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繾綣，廊清良夜，靄靄長靜。
曲子前半部分剛起沒一會兒，有蕭聲徐徐應和而來，略覺耳熟的音律縈繞在耳邊，仿佛夢境一般，正是那晚的蕭聲！只是今夜那蕭聲似乎幾多溫柔。
我的心被那蕭聲來回地撥弄著，彈得更加動情了。
欲將心事付知音。
瓊花落兮沐芳，攬彩云兮若衣。
心寂寂兮似夜，起漣漪兮為何？
弱浮萍兮夷猶，心渺渺兮悲切。
長太息兮攬月，低吟徊兮故人。
苦勞心兮忡忡，人莫知兮余心。
余善美兮宜修，棋散落兮不知。
愿所及兮碧落，心無悔兮黃泉。
悵人命兮各異，嘆離合兮可轉？
那奏蕭之人似乎聽出了我的心事，我以琴聲娓娓傾訴，對方竟能以簫聲領悟傾聽，那感覺好似一把羽扇，輕輕柔柔地將徐徐清風送到我的心田上來，令人漸漸柔軟寧靜下來，簡直配合的天衣無縫。
不知不覺，已淚盈于睫。
這不曾謀面卻又似曾相識的默契，究竟從何而來？
曲終，那簫聲似乎仍意猶未盡，尾音竟徐徐延遲了一會兒才肯結束。
甘棠和芣苢聽得入迷，禁不住歡喜地拍著手說好。
“這簫聲與王妃的琴聲可真是絕配，鑿鑿是好聽極了，奴婢與甘棠完全聽得入了迷！”芣苢歡跳道。
我顧不上與她二人說話，驀地起身，慌忙走出亭子，像著了魔似的，四下里尋找那簫聲的來處。
甘棠、芣苢見狀，趕緊跟了上來。
斷然無處可尋，我呆呆地仰望著天上銀盆月，站在那棵海棠樹下失神。
良久，我問起身邊的甘棠：“你可聽得出，剛剛那蕭聲是從什么地方傳來的？”
甘棠想了想，琢磨道：“好像是從西邊傳過來的？不對不對，又好像是從北邊傳來的？也不對。南邊是合歡苑，好像不可能的。”
甘棠琢磨了半天，卻沒有答案。
我想了想，問道：“這幾日，可曾見到過左賢王？”
不等芣苢回答，甘棠便立馬答道：“奴婢前些日子見過左賢王一次，那日他剛從外面回來，不過呆了半日，就匆匆走了，說是說王上派他帶兵操練，十天半月差不多。”
看來那奏蕭之人必然不是左賢王。
那甘棠每次提到左賢王都是眉眼飛揚，像極了從前臧兒提到太子承錦的表情。我心里暗自笑了笑，原來甘棠對左賢王暗生情愫。
尋不見那奏蕭之人，我自是有些失望的。
正緩緩移步欲回內殿，心下忽然起了疑問，命我今夜亥時彈琴之人是東方甫尹，莫非……
轉身問道：“甘棠，方才你說，王上今晚歇在了哪里？”
“回王妃的話，王上今晚是歇在曦王妃的墨玉閣了。”
“可確定？”
甘棠被我問的摸不著頭腦，頓了頓，說：“回王妃，奴婢今日見著敬事房的掌事文姑姑了，聽文姑姑說，王上近來都是歇在墨玉閣的，今日趙公公提前通知過敬事房的。”
“在那亭子里彈琴，墨玉閣能聽到否？”
“應是聽得到的，其實墨玉閣與和鳴殿只一墻之隔罷了，只是到墨玉閣的路得繞一圈走去才行。”
甘棠說著，似乎想起了什么，恍然道：“奴婢想起來了！莫非今晚與王妃合奏的簫聲是王上？”
說罷，她自覺驚訝，用手捂住了嘴巴。
一旁的芣苢也覺著十分意外，訝聲道：“唔，怪不得今日王上命趙公公來，要王妃亥時彈這首曲子呢。”
我心下已作出判斷，見她二人也如此篤定，亦覺得那吹簫之人必然是東方甫尹了，意外至極。
甘棠接著驚喜道：“一定是王上。奴婢想起來了，奴婢曾在太后的生辰宴上，聽過王上為太后奏蕭慶生，想來能在這宮中出入自由，又敢夜半奏蕭之人，不是左賢王，便是王上了！”
芣苢接著道：“從王妃被禁足起，奴婢就總莫名其妙地覺著，王上心里似乎是有王妃的！”
“噓——”我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正聲道：“休得胡言，怎盡說些沒規矩的話。”
甘棠和芣苢點點頭，恭聲道：“奴婢知錯了。”面上卻是掩不住的喜色，然而我卻是半分也開心不起來。
原來那日落梅宴上，東方甫尹已知道彈琴之人是我，他卻沒告訴我，他就是那個與我琴簫合奏之人。
他就像個藏在暗處的射手，而我就像那只身在明處，只能隨時等待被他獵殺的動物。
為何那個奏蕭之人偏偏是你？為何你的蕭聲有種能夠將我淹沒的力量？為何與我有著渾然天成的默契之人是你？為何隔著血海深仇的你我還有如此心靈契合的一面？
密密麻麻的心緒，似蟲豸一般，又一次布滿了我的心底，一點一點地吞噬著我。
我此時心情何其復雜，怕是無人能懂的。
月光透過大扇的雕花雕雀的木格窗子，疏落在內殿的香爐上、茶幾上、地面上，只叫人覺著長夜越發寒寂。
我輾轉反側，不得入睡，將被子緊緊裹在身上，凝望著那棱柱上僅留的一盞青銅油燈，還在晃動著虛弱的光。
眼前又開始浮現出那日落梅宴上的一幕幕，他當著眾人的面將我禁足思過，又斷然不許我彈奏《飛山問月》，在我險些摔跤的時候及時拉住了我，與我四目相對時，那冰冷又溫熱的目光……
大幽不是人人都在傳嗎，西虬的天澤公主才貌舉世無雙，為了不做亡國奴，只好嫁給幽王，以換取西虬茍延殘喘。幽王看不起西虬，更不待見她，發配她居住在和鳴殿，入宮為妃至今卻無寵無封號。
好，若是機會來了，我理應借此機會討好他、接近他才對，不是么？然后，再尋一個最好的機會，親自手刃他，一切就都可以結束了。
我與東方甫尹注定不是彼此的良人，上天不必要多此一舉。
想到這兒，我長嘆了一口氣，漸漸閉上了眼睛，卻不知眼角早已濕潤，耳邊似又想起今晚的琴聲與蕭聲，我口中低吟道：
瓊花落兮沐芳，攬彩云兮若衣。
心寂寂兮似夜，起漣漪兮為何？
弱浮萍兮夷猶，心渺渺兮悲切。
長太息兮攬月，低吟徊兮故人。
苦勞心兮忡忡，人莫知兮余心。
余善美兮宜修，棋散落兮不知。
愿所及兮碧落，心無悔兮黃泉。
悵人命兮各異，嘆離合兮可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