佛宮已經無法居住了。”
這時候,侍衛隊長走了進來,樣子十分驚慌。
國王問道:“什么事?”
隊長回答:“陛下,安茹公爵的使者到達盧佛宮。”
國王問道:“有一大串隨從嗎?”
“不,單獨一個人。”
“這么說來你要加倍親切地接待他,因為這人是個勇士。”
國王盡可能顯出鎮靜的樣子,但是他的蒼白臉色仍然流露出內心的不安,他說道:“好呀,把宮廷的全體大臣都召集到大廳里來,所有的人一律穿上黑衣服。當一個人倒霉到要通過大使來同他的弟弟談判的時候,必須穿著喪服才行。”亨利三世的寶座在大廳里巍然高踞著。
寶座周圍擠擁著一群十分激動而且鬧哄哄的朝臣。
國王坐上寶座,面帶愁容,緊蹙雙眉。
所有的眼光都轉向走廊,侍衛隊長要從那里把使臣帶進來。
凱呂斯俯在國王的耳邊說:“圣上知道使臣是誰嗎?”
“不知道,這有什么關系?”
“圣上,使臣是比西先生,這難道不是極其重大的侮辱嗎?”
亨利盡力保持鎮靜,說道:“我看不出有什么侮辱。”
熊貝格說道:“也許陛下沒有看出來,我們可看到了。”
亨利沒有吱聲;他覺得寶座周圍正在醞釀著怒火和仇恨,他為增加這兩種對抗敵人的力量而暗中喝采。
凱呂斯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把雙手按在長劍的柄上。
熊貝格除下手套,把匕首從刀鞘里拔出半截。
莫吉隆從一個年輕侍從手里接過劍,扣在自己的腰帶上。
埃佩農的胡髭一直翹到眼睛上,抽身站到同伴們的背后。
亨利則像個獵手一樣,聽任自己的獵狗對著野豬狂吼怒吠,自己不加制止,只是微微一笑,說道:
“宣他進來。”
這句話一說,大廳里立刻變得死一般靜寂,在這靜寂中似乎可以聽到國王的怒火正在發出低沉的轟隆聲。
這時候走廊里響起了清脆的腳步聲,響起了馬刺恣意地踏在石板上的聲音。
比西昂著頭走了進來,他的眼神安詳,手里拿著帽子。
國王周圍的人,沒有一個能夠使年輕人旁若無人的眼光,落到他的身上。
他直接走到亨利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傲慢地站在王座前面,等待國王問話。他的傲慢純屬貴族的個人自尊,對國王絲毫沒有不敬之意。
“你來了,比西先生!我還以為你在安茹呢。”
比西說道:“圣上,我的確在安茹,可是我已經離開了安茹,到了陛下跟前了。”
“你到我們的京城來干什么?”
“我來向陛下表達我謙恭的敬意。”
國王和嬖幸們面面相覷;顯然,他們想不到這個性情暴烈的年輕人居然會這樣和顏悅色,彬彬有禮。
國王相當做慢地再問一句:“沒有……別的了嗎?”
“圣上,還有一點,我奉我主安茹公爵的命令,代他向陛下致敬。”
“公爵沒有別的話囑咐你嗎?”
“公爵說他即將偕同王太后回京,他希望陛下得知他的最忠實的臣民馬上歸來的消息。”
國王驚訝得話也說不出來,問話也無法繼續下去了。
希科趁這停頓的機會走到特使眼前,對他說:
“您好,比西先生。”
比西回過頭來,驚奇地發現在這些人中他還有一個朋友,馬上答道:
“啊!希科先生,您好,請接受我衷心的敬意。圣呂克先生好嗎?”
“他很好,這時候他正同他的夫人在鳥欄那邊散步呢。”
國王問道:“比西先生,你的話說完了嗎?”
