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住了幾天,還弄不清楚東西南北。都是郁清大哥常常過來看我,給我帶些吃的。我看那些果脯很新鮮,吃了點兒,就叫春香和夏葉一道過來,她們受寵若驚了,推辭了兩下。漸漸也都習慣了,當著面夸我沒架子。
這家大爺大媽很少想起他們的女兒來,雖然每天都找人問,可不怎么露面,就是托話來說,今兒個采辦了什么,明兒個請誰誰誰過來咋地。我咳咳兩聲算是應了,也不知道該有啥禮節的。有時磕著瓜子,一個小家丁喊“報告”,白白嚇我一跳,差點兒嗆著。幾次下來,春香就索性讓他們在外頭說,自己再進來傳話。這家人也見怪不怪。也許是怕同我相處。唯有郁清來了,她們會打開大門迎接。
這日我沖了點兒普洱茶,晾了一大茶缸放著。又從書架上找到了一些快要發霉的干花骨朵,丟了幾顆玫瑰下去。郁清一進門就喊我:“小眉,快來看哥哥給你帶了啥!”我迎出去,對他“嗨”了一聲,見他攤開手掌,里頭是一對玲瓏的金耳環,倆鏤空的小球。他問我,妹,你喜歡不?我點頭,指指耳垂,喊他給我戴上。郁清愣了愣,笑著順從了,輕輕地遞過手來,又怕扎著我了,一緊張,連個耳洞都沒找著。我說:“成了成了,我自己來吧。”戴好了,裝模作樣地搖搖腦袋。其實我還是喜歡白金和鉆石的,可這要求實在不好提,就接受了。
夏葉端了茶過來,又告訴我那普洱已經涼了。
我趕緊去斟了一大杯,上頭漂浮著幾朵玫瑰,再倒上一大勺冬蜜,真是清潤養顏。自己試了試味道才給他們各人都來了一杯。郁清用唇咂咂,覺得不膩,才一咕嘟仰脖吞下,然后大贊。倆丫鬟也喜歡,小口小口舍不得喝。我興致高了,一拍大腿:“你們多喝點兒,我再給你們弄去!”
郁清的眼睛不經意瞥了春香和夏葉倆人,她們立即斂聲低頭,站起身說垂著手。我見了,叫她倆坐下,說著,干嘛干嘛,別不給我面子。郁清撲哧一下笑了起來,滿眼是憐惜,伸過手來摸我的腦袋,又拽拽小辮子。
春香便說了:“少爺和小姐至小就是感情最深的,大家都說像是一胞生的似的。”郁清沒聽到似的,只管看著我擰擰脖子,問東問西。
我們喝過了茶,郁清突然拉起了我的手,要帶我去一處。我們出了小園子,往著東南角過去,看到的是另一個花園,比之前去那個要小些,可是種了奇花異草。我驚異地發現有好大一叢郁金香,而且是黑紫色的。我蹲下身子去聞,隱隱感覺一股淡香直上。郁清看我很喜歡,便俯身問我要不要也在庭院里栽些。我說:“你給我弄兩盆放著吧,擺窗臺上好看。”郁清聽了,又是一怔,半晌才說:“小眉,你真的不是你了。”他的嘴唇微微往上翹,我一回頭就能看見,男人家長得這么水嫩,想必是養尊處優得太厲害了。
我說:“哥,你貴庚?”這種問法多少有些不倫不類,我想想有點心虛,他若是聽不到就算了。郁清又是一笑:“連大哥的歲數也忘了?十二月就滿二十了。”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想到這年紀也該娶了老婆,于是就開口問了。郁清說:“你倆嫂子最近都在府里養身子,不方便走動。”
“您可以唄!”我曖昧地揚揚眉毛,“兩個嫂子都懷上了啊?”
郁清愈發覺得不好意思,背過身子,半開玩笑半帶責備地說:“妹子是改了性子還是咋個了……”我拍拍他的后背:“沒事兒,病情發展到一定階段,就胡說八道了。”
我們在花園里走了好一陣子,知道這里曾經是大爺的小老婆的住所。那個小老婆病故了,還留下一園的珍草。這里的別苑空著鎖著,大爺一直沒讓人搬進來。我到門口踮起腳看了看,覺得就跟xx故居似的,索然無味。從花園出來,看見個長得跟中東人一樣的小男孩兒,管咱倆叫哥哥姐姐。郁清告訴我,那是小老婆留下的兒子。才知道這小姨娘是個外國人,所以混血的小兒子也格外俊秀。我蹲下身子,抱著小男孩兒親了一下,他卻有些別扭,勉強地笑笑,見我一松開手,就一溜煙跑開了。
我說:“我最喜歡小孩子了。”
郁清走著的時候會吟詩。我“哦哦”著附和。他說:“你從前最喜歡那‘蕭蕭幾葉風兼雨’。”我很鄭重地“嗯”了一聲。他便愣了看我。我說:“行,挺好的!”郁清嘆了口氣:“怕是病又深了些。從前你即使多么糊涂著,我一吟納蘭的詞,你便總能接上下句。”我恍然大悟:“納蘭性德啊!害人不淺,小資唄!”幸虧他沒聽到,只是顧著自己往前了。
回到房間,他就找人到書房里翻了些詩詞歌賦送過來。“你從小就聰慧,閑時也看看讀讀,溫故,別浪費了。二來也調調性子。”我掀了幾頁,讓他放下,又給他斟茶去。
這詩書我是勉強能認得字,學過的還是會念一念,其余的都不懂句讀,半天都不成段。我當著倆丫鬟的面讀了一下,聽得她們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憋著氣不敢吱聲。我說:“你們就直說吧。我真不懂看。”這些年國文教育貫徹不到底,學古文也是按著詞性用法來摳字摳句,到頭來連個獨立閱讀文言文的能力都沒有。我老實地同郁清說:“哥,你弄點那個唐詩宋詞,或者《論語》,《資治通鑒》啥的。”他不明就里,覺得我學問高深。我哪里說得清楚,書本上的節選多是從那幾部里抽取,我背過不少。等到書真拿來了,我又看不下了,下面沒有白話文對照,枯燥極了。
于是過了一陣子,郁清再來,說抽檢我的學習情況,我就專給他背誦我學過的,李白、白居易。他笑著搖頭。我說:“你眼光也放寬點兒,我給你講講《資本論》。”他睜大了眼睛,聽著我天花亂墜地說了一通。最后幽幽道:“君王不在了,還成國家嗎?這按需分配聽起來,就是個故弄玄虛的詞兒吧。”又冷不丁地回身去望,低聲對我說:“妹切不可在他人面前多作此言論,免得惹來殺身之禍。”
我點點頭。
時光旅行者是必須謹小慎微的,否則一個不小心,歷史就完全變了,連我自己是否還能存在都是個問題。我如今又很想百度一下,看看這史書上是否有這郁清一家,是否出了個驚世駭俗的小姐。再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腳,結結實實地還在,就放下心來,覺著歷史的車輪還在軌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