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簡小丹溫柔地躺在錢方的懷里，緊緊地?fù)еX方，什么也沒說。但錢方卻強(qiáng)烈地感受到了那份無言的愛。簡小丹那柔軟的呼吸在不斷溫暖著他，這股溫暖從身上一直滲到他那有些悲涼的心里，錢方仿佛聽到了那呼吸中傳來的聲音：“親愛的，不要怕。不管你看得見看不見，我都會像今天這樣陪在你的身邊！”

為了把貝特公司的促銷方案寫出來，錢方想出了一個辦法，他找來一把尺子壓在紙上，這樣就不會寫錯行了。錢方不想讓公司里的人知道他的眼病開始惡化，他不在公司里寫，而是拿回家里去寫，把字寫得大大的。就這樣，他用了好幾十頁紙，終于把幾千字的策劃方案寫了出來。他又讓簡小丹幫忙用電腦把策劃案打印了出來。

星期一上午，小林也把那份策劃案如期交給了錢方。錢方看不清上面的字，聽小林講了講策劃案的內(nèi)容，覺得還算可以，就連同貝特公司的策劃方案一起交給了曉曉。

快下班的時候，曉曉說有事找錢方，讓他下了班先別走。見曉曉說得嚴(yán)肅，錢方心里一下子緊張起來，他擔(dān)心會不會是那兩份策劃案出了問題？不到六點(diǎn)，公司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錢方來到曉曉的辦公室。曉曉板著臉，示意他坐下。錢方忐忑不安，在他眼里，曉曉的臉色還從來沒有這么難看過，莫非真的是策劃案出了問題？果然，曉曉一開口就說到了策劃案的事：

“你給我的東西我看了，錢方，我說話你可別不高興。我發(fā)現(xiàn)，你現(xiàn)在工作沒以前認(rèn)真了。”

錢方心里一陣不安：“怎么了？”他不知道策劃案究竟出了什么問題。

“你也知道，你以前的策劃案質(zhì)量都很高的，讓人幾乎挑不出毛病。可這一次，兩個策劃案都有問題。貝特公司的內(nèi)容上沒什么問題，但有不少錯字。另一個不僅有錯字，有些語句讀起來也不那么通順。這可不像是你的工作風(fēng)格。”

錢方覺得一陣委屈，心里很難受。他還從未受過這樣的批評，他的策劃一直是公司的驕傲，尤其是曉曉，更是對他的工作一直都稱贊有加。錢方實(shí)在忍受不了這種被誤解和被否定的感覺，情急之下把事情的真相說了出來。

曉曉聽得愕然，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她沒想到幾天不見，錢方的眼病竟然有了這么嚴(yán)重的變化，埋在心底的那份愛憐之情不禁涌上心頭，柔聲道：“對不起，你眼病有了變化，怎么不早點(diǎn)告訴我，好讓我另做安排。”

錢方低著頭，默默地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曉曉說道：“錢方，如果你不能堅(jiān)持工作的話，你就好好休息休息。”

“不要不要，我不休息！我要工作，我要掙錢！”錢方忽然變得有些激動，大聲說道：“曉曉，你不要讓我休息。我可以克服困難把工作做好。再說，我不能沒有這份工作。我答應(yīng)過小丹，我還要掙錢給她買房呢！”說到這里，錢方一陣難過，有些說不下去。

曉曉也心頭一熱，連忙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也不想讓你休息。你也知道，公司離不開你。這樣吧，你工作上有什么困難，一定要跟我說，我會讓他們幫助你配合你的。”

眼病的突然發(fā)展給工作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困難和不便，讓錢方感到措手不及。他為自己這次工作上的差錯深感不安。錢方心想，無論如何都不能因?yàn)樽约旱难鄄∮绊懥斯ぷ鳎仨毾朕k法克服這突如其來的困難。他和曉曉商量了一下，決定讓小林做他的助手，一般的資料讓小林幫著念念，對于那些重要的資料，錢方則讓小林用大號的字體打印出來，自己親自看。為了寫策劃案的方便，前方?jīng)Q定去買一些粗筆來，把字寫得大大的，這樣就不會寫錯行了。

錢方對小林說了他的想法，小林欣然答應(yīng)了。為了把這兩份策劃案盡快改好，錢方讓小林幫他把貝特公司的策劃案仔細(xì)校對了一遍，然后又讓她把另一份策劃案用大號字體打印出來，他親自進(jìn)行完善。錢方把頭埋在桌子上一個字一個字地讀，看得累了，就抬起頭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小林不時轉(zhuǎn)過頭來看看錢方，眼中充滿了關(guān)心和同情。

錢方眼病的突然變化，讓簡小丹深感焦慮和不安。在此之前，錢方只是晚上看不見，但并不影響他白天的工作和生活。但是現(xiàn)在，錢方看不清書上的字，這對于整天和文字打交道的他來說，無疑是釜底抽薪，是致命的打擊。簡小丹心想，“不行！得馬上想想辦法，盡量阻止錢方眼病的繼續(xù)發(fā)展。”她決定帶前方再去看看醫(yī)生。