“說完了,圣上。如果再有什么重要的事,安茹公爵大人會直接向您稟告的。”
國王說道:“很好。”
說完他沒有再作聲就從寶座上站起來,走下兩級階梯。
覲見完畢,朝臣四散。
比西用眼角悄悄地向四周一掃,發現四個嬖幸把他團團圍住,用十分激動和充滿威脅的眼光盯著他。
在大廳的另一端,國王正在低聲同他的掌璽大臣說著話。
比西裝著什么都沒有看見,繼續同希科談話。
國王這時候仿佛參與了嬖幸們的陰謀,決心要孤立比西似的,大聲喊道:
“希科,到這兒來,有話要跟你說。”
希科向比西行了一個禮,他的禮節使人從很遠就可以看出他是一個貴族。
比西也以同樣的瀟灑風度向他還禮,然后單獨一個人留在圈子中間。
他的態度和臉色正在不斷地變化:對待國王時他十分冷靜安詳,對待希科時他彬彬有禮,現在他變成和藹可親。
他看見凱呂斯向他走過來,他說道:
“喂!凱呂斯先生,您好。請問您府上都好嗎?”
凱呂斯回答:“不怎么好,先生。”
比西仿佛十分擔心似的叫起來:“啊!我的天哪,發生了什么事了?”
凱呂斯答道:“有件事情妨礙著我們。”
比西驚異地說:“有件事情?咳!您同您的自己人都有相當的權勢,尤其是您,盡可把這件妨礙你們的事情排除掉呀。”
熊貝格正要在這場有可能變得十分有趣的談話中插進來說一句,不料莫吉隆把他推開,搶著說:“對不起,先生,凱呂斯先生的意思是說有一個人,而不是有一件事。”
比西說道:“如果有一個人妨礙了凱呂斯先生,他盡可以像您推開熊貝格先生一樣推開這個人。”
熊貝格說道:“這正是我給他的忠告,比西先生,我相信凱呂斯已經下定決心要實行這個忠告。”
比西說道:“原來是您,熊貝格先生,恕我一時沒有把您認出來。”
熊貝格說道:“也許沒有認出來,我的臉上還有藍顏色嗎?”
“一點也沒有,相反,您的臉色十分蒼白,是因為貴體不舒服嗎,先生?”
熊貝格說道:“先生,如果我臉色蒼白,那是因為我太生氣了。”
“哎喲!原來您也同凱呂斯先生一樣,有一件事,或者一個人,妨礙著您?”
“一點不錯,先生。”
莫吉隆也說:“我也一樣,有一個人妨礙著我。”
比西說道:“親愛的莫吉隆先生,您永遠是那么風趣。不過說實話,我越看你們,越為你們的壞氣色感到擔憂。”
埃佩農傲慢地往比西面前一站,說道:“先生,別忘了,還有我哩。”
“對不起,埃佩農先生,按照您的習慣,您總愛躲在別人后面,我很少有機會認出您,因此我不能頭一個跟您說話。”
比西笑瞇瞇的,從容隨便,包圍著他的四個人卻橫眉怒目,盛氣凌人,這幕場景實在妙不可言。
只有瞎子和白癡,才看不出他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只有比西,才能裝出一點也不懂的樣子。
他不吱聲了,可是嘴角上仍然掛著微笑。
凱呂斯頭一個忍耐不住,他用皮靴頓了頓石板,大聲“哼!”了一句。
比西抬頭仰望天花板,又向周圍掃了一眼,說道:
“先生,您注意到嗎,這座大廳里有回音;凡是大理石的墻壁,總愛將聲音反射回來,如果屋頂粉飾灰泥,說話聲音就顯得特別響。相反,在曠野上聲音容易分散,我相信這是因為云彩吸收了一部分的關系。我提出這個理論是根據阿里斯托芬[注]的學說。諸位先生,你們讀過阿里斯托芬的著作嗎?”
