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一點半，就要下班了。錢方使勁兒伸了個懶腰，今天一連做了七個活，真的有些累了。屋里的暖氣燒得很足，不活動都覺得有點熱，更不用說做一個小時的按摩了。錢方每做一個活下來就要出一身汗，身上的秋衣已經濕透了好幾回了。大冬天的，估計已經沒有人再來，錢方脫去工服，準備鋪床睡覺。這時，一位中年男人推門進來，大聲嚷道：“做個足療。”

按照排鐘的順序，該錢方上鐘。他心里不禁埋怨：“真討厭，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趕著快下班了來。”但就算心里有一萬個不情愿，也得強裝笑臉熱情迎客。錢方只好又重新穿上工服，又要忙乎一個小時了。

錢方剛走進足療室就聞到一股濃濃的酒味，知道客人沒少喝酒，他禮貌地跟客人打了個招呼。客人看了看錢方，問了句：“你行嗎？”

錢方一聽就不高興，心想這家伙一定是看我長得瘦，怕我沒力氣。他最反感別人嫌他沒勁，他忍住心中的不快，強作笑臉道：“沒問題，包你滿意！”

錢方端來足療水，讓客人坐好，開始給他揉肩。客人看到了掛在墻上的錢方的簡歷，倒吸了口涼氣：“看不出來呀，還是研究生呢，怎么也干這個？”

錢方一陣尷尬，他不愿讓客人知道他的研究生學歷。盡管他并不覺得做按摩做足療有什么不光彩，但當有人提及他的研究生學歷時，他還是覺得有些尷尬。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他尊重他。從有些人的語氣中，他讀出了那種不屑：“研究生又怎樣，不還是來做按摩做足療了嗎？”遇到這種人，他不想解釋什么，但他很難不把他們的那種態度不往心里去。畢竟，他曾擁有過輝煌和榮光，可能就比別人有著更強的自尊心。就算現在眼睛看不見了，他也不想低頭。

揉完了肩，錢方讓客人在沙發上躺好，幫他把腳擦干凈。剛做了幾下，客人就有些不滿意，道：“使點勁兒，別舍不得用力。”

錢方暗自氣惱，他想起了按摩老師的話，“牛有力氣，但它吃草。中醫按摩不是拉犁耕地，靠的不是蠻勁，而是滲透力。”他想對客人做下解釋：“太受力了不好，這樣，你足部的感覺神經就不敏感了。”

“讓你使勁兒你就使勁，哪來這么多廢話！”

錢方的肺都快氣炸了，他真想一氣之下甩手而去，但他還是忍住了。他不敢罵人，也不會罵人，這時只好忍氣吞聲了。幸好老王在按摩室里，沒有聽見這句話，不然，錢方真擔心他會像在培訓班時那樣，沖進來向這人一拳打去，他可不想讓老王因為他而丟了飯碗。錢方憋著一肚子氣，加大的手勁兒，不一會兒就已經累得滿頭大汗。他顧不上擦，汗珠順著臉頰滾落到手背上。這時，客人舒服地睡著了。不大的足療室里，一個瘦弱的身體在為一個龐大的身軀拼命地勞作，瘦弱的身影被燈光投射到墻面的海報上，海報上的標語依稀可見：您的健康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這天晚上，錢方忙乎到凌晨一點才睡覺，老王說錢方昨天晚上打鼾打得特別響，吵得他一夜都沒睡好。