對于去看醫(yī)生，錢方并不抱什么希望。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眼病是無法醫(yī)治的，早在幾年前，醫(yī)生就給他判了死刑。但簡小丹堅(jiān)持要去，錢方也不好辜負(fù)她的一片心意，只好勉強(qiáng)同意了。

星期六一早，錢方和簡小丹就來到了醫(yī)院，簡小丹還特意為錢方掛了個專家號。醫(yī)生詢問了錢方的情況后，無奈地?fù)u了搖頭，道：“你現(xiàn)在眼睛的情況很不樂觀，這種眼病一旦開始發(fā)展，視力就會下降得很快。你要多注意休息，眼睛不要太疲勞了。除此之外，也沒什么別的好辦法。”

這個結(jié)果早在錢方的預(yù)料之中，這讓他再一次感受到了一種絕望和痛苦，他對醫(yī)院和專家充滿了失望，想盡快逃離這個地方。醫(yī)生的話讓錢方的精神幾乎崩潰，他拉起簡小丹的手，頭也不回，連醫(yī)生給他開的藥也沒心思拿，就快步走出了醫(yī)院。

走出醫(yī)院的大門，錢方無精打采地走在前面，簡小丹慢慢地在后面跟著。多云的天空似晴非晴，太陽像是被罩上了一層厚厚的紗布，模糊而朦朧。錢方偶爾抬頭看看，霧蒙蒙的天空和失去光彩的太陽讓他的心頭更加壓抑。

這時，簡小丹忽然在后面說道：“快點(diǎn)，來車了。”錢方看見公共汽車已經(jīng)進(jìn)站，趕忙跑了幾步，但他沒看見凸出來的站臺，一下子被絆倒趴在了地上，手掌擦破了皮，褲子也擦開了一個大口子，車站上等車的人們都驚奇地看著他。

簡小丹見狀，臉上不覺一陣難堪，又急又氣，趕忙跑過來，埋怨道：“小心點(diǎn)啊，這么大的臺階都看不見嗎？”

錢方懊惱極了，瞪了她一眼。簡小丹馬上意識到自己話說得不合適，忙緩和了語氣，關(guān)心地問：“沒什么事吧？”說著，伸手想去拉他。錢方生氣地甩了甩手，從地上爬了起來，臉色鐵青。看著錢方惱怒的樣子，簡小丹不知該說什么好，她忍住心中的不快，替錢方把身上的塵土拍打干凈。簡小丹知道，這是錢方白天視力下降導(dǎo)致的。想到錢方的視力今后還會不斷下降，真不知道以后還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她不禁想到了錢方的未來，自己的眼前也好像模糊起來。

這一整天，錢方的心情都很糟，干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來。簡小丹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卻又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才好。吃完午飯，錢方習(xí)慣性地拿出一本書來，剛翻了幾頁，就又無奈地放下了。

簡小丹見他心神不寧的樣子，試探著問道：“反正下午也沒事，咱們不如到商場逛逛，看有沒有合適的衣服給你買一件。”

“你自己去吧，我想睡會兒覺。”錢方一點(diǎn)興致都沒有。

“那你總不能老在家里憋著呀？”簡小丹有些不高興。

“不是跟你說了嗎，我不想去。你讓我安靜一會兒好嗎！”

簡小丹見錢方很不耐煩，心中很是不快，生著氣一個人出了門。

簡小丹走后，錢方在桌前呆坐了一會兒，覺得實(shí)在無聊，就打開了電視，他發(fā)現(xiàn)電視里的畫面遠(yuǎn)沒有以前那么清晰，他不停地調(diào)著頻道，覺得實(shí)在沒什么可看的，就把電視關(guān)了。他環(huán)顧四周，仔細(xì)地打量著屋里的一切，努力地尋找以前那種清晰的感覺。但是，他越想看得清楚，眼前就越覺得模糊，就越覺得灰心喪氣。

錢方在屋里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了書架前。他從上面取下幾本書放在了桌上，那都是他以前讀過的書，有的還不止讀過一遍，他又拿起來大概翻了翻，現(xiàn)在只能看見書名，書上的內(nèi)容已經(jīng)模糊不清。錢方把這幾本書在桌上擺好，又從書架上拿下幾本，不一會兒，桌子上就擺滿了。錢方坐在桌前，看著滿滿一桌子的書，不由發(fā)起呆來。他忽然覺得，這些原本那么熟悉的書籍，現(xiàn)在竟一下子離他那么遙遠(yuǎn)和陌生。自己以后如果讀不了書，那還算得上是什么讀書人？沒有了知識和文化，他將來還算得上是什么，還能再以天之驕子自居，為畢業(yè)于北大自豪嗎？如果沒有了知識和文化，他將一文不值，什么都不是。錢方想得有些怕，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這時，簡小丹推門回來，看見錢方正面對著一桌子的書發(fā)呆，頓時愣住了，心里一陣酸楚。錢方聽到開門聲，知道是簡小丹回來了，趕忙站起身來。

簡小丹站在那里，鼻子一酸，強(qiáng)忍著沒讓眼淚掉下來，小聲道：“錢方，把書收起來吧。”