莫吉隆以為聽懂了比西的意思,是請他們低聲說話,于是他走過來要湊在比西耳邊說話。
比西阻止他說:
“先生,在這兒我們不能說悄悄話,我請您別這么做,您知道陛下十分多心,他會以為我們在說他的壞話的。”
莫吉隆只好帶著滿腔怒火走了開去。
熊貝格走過來取代他,用生硬的語氣說:
“我是一個又笨又遲鈍的德國人,不過我心直口快,我大聲說話,使要聽的人聽得一清二楚。假如我已經盡可能明白無誤地把話說出來以后,聽我說話的人是個聾子,或者裝聾作啞,故意聽不懂我的話,那么我就……”
比西說道:“您就怎么樣?您……”一邊說一邊用只有老虎才能從它們的深不可測的眼珠里噴射出來的眼光盯著熊貝格,這眼光仿佛從深淵里涌現出來,不停地流淌出滾滾火焰。
熊貝格激動的手已經伸過來,這時不由得停止了。
比西聳了聳肩膀,將身子一轉,用背對著他。
比西面對面遇見了埃佩農。
埃佩農已經走了過來,不可能再后退了,他說道:
“諸位先生,你們請看,比西先生跟著安茹公爵逃亡幾天就變得多么土里土氣;他沒有修刮胡子,劍柄上也沒有花結,靴子沾滿泥濘,氈帽也變成灰色的了。”
“親愛的埃佩農先生,我也正在對自己提出同樣的批評。我看見您穿戴得這么整齊,不由得問自己:幾天不見,一個人怎么能完全變了樣子?現在我,路易-德-比西,克萊蒙伯爵,不得不向一個加斯科尼的小貴族學穿衣服了。不過我請您讓開點,給我走過去,您靠得我這么近,您的腳都踏在我的腳上了,”他又笑瞇瞇地加上一句:“還有凱呂斯先生也踏在我的腳上,即使我穿著靴子也感覺到了。”
這時候,圣呂克進入大廳,比西從埃佩農和凱呂斯之間走了過去,把手伸給圣呂克。
圣呂克發覺他的手流淌著汗水。
他立刻明白發生了非常事件,他讓比西先從人群中脫身出來,再拉著他離開了大廳。
一陣驚訝的議論聲立刻在四個嬖幸間傳播開來,不久便波及到別的朝臣們,也紛紛議論了。
凱呂斯說道:“這真叫人難以相信,我侮辱他而他毫無反應。”
莫吉隆說道:“我呢,我向他挑釁,他不應戰。”
熊貝格說道:“我的手已經伸到他面前,他只當不知道。”
埃佩農大聲說:“我踩了他的腳,踏在他的腳上,他也采取無所謂的態度。”
他說話時那得意的神態,仿佛身體也高了幾寸。
凱呂斯說道:“很明顯他是故意裝出來的,這里面一定有什么緣由。”
熊貝格說道:“這緣由,我知道!”
“是什么?”
“是因為他覺得他一個對付不了我們四個,而他還不想死。”
這時候國王向他們走過來,希科正湊在國王耳邊說話。
國王說道:“好呀,比西先生說什么來著?我好像聽見你們這邊有人高聲說話。”
埃佩農說道:“圣上想知道比西先生說了些什么嗎?”
亨利微笑著說:“是的,你們知道我是很好奇的。”
凱呂斯回答:“說實話,沒有什么好事,圣上,他已經不是一個巴黎人了。
“那么他是什么人?”
“他是個鄉巴佬,處處躲著我們。”
國王驚訝道:“啊!這話怎么講?”
凱呂斯說道:“這就是說,我如果訓練一條狗去咬他的腿肚,他隔著靴子,恐怕也不會覺察。”。
熊貝格說道:“我家里有一個供練習刺殺用的人像靶子,從今以后我就要叫它比西,因為比西的麻木不仁,正同它一樣。”
埃佩農說道:“我更干脆而且走得更遠。今天我踩了他的腳,明天我要打他的耳光。他是一個只圖虛名的勇士,一個愛惜性命的勇士,他心想,我決斗了好幾次已經獲得了榮譽,現在我要謹慎小心,保住自己的性命了。”
亨利裝出一副嗔怒的樣子說道:“怎么!你們竟敢在我的宮廷里,在盧佛宮里,這樣對待我弟弟的一個侍衛?”
莫吉隆也裝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說道:“對不起,我們錯了。不過我們雖然這樣對待他,圣上,我敢向您保證他毫無反應。”
國王回頭望著希科微微一笑,湊在希科耳邊問道:
“你始終認為他們在作牛叫嗎?我認為他們這次是作獅子吼了,你說呢。”
希科說道:“也許他們是作貓叫。我認識一些人,他們聽見貓叫神經就受不了。比西先生也許是這種人,所以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便走出去了。”
國王問道:“你認為是這樣嗎?”
