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明宮，玄荒帝坐在玄源殿高高的龍椅上，看著底下整齊跪拜高呼萬歲的臣子，眼神越發的深邃。

距離庭陽事件——他們這樣稱呼上次魔族襲擊人界的戰爭，已經有半個月了。

庭陽峰十萬明甲軍、趕去救援的十萬玄甲軍，甚至還有襲擊庭陽峰的魔族軍隊，全部都消失了——

連尸體都沒有。

若不是浸染庭陽峰的血到現在還未干，他都有些懷疑，這是不是一個陰謀。

這些天，朝堂上議論的都是這件事，而核心卻是炎王。

呵呵，明明是一場戰爭，犧牲了那么多戰士，可是，所有人關心的卻是炎王的失蹤。

炎王是不是還活著？現在到底在哪里？是不是在魔族？該怎么去尋找？

這場戰爭，似乎在這件事面前都有些不值一提了。

金禾的軍報說那天晚上庭陽峰上紅光漫天，像是燃燒的血液，然后剎那間，一切都歸于寂靜。等到他上山之后，看到的就只有漫天的寒鴉和染血的土地。

沒有人能解釋那晚到底發生了什么，可是神跡卻總能激發人無窮的想象。

有人提起幾個月前鵲山上“鳳凰磐涅，浴火重生”的事情，說或許炎王和王妃是鳳凰轉世，犧牲之后又在那片火海中重生了。

炎王是一個神話。

玄荒帝不得不承認這一點，雖然這讓他很氣憤，很不平。當年，他在哪方面都不輸他，為什么，自己已經是帝君了，他只是自己的臣民，而他仍然無法超越他？

神明，似乎真的很眷顧明氏一族。

軍中不可無帥，邊疆總要有人去守。

炎王消失了，王妃也消失了，就連炎王世子也失蹤了。

畢襲的軍報說霽風趕到常虞城之后發現情況不對勁，就帶了二十萬軍隊回防了。

而金禾的軍報說，那二十萬大軍已經到鵲山了，卻不見了世子。明甲軍的將士說世子在中途帶著五千精騎先行，他們在隨后，一路上并沒有看到世子的蹤影。

在幾天后，明甲軍在距離鵲山十幾公里的地方發現了那五千士卒的尸體，炎炎夏日，尸體早已腐爛。可是，明甲軍的將士堅持世子還活著，因為沒有找到他的戰甲。

呵呵，真是可笑，五千士兵全滅，只有身為主將的世子不見蹤影，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又是一場奇談啊，或許，他們會說明氏一族都是神明轉世吧？

鳳凰？

鳳凰不死，如果這次劫難他們還能平安度過，玄荒帝覺得自己也會懷疑，他們是不是真的是神明轉世了。

玄荒帝指派了扶宥去鵲山，代替炎王的一切職務，封鎮西大將軍。

扶宥是炎王的舊識，是頗具聲望的老將，朝中自然無人有意見。只是，扶宥卻提出，他只是代理，等有一天炎王回來，鵲山的一切他都會交還。

當時，玄荒帝靜靜的盯著他看了很久。

曾經的玄明九子，扶宥的性情是最沉靜的，有時候他覺得他是個一眼就能看透的人，有時候又覺得自己從來都不曾懂他。

玄荒帝從來都不懷疑扶宥對自己的忠誠，這么多年，他都不記得這個人救過自己多少次了。

可是，當他看著他平靜的跪在自己面前的時候，玄荒帝突然覺得，這個人或許從來都不是忠于自己的。如果有一天，他命令他將手中的劍指向炎王，或許他寧愿將刀劍指向自己的心臟。

退朝了，玄荒帝穿過匍匐在地的臣子，慢慢的向門外走去。抬頭看見天空如火的驕陽，玄荒帝雙眼微瞇，突然覺得很累，或許自己真的是老了。

明氏一族消失了，他覺得他是不會再出現的。

這是一種直覺。這么多年，他們是兄弟，也是敵人。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對方的人。如果他還活著，他一定會感覺到。他明明應該高興的，可是心中卻有一個地方空落落的。