星期六，簡小丹一直睡到中午才起了床。昨天晚上，為了打發一個人的時光，看了一夜的碟片，直到天快亮時才上床睡覺。現在，她一個人下班，一個人做飯吃飯，一個人看電視。沒了錢方，自己就像一個單身的女人，生活一下子變得寂寞無趣。以前錢方在家的時候，雖然照顧他有時會覺得辛苦，但畢竟兩個人在一起，也有個家的樣子。在公司里勞累一天回到家里，有人會跑去給她開門，幫她把包接過來。一句“回來了”的簡單問候，就足以洗去一天的疲憊。吃完飯就可以懶懶地靠在沙發上，錢方會把餐桌廚房收拾得干干凈凈，會陪她一起看會兒電視，或者跟她說說從收音機里聽來的有趣的事。錢方心疼她在外面掙錢養家不容易，有時就會把洗腳水給她打好，讓她美美地泡上一會兒。上床后，錢方會攬著她入睡。可是現在，這些溫暖她的東西都沒有了。一個人的飯懶得做，吃起來也沒有味道。沒有人和你分享，就算做得再好吃也沒有人欣賞。在廚房里忙乎，并不光是為了填飽肚子，有時也是為了獲得欣賞和夸贊。吃完飯后，一個人的碗也懶得洗，能扔在水池里泡上兩天。夜里一覺醒來，才發現枕邊是空的，只好將枕頭拿過來摟在懷里。以前不高興的時候，還能對錢方嚷嚷兩句，現在可好，連個出氣的地方也沒有，有什么煩心事只好憋在心里。眼看著身邊的人幸福地雙入雙出，就不禁感嘆自己形單影只。說起來，自己也是結婚好幾年的人了，真不知道現在過得算是什么日子。

簡小丹使勁兒伸了個懶腰，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她呆呆地站了一會兒，不知道該做些什么。這時，肚子咕咕叫了兩聲，有些餓了。她走進廚房，還有昨天晚上沒吃完的面條，熱了一下吃了，算是一頓飯。這時，家里的電話響了，是錢方打來的：

“小丹，干什么呢？”

“吃飯呢。”簡小丹懶懶地道。

“吃什么飯”

“面條。”

“沒出去轉轉？”

“沒有，一個人也沒意思。”

錢方無語了，他不知道該怎么繼續說下去。他知道簡小丹一個人在家里孤獨，平時上班忙著工作還好些，尤其是到了周末，他不知道簡小丹一個人怎樣打發這兩天的時光。因此，他想著有空的時候就給簡小丹打個電話，就算不能天天見面，能每天聽聽彼此的聲音也好，他想用她的聲音來陪伴簡小丹。今天，簡小丹的狀態顯然不好，錢方心中對她充滿了擔心。

馬麗莎來了，她是錢方最忠實的客人之一。馬麗莎是位舞蹈老師，能成為錢方的忠實顧客，說來還有一段故事。馬麗莎是個傳統的女孩，第一次來的時候，要求找一位女按摩師為她服務。不巧的是，店里的唯一一位女按摩師剛剛上鐘，需要等上一個小時的時間。錢方這時剛好下了鐘，說愿意為她服務。馬麗莎有些不好意思，說從來沒有接受過男按摩師的服務。在店長的推薦下，馬麗莎還是同意了。馬麗莎的猶豫讓錢方有些忐忑，他做得很用心很認真，唯恐客人不滿意。當他快做完的時候，沒想到馬麗莎說了句“你做得太好了！”從那以后，馬麗莎每次來都讓錢方給她服務，如果不巧趕上錢方正在上鐘，她就寧愿等上一會兒。

這一次，馬麗莎是一瘸一拐走進來的，一進門就痛苦地道：“錢方大夫，我腿疼。”

錢方詢問了情況，知道她是剛才上舞蹈課時把肌肉拉傷了。他知道馬麗莎怕疼，就輕輕地給她按，又幫她牽了牽腿，做完后果然不疼了。馬麗莎高興極了，大聲夸贊起錢方來：“錢方大夫，你真厲害，我都有些崇拜你了！”馬麗莎腿不疼了，竟高興地蹦了幾下，一點都不像個害羞的女孩。錢方的心里也很甜，能贏得客人的信賴和稱贊，對他來說是最幸福的事，這讓他心中重新充滿了驕傲和自豪。他從按摩的工作中獲得了極大的滿足，甚至有些春風得意。現在，他在按摩店里的客人是最多的，有的客人給他的按摩手法打出了滿分，還有的客人把他的服務作為禮物贈送給朋友。此刻，他享受到了作為一個盲人的快樂。”從趙大姐那里，從馬麗莎那里，從許許多多的客人那里，錢方仿佛找到了他心中的那份光明。