希科用了一句諺語來回答:“活著等下去,必能見分曉。”
亨利說道:“不如說:有其主必有其仆,更為恰當。”
“您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比西是令弟的仆人嗎,圣上?這一點您大錯而特錯了。”
亨利說道:“諸位先生,我要到王后那里去用餐,待會兒見。戲班子[注]今晚要來為我們演出一出滑稽劇,我歡迎你們都來觀看。”
在場的人全體恭敬地行禮,國王從大門出去。
恰巧這時候,圣呂克從小門走了進來。
四個嬖幸正要走出去,圣呂克作個手勢叫他們停了下來。
他一邊施禮一邊說:“對不起,凱呂斯先生,您是否仍然住在圣奧諾雷街?”
凱呂斯說道:“是的,親愛的朋友,有什么事?”
“我要跟您說一句話。”
“啊!”
“還有您,熊貝格先生,您允許我問您的住址嗎?”
熊貝格十分驚訝:“我住在貝蒂齊街。”
“埃佩農,我已經知道您的地址。”
“格雷尼勒街。”
“您同我是近鄰。您呢,莫吉隆?”
“我住在盧佛宮的營房里。”
“那么,如果您同意,就從您開始吧,不,還是從您開始較好,凱呂斯。”
“好極了!我想我懂了。您是比西先生派您來的吧?”
“先生們,我沒有說我是什么人派來的,我只是有話同你們講,如此而已。”
“同我們四個人嗎?”
“對”
“很好!我猜想您大概認為盧佛宮不是談話的好地方,所以您不同我們在宮里談,我們可以一齊到我們當中一個人家里去,那么我們就可以一齊聽到您要對我們每一個人說的話。”
“很好,就這樣辦。”
“那么就到貝蒂齊街熊貝格家里去,離這里只有幾步遠。”
熊貝格說道:“好,到我家里去吧。”
圣呂克說道:“我同意,各位先生。”他又再次施禮。
“熊貝格先生,您給我們帶路吧。”
“遵命。”
于是五個貴族手挽著手從盧佛宮走了出來,他們橫排著幾乎占據了整個街道。
跟在他們背后走著的,是他們的武裝到牙齒的跟班。他們到了貝蒂齊街,熊貝格叫人將大客廳打掃干凈。圣呂克在候見廳里停了下來。我們暫且按下圣呂克在熊貝格的候見廳不提,回過頭來補敘一下圣呂克和比西會見時的情景。
我們知道,比西同他的朋友離開覲見大廳的時候,向所有同他打招呼的朝臣都行了禮;這些人雖然趨炎附勢,但還不到忽視像比西那樣可怕的人物的程度。
因為,在暴力統治的時代,個人的能力就是一切,一個人只要勇猛有力和聰明靈巧,就能夠在美麗的法蘭西蘭國內為自己建立一個有形的和精神上的小小王國。
這就是比西在亨利三世國王的宮廷內威名遠震,遠近懾服的原因。
可是那一天,我們已經看到了,比西在他自己的王國里,卻受到了惡劣的接待。
出了大廳以后,圣呂克停止腳步,很擔心地盯著他,問他:
“您要生病了嗎?朋友?您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簡直叫人以為您要昏倒了。”
比西說道:“沒有什么,只不過,我氣得都喘不過氣來了。”
“哈,您對這些傻瓜們說的話難道這么認真?”
“見鬼,我認真不認真,親愛的朋友,您馬上就知道。”
“算了吧,比西,冷靜一點。”
“您這人真夠嗆,冷靜一點!如果他們對我說的話對您只說出一半,按照您的性格,早就有人死于劍下了。”
“那么,您要怎么樣?”