他很想喝酒。

進入玄天殿，玄荒帝吩咐黃同拿兩壺酒來，揮退了所有人，一個人站在里間的臥室，靜靜的看著床邊掛著的一幅畫。

玄明九子，玄荒、明炎、丘澤、畢襲、畢安、崖梓、溯逆、扶宥、匙問。當年的他們，九個人一起，縱馬奔騰，馳騁天下，江湖和戰場，同生共死。誰曾想到今日會是這般光景？玄明九子，現在只剩下五個人了。

聽見外間的動靜，應該是黃同拿酒來了吧。玄荒帝轉出，今日，就好好的醉一場吧。

“君父。”

玄荒帝見到玄夜，眼中的驚訝一閃而過，“起來吧，你怎么來了？”

“兒臣來給君父請安，碰到黃同，就順道把君父的酒送來了。”

玄荒帝看了看旁邊的案桌，兩壺酒，三個小菜。他點了點頭，拍了拍玄夜的肩膀：“過來陪我喝兩杯。”

玄夜如今已經二十歲了，脫了稚氣，看起來成熟了不少。在玄荒帝面前，他雖然仍然像以前一樣，恭敬中保持著親近。

可是，玄荒帝總覺得有些不一樣了，好像兩個人之間有一堵看不見的墻。或許，這就是帝王家的父子吧。

他們先是君臣，然后才是父子。

玄荒帝有時候會想，等到他再長大一些，二十五歲，或者三十歲的時候，會不會恨自己為什么不早點死去？不過，沒關系了，如果他沒有什么野心的話，自己反倒有些不放心把帝位交給他吧？

玄荒帝今天不想想這些事情了，他只想好好醉一場。如果有人陪的話，他會很高興，尤其這個人還是自己的兒子。

“來，咱父子倆還沒一起喝過酒吧？”玄荒帝給兩只酒杯倒滿酒，端著杯子對玄夜笑了笑，完全是一個慈父的模樣。

“是，君父，兒臣敬您。”

玄夜先干為敬，西北進貢的烈酒，香醇而綿長，入口卻是火辣辣的。他看著玄荒帝滿臉笑意的模樣，有一陣的恍惚，仿佛他們只是平常人家的一對平常父子。

玄荒帝的笑意似乎有些悲傷，玄夜從來沒有見過的神情，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喝醉了。

“當年我們一起游戲江湖的時候，他最喜歡喝的就是這種酒。”玄荒帝再倒上一杯，拿著酒杯在眼前搖晃，“這么烈的酒，就那么大碗大碗的喝下去，然后在一群人面前肆意的發著瘋。他活得是那么瀟灑，有時候我真的挺羨慕他的。”

玄夜知道，君父是在說炎王。當年玄明九子的故事，他也是聽說過的。他毫不懷疑，當年的玄荒帝，對那些人的真心。

只是，正因為這樣，他才更加覺得可怕。

曾經生死相換的兄弟，如今卻能如此狠絕的置之于死地，他很想知道他的心到底是不是熱的。

看著玄荒帝頭一次在自己面前失態的模樣，玄夜覺得，或許，他也是傷心的，只是，坐上那個位置之后，很多事就身不由已了。

但是，這也是最可悲的。

不僅僅是玄荒帝，整個玄氏一族，都背負著這種悲哀，以及，罪孽。

玄夜又不可自抑的想到樞陽城那個玄甲銀槍的身影，那個人也已經不在了嗎？那么驕傲那么耀眼的人，居然也就這么消失了。

天妒英才，說的真不錯。

天子天子，本來代表的就是天啊。

心中有些異樣的感覺，像是不甘，像是酸澀，又似乎是松了一口氣，他突然有點明白玄荒帝的感受了。

這個時候，他們父子，還真適合一起醉一場啊。

一杯一杯的喝下去，玄荒帝似是醉了，用手肘撐著頭，眼神飄忽。

玄夜倒是還清醒著，這些年，每次想到曾經的那些事，想到今后要面臨的事，心情就格外郁悶。但是，他誰也不能說，只能喝酒。總覺得醉了，就能忘了。這么多年下來，心中的郁結沒有打開，他的酒量倒是愈發的好了。