錢方默不作聲，把書一本一本地收起，重新放回了書架。簡小丹想去幫他，但兩條腿像灌了鉛，沉重得邁不動。她默默地站在那兒看著錢方，她見錢方垂頭喪氣，就像一個失去了心愛玩具的傷心孩子。

簡小丹放下包，這才想起了手袋里的衣服，那是她給錢方買的一件夾克。她把錢方招呼過來，讓錢方穿上試了試，非常合身，就像專門定做的一樣。簡小丹又幫錢方整理一番，高興地道：“挺好的，我還擔(dān)心買的不合適呢。”

簡小丹的體貼讓錢方的心情漸漸好轉(zhuǎn)，愁苦的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

見錢方的心情有了好轉(zhuǎn)，簡小丹又道：“我買了些菜回來，晚上咱們吃胡蘿卜燉羊肉，聽人說，多吃胡蘿卜對眼睛好。”

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吃燉羊肉了，錢方接過袋子里的菜，看到簡小丹還買了羊肝，心里又是一動。只要是燉肉，他就少不了吃肝，什么雞肝豬肝羊肝，他都沒少吃。簡小丹說了，肝能明目，多吃對眼睛好，這是她對錢方的要求。

快睡覺的時候，錢方又不自覺地站在了書架前，簡小丹知道他的心思還沒完全放下，她能體會錢方的心境。他是那么愛讀書，可是現(xiàn)在卻因?yàn)檠鄄∽x不了了，他的心里會有多難受。簡小丹也來到書架前，她拉起錢方的手，輕聲道：“我知道你看不了書心里難受。不過，你也別為這事心煩，以后你想看什么書，我來幫你讀。”

說著，簡小丹就在書架上找了起來，她拿出那本錢方最愛看的《奧格威談廣告》，讓錢方躺在床上，自己則坐在床邊，給錢方讀起書來。

錢方不忍心，起身說道：“你今天已經(jīng)夠累的了，還要給我讀書，這樣下去怎么行？”

簡小丹溫柔地道：“你忘了嗎，我曾經(jīng)說過，你要是看不見了，我就是你的眼睛。我知道你喜歡看書，以后我就天天給你讀書！”

錢方心頭一震，這話聽來是那么熟悉，那么親切，那么動人！想起來了，是簡愛，是簡愛對羅切斯特說的。簡愛說她愿當(dāng)羅切斯特的鄰居和護(hù)士，愿讀書給他聽，陪他一起散步，成為他的眼睛和雙手。錢方感到一種巨大的溫暖，盡管簡小丹給他讀書無法改變他眼睛變壞的現(xiàn)實(shí)，但他心里卻感到莫大的安慰，他在心里對簡小丹充滿了熱愛。錢方順從地重新躺好，繼續(xù)聽簡小丹給他讀書。不知什么時候，錢方聽著聽著就睡著了，他又夢見了和簡小丹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夢見了他們結(jié)婚那天簡小丹那幸福甜美的樣子。

錢方的眼病讓簡小丹的心里有很大的壓力，沒事的時候常常一個人對著電腦發(fā)呆。

這天中午，柳欣又看見簡小丹對著電腦出神，她是個有話憋不住的人，忍不住問道：“發(fā)什么呆呢！”

簡小丹轉(zhuǎn)過頭來，苦笑了一下。見她愁容不展，柳欣不再開玩笑，認(rèn)真地問：“怎么，錢方身體還沒好嗎？”

“他身體剛好一些，眼睛又出了問題，書上的字都看不清了。柳欣你說，我們的命怎么這么苦？”

聽簡小丹說錢方的眼睛又出了問題，柳欣也不由一陣唏噓。這時只聽簡小丹又道：“我很擔(dān)心，他整天跟文字打交道，現(xiàn)在突然看不清字，肯定會對工作有很大的影響。醫(yī)生說，眼睛太疲勞，會讓他的眼睛壞得更快，我很害怕他的眼睛會真的看不見，我都不想讓他再繼續(xù)上班了！”

“他要是不上班，那你們吃什么？”柳欣瞪大了眼睛。

簡小丹陷入一陣沉思，過了一會兒，輕輕地道：“不行的話，就讓他在家休息，我一個人上班掙錢，我們總會有口飯吃的。”

柳欣沒想到，簡小丹會說她一個人工作養(yǎng)家，她很吃驚：“小丹姐，你太不容易了。現(xiàn)在想想，你當(dāng)初嫁給錢方一點(diǎn)都不后悔嗎？”

簡小丹苦笑了一下，道：“你問我這個，我真的很難回答。要說一點(diǎn)不后悔，那是在騙你。當(dāng)時，錢方對我說過他的眼病，但我沒想到他的眼睛會壞得這么快，會真的看不見。可是柳欣，你不知道，錢方曾經(jīng)說過，他從生命里需要我。被他需要，我感到很幸福。既然當(dāng)初選擇了他，就沒什么好后悔的。更何況，他的眼睛現(xiàn)在越來越不好，我就更不能丟下他不管，也許這就是我的命吧。”

柳欣凝視著簡小丹，在她看來，簡小丹好像就是一本難以讀懂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