“您是我的朋友,圣呂克,您已經用最驚人的方法證明了您對我的友誼。”
圣呂克以為蒙梭羅早已命葬黃泉,他說道:“親愛的朋友,這是區區小事,何必再提它,您反而使我感到不愉快。當然,那一劍刺得漂亮,最成功的地方是它刺中了,不過功勞并不屬于我,是我被囚在盧佛宮的時候,國王教我的。”
“親愛的朋友……”
“不要再提蒙梭羅,談談狄安娜吧。可憐的小姑娘,她有點感到滿意吧?她原諒我嗎?你們幾時舉行婚禮?幾時洗禮?”
“唉!親愛的朋友,還是等蒙梭羅死了以后再說吧。”
圣呂克像腳上被根尖釘子刺了一下似的跳過來:“您說什么?”
“唉!親愛的朋友,麗春花并不像您原先所想象的,是危險的植物,蒙梭羅倒在上面根本不致死;恰恰相反,他還活著,而且正在氣憤得暴跳如雷。”
“真的嗎?”
“我的天哪!這是真的。他現在日夜思念的就是如何報仇,他發誓一有機會就要殺死您。事情就是這樣。”
“他還活著?”
“可不是!唉。”
“是哪一個臺村醫生把他治好的?”
“就是我的私人醫生,親愛的朋友。”
圣呂克聽了這句話簡直癱軟了,他大聲說:“怎么!真弄得我目瞪口呆。如果這樣,我就大大的丟臉了,他媽的!我已經把他的死訊告訴所有的人,他的繼承人都為他戴孝了。不過我可不愿意去說明他還沒有死,我要采取補救辦法,下次同他交手就不止給他一劍,必要時就捅他四劍。”
比西說道:“現在輪到我對您說了:冷靜一點吧,親愛的圣呂克。說實話,您想不到蒙梭羅對我多么有用,他懷疑您是公爵派去殺他的,他恨的是公爵,我在他的心目中變成了天使,最難得的知交,是一個貝亞爾,是他的親愛的比西。這是很自然的事,因為是雷米這畜生把他救活的。”
“雷米做事真胡涂!”
“有什么辦法呢?他是一個正直的人,他認為他自己是醫生,就必須對所有的人都實行救死扶傷。”
“這家伙原來是一個幻想家。”
“總而言之,蒙梭羅認為是我救了他的命,因此他把妻子托付給我。”
“哦!我明白了,這樣一來,您就可以更安心一點等待他的死亡,可是這件事叫我十分驚異,這是事實。”
“親愛的朋友!”
“說真的,我的確是大吃一驚。”
“現在暫時不必去關心蒙梭羅先生了。”
“當然!趁他現在還不能起床的時候,我們盡量享樂吧。不過,我必須告訴您,在他養傷期間,我要去定造一副鎖子甲,并將窗戶裝上鐵欄桿。至于您,您可以到安茹公爵那里打聽一下,問他的善良的母親有沒有給他解除毒藥的良方。目前,最親愛的朋友,我們及時行樂吧!”
比西禁不住莞爾一笑,挽起圣呂克的臂膀,對他說:
“這樣一來,親愛的圣呂克,您只幫了我一半的忙!”
圣呂克愕然注視著比西說:
“您說得對,您要我去完成另外一半嗎?這很困難;不過,說實話,親愛的比西,為了您我可以赴湯蹈火,尤其是如果他用狡詐的眼光盯著我的時候!
“不,親愛的,不是他。我已經對您說過了,不要再管蒙梭羅,如果您還愿意幫我的忙,我請您在別的方面幫幫忙。”
“請說吧,我聽著。”
“您同幾位嬖幸十分相好吧?”
“當然好了,就同貓和狗一起曬太陽一樣,只要陽光使我們大家都溫暖,我們就沒有什么說的;只要其中一個擋住了別人的陽光,那我就不能保證會發生什么事了,那時候就要尖牙和利爪出來顯身手了。”
“唔,我的朋友,聽了你的話,我十分高興。”
“啊!那最好沒有了。”
“假定現在有人擋住了您的陽光,您要怎么樣?”
“這是一個假設,可以這樣假定。”
“那時,您就要露出您雪白的利齒,伸出您令人生畏的巨爪,展開一場斗爭吧。”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比西莞爾一笑,說道:
“親愛的朋友,我請您走到凱呂斯先生身邊。”
圣呂克發出“哦!哦!”兩聲。
“您開始明白了,對嗎?”