晚上，對面鄰居家的大姐來了，一進門就高興地道：“錢方大夫，太好了，你還在這兒。我還怕你走了呢！”大姐是吉林人，每隔幾個月就來BJ的兒子家住上一段時間。上次來的時候，錢方給大姐做了次按摩，大姐說做完后眼睛就能睜開了，腦子也清醒了許多，不像以前，總覺得沒精神，睜不開眼睛。大姐說她再來BJ，一定再來找錢方。今天，大姐下午剛到，晚上果然就來了。大姐是個樸實的人，她說錢方眼睛看不見還要為她按摩，心里怪過意不去，做完按摩執意替錢方把按摩床收拾好。大姐說錢方人長得這么帥氣，眼睛偏偏看不見，真是可惜。如果眼睛好好的，肯定能娶個好媳婦。錢方笑著告訴她，自己早就娶了個好媳婦。大姐也笑了，說這叫好人有好報。

大姐走后，錢方終于可以抽空休息一會兒了。他坐在按摩室里，想給簡小丹打個電話。他按了一下能語音報時的盲表，已經快夜里11點了，心想簡小丹可能已經睡了。誰知，簡小丹的電話卻打了過來，只聽簡小丹在電話的那端道：

“錢方，你剛才感覺到什么了嗎？”

錢方一愣，不知道簡小丹再問什么，他有些答非所問：“我剛要給你打電話，沒想到你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這就對了，有感應了。”

“什么感應，你說什么呢？”錢方有些糊涂。

“我剛才在拜菩薩，為你祈禱呢。看來還真靈，你都感覺到了。”

錢方這才明白過來，他有些想笑，簡小丹就是這么可愛，居然還相信神靈，為了他拜起了菩薩。錢方是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根本不相信什么神仙菩薩。但他卻笑不出來，因為那個拜菩薩的不是別人，而是他的小丹。錢方的心情沉重起來，看來，不管什么時候，他都是簡小丹揮之不去的牽掛。

這天，錢方休息回到家里。簡小丹說在家吃羊蝎子，這話把錢方嚇了一跳。原來，簡小丹昨天從外面買了些羊椎骨回來，說要試著自己在家做一次。簡小丹喜歡自己學著做東西吃，從電視的美食節目里就學到了不少好吃的特色菜。錢方今天回來，簡小丹心情高興，她要親手給錢方做羊蝎子吃。

這頓飯，錢方吃得美美的，這是他吃過的最好的一頓羊蝎子。

睡覺的時候，錢方先躺下了，簡小丹卻把他叫了起來：“錢方，來，跟我一起拜菩薩。”

錢方不情愿，道：“你還真信這個？”

“菩薩說了，信則有不信則無，心誠則靈。”簡小丹說得很認真。

錢方心中暗笑，這哪是菩薩說的話，分明是有些人的宿命論。但他不好違背簡小丹的虔誠，按著簡小丹的要求在床上跪好，口中默念“南無大愿地藏王菩薩”，一跪就是半個小時。錢方跪得累了，心里真的禱告起來：“菩薩保佑，讓我們早點睡吧，明天小丹還要早起送我去按摩店呢！”

跪拜結束了，錢方終于可以躺下去，簡小丹這時又叮囑起來：“錢方，以后你沒事的時候，就在心里默念‘南無大愿地藏王菩薩’，我也會跟你一起念。”

見簡小丹這么虔誠，錢方忍不住問：“你從哪兒學來的？”

“是柳欣給我的，她給了我一本書，還有一張盤呢。”

原來，柳欣不知從哪兒得到了一本書，上面說地藏王菩薩是專門治病救人的菩薩，能拯救病人于水火之中。上面還舉了許多例子，其中就有眼睛看不見的盲人，自從信奉地藏王菩薩后，都奇跡般地重見天日了。簡小丹看了這本書后如獲至寶，她知道錢方的眼睛在醫學上已沒有指望，或許善良萬能的菩薩能夠顯靈，讓錢方脫離苦海重見光明。錢方的心中難以平靜，其實，在他看來，簡小丹就是他的菩薩，無時無刻不在保佑著他。他想，如果萬能的菩薩真的有靈，那就請菩薩好好保佑他的小丹，保佑她一生幸福平安。

錢方正想得入神，簡小丹的一句話又讓他大吃一驚。簡小丹說，她要參加成人高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