“對的。”
“好極了!您去問他一聲,他高興在什么日子割斷我的喉嚨,或者我割斷他的喉嚨。”
“親愛的朋友,我一定去問他。”
“這樣做并不使您生氣嗎?”
“我一點不生氣,什么時候您要我去,我就去;只要您高興,哪怕馬上就去也行。”
“慢著。您到凱呂斯先生家里去的時候,麻煩您順便到熊貝格先生家里走一遭,對他提出同樣問題,好嗎?”
圣昌說道:“啊!啊!還有熊貝格先生!真見鬼!您真行,比西。”
比西作了個不容反駁的手勢。
圣呂克說道:“好,一切照辦。”
比西接下去說:“親愛的圣呂克,既然您這么客氣,我就請您再進入盧佛宮,找到莫吉隆先生,我看見他套著頸甲,說明他今天值班,您請他跟他們兩個一起參加進來,好嗎?”
圣呂克說道:“哎喲!已經三個了,您想過沒有,比西?這一下,可完了吧?”
“沒有完。”
“怎么,還沒有完?”
“再請您移步到埃佩農先生家去一次,我并不需要您在他家耽擱太久,因為我相當看不起他,但是他仍然可以湊個數。”
圣呂克的兩條臂膀不由得跌落身旁,他注視著比西南南地說:
“四個人!”
比西點了點頭說:“不錯,親愛的朋友,是四個人。像您這樣既聰明又勇敢,又精通禮節的人,不必我多費口舌,您當然知道對他們說話態度要溫和,又要彬彬有禮的了……”
“啊!親愛的朋友。”
“我把這件事托付給您,相信您一定完成得……很漂亮。這件事一定要做得具有大貴族風度,對嗎?”
“一定能使您滿意,我的朋友。”
比西微笑著握住圣呂克的手,對他說:
“好極了。啊!各位嬖幸先生,現在該輪到我們笑了。”
“親愛的朋友,現在提出您的條件吧。”
“什么條件?”
“您的條件。”。
“我沒有什么條件,我準備接受這幾位先生的條件。”
“您的武器呢?”
“這幾位先生用什么武器我就用什么武器。”
“日期、地點和時間呢?”
“由這幾位先生決定。”
“不過…”
“不必提起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了,快點,去辦吧,親愛的朋友。我在盧佛宮小花園里散步,您一完成任務,就到那里找我。”
“那么您是要立等回音了?”
“是的。”
“您等著吧!也許時間要拖得很長呢。”
“我有的是時間。”。
我們已經知道圣呂克怎樣在覲見大廳里找到四個年輕人,怎樣同他們談話。
現在讓我們回到熊貝格公館的候見廳里,圣呂克在那里按照當時流行的禮節,鄭重其事地等待著;國王陛下的四位寵臣有點猜到圣呂克的來意,他們分坐在寬大客廳的四只角落里。
這樣做完以后,客廳大門朝兩邊分開,一個掌門官走過來向圣呂克行禮。圣呂克握拳叉腰,左手按在劍柄上,用長劍微微地掀起斗篷,右手拿著帽子,一直走到大門門檻的正中央停了下來,步伐的準確程度可以比得上一個最高明的建筑師。
掌門官大聲通報:“戴比內-德-圣呂克先生到!”
圣呂克走了進來。
熊貝格以屋主人的身份站起來,走過去迎接客人;圣呂克沒有向他行禮,只把帽子戴到頭上。
這種禮節使這次來訪帶上色彩,表明了來訪者的意圖。
熊貝格向圣呂克答禮,然后轉過來對著凱呂斯向圣呂克說:
“請容許我給您介紹雅克-德-萊維先生,凱呂斯伯爵。”
圣呂克朝凱呂斯走上一步,深深地鞠躬為禮,對他說:
“我正要找這位先生。”
凱呂斯回禮。
熊貝格轉向客廳的另一個角落,說道:
“我很榮幸向您介紹路易-德-莫吉隆先生。”
圣呂克同樣地施禮,莫吉隆同樣地回禮。圣呂克說道:
“我正要找這位先生。”
對埃佩農,也是同樣的禮節,同樣緩慢地和冷漠地進行。
然后輪到熊貝格自報姓名,他也得到同樣客套的回答。
禮畢以后,四個嬖幸坐到各自的位子上,只有圣呂克仍然站著,他對凱呂斯說:
“伯爵先生,您侮辱了路易-德-克萊蒙-德-昂布瓦茲伯爵-比西先生。他向您致以誠摯的敬意,并且請您在您認為適當的日子和適當的時間同他進行一次決斗,武器由您選定,決斗進行至一方死亡為止……您接受嗎?”
凱呂斯安詳地回答:“我當然接受,德-比西伯爵先生很看得起我。
“在哪一天?伯爵先生。”
“我無所謂,只不過日期越近越好,明天比后天好,后天比大后天更好。”
“在什么時間?”
“在早上。”
“武器呢?”
“長劍和匕首,如果比西認為這兩樣都合適的話。”
圣呂克鞠躬,說道:
“您所決定的一切,比西先生都會嚴格遵守。”
然后他向莫吉隆提問,莫吉隆作了同樣的回答,其余兩個人也陸續答問完畢。
熊貝格作為主人,最后一個接受詢問,他說道:
“我們有一件事沒有想到,圣呂克先生。”
“什么事?”
“偶然的巧合有時會造成十分奇怪的現象,如果我們高興的話,我是說如果我們高興的話,我們四個人可以同時選擇同一天的同一時間,那么德-比西先生就要處在十分困難的境地。”
圣呂克彬彬有禮地微微一笑,一邊施禮一邊說道:
“的確,比西先生同任何貴族一樣,一個人同時要對付你們四位勇士,處境十分困難;不過他說這對他已經不是新鮮事,以前在巴士底獄附近的圖內勒王宮已經發生過一次了。”
埃佩農問道:“他一個要打我們四個?”
圣呂克答道:“要打你們四個。”
熊貝格問道:“是分開一個個的吧?”
“分開也行,一起也行,他的挑戰是向你們每一個人,也是向你們全體發出的。”
四個嬖幸面面相覷。凱呂斯第一個打破沉默,他氣得滿臉通紅,說道:
“德-比西先生做得十分漂亮,不過,我們雖然不成材,可我們都能單獨對付他;因此我們接受伯爵的建議,但是我們要一個挨一個同他打交道,或者,更好就是……”
凱呂斯看了看他的幾個朋友,他們似乎都理解他的心思,一齊點頭表示同意。
凱呂斯接著說:“是的,更好就是由命運決定我們當中誰同德-比西先生交手,因為我們并不想謀殺一位勇士。”
埃佩農著急地問:“那么其余三個人呢?”
“其余三個人!德-比西先生一定缺少不了朋友,而我們也少不了仇敵,所以不會讓其余三個人袖手旁觀的。”
凱呂斯又回過頭來問他的伙伴們:“先生們,你們是否同意我的意見?”
三人齊聲回答:“同意。”
熊貝格說道:“如果德-比西先生能邀請利瓦羅先生來參加這次盛會,我會感到特別高興。”
莫吉隆說道:“恕我斗膽提出一個意見,我極想德-巴爾扎克-德-昂特拉蓋先生也來參加。”
凱呂斯說道:“要是里貝拉克先生也愿意陪伴他的朋友們的話,人數就齊了。”
圣呂克說道:“諸位,我一定將你們的意圖轉達給比西伯爵先生,我相信我現在就可以答復你們,他十分懂禮儀,不會不同意你們的意見。諸位,現在我要做的事,只是代表伯爵先生向你們致以最誠摯的感謝。”
圣呂克再一次鞠躬為禮,四個貴族也同樣鞠躬作答。
四個人把圣呂克一直送到客廳的門口。
在最后一問候見廳里,圣呂克發現四個貴族的跟班都在那里。他掏出一個裝滿金幣的錢袋,向他們扔過去,說道:“給你們為你們主人的健康干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