“君父，您喝醉了，我扶您去休息。”玄夜的頭有些疼，這酒還真是有些厲害。他一手扶著玄荒帝的胳膊，一手扶著他腰際，幾乎將他整個人抱起來的姿勢，一步一晃的向里間走去。

幸好玄荒帝的酒品好，喝醉了也不亂動，很聽話的任玄夜擺弄。

玄夜看了一眼睡得香甜的玄荒帝，想了想，從旁邊的架子上取了一件薄毯蓋子他肚子上。轉身準備走的時候，玄夜突然聽見玄荒帝叫自己的名字。

“玄夜。”沉穩的聲音，聽不出似乎的醉意。

玄夜轉身，卻發現玄荒帝的眼睛仍然是閉著的。

“明天，金禾就回來了。”玄荒帝翻了個身，“你帶他來見我。”

“是，兒臣告退。”玄夜在玄荒帝看不見的地方恭敬的行禮，輕手輕腳的退出了這座宮殿。

***

已經快要入秋了，天氣卻還是很熱，尤其是瑀南這片原始森林似的大山里，空氣潮濕得似乎能滴出水來，讓人覺得自己像是在蒸籠里。

拂云能感覺到頭頂的太陽的熱量，很曬，嘴唇干得流出血來了，但是他已經絲毫感覺不到疼了。

腦子里像是一團漿糊，暈乎乎的，他的眼皮已經睜不開了。極力的保持著最后的一絲清明，他知道若是自己真的睡過去了，或許就再也醒不來了。

身上很疼，像是有千萬只螞蟻在噬咬自己的血管和骨髓。不過，這樣也好，疼的時候就不會那么容易暈過去了。

朦朧中，拂云似乎聽見有人在自己身邊說話，很吵。是有人發現自己了嗎？拂云艱難的動了動嘴，從喉嚨里發出干澀的聲音：“救、我……”

有溫熱柔軟的東西靠過來了，嘴巴里有冰涼的感覺，真舒服。拂云閉著眼睛，嘴角露出一個滿足的笑容，安心的睡過去了。

他睡得并不安穩，感覺身體涼涼的，然后就是鉆心的疼痛，血肉剝離的感覺，全身的骨頭似乎都被人捏碎了然后又一塊一塊的粘合起來。

腦袋快要炸開了，他感覺那些疼痛那么清晰，卻睜不開眼睛。

每一次，他都覺得，下一刻，自己或許就要死掉了。

最后，他聽見有人在自己耳邊輕聲說話，讓人覺得很安心的聲音。他終于徹底暈過去了。

等到拂云再次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云層很厚，遮住了星月。

感覺到身邊有個溫軟的東西，像是小寵物般貓在身邊，拂云艱難的扭動脖子，然后驚訝的瞪大了眼睛，幾乎是彈了起來，卻因為身體的疼痛再次倒下去。

“格桑。”拂云忍著疼痛抬手，摸了摸靠在自己身側的頭發。

格桑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看到拂云對自己微笑，就也笑了一下：“拂云哥哥，你醒了啊。”

拂云點點頭，“是你救了我嗎？你怎么會在這里？發生什么事了？村子里的人呢？”

格桑揉揉眼睛，這才真正清醒過來，意識到發生什么事了，高興得跳起來：“拂云哥哥醒了！拂云哥哥醒了！太好了！”說著就又跑過去抱拂云。

拂云渾身都疼，被她這么一折騰感覺骨頭都散了：“格桑，輕點。”

格桑立馬放開他，一臉歉意：“對不起，我忘了。我去叫蝴蝶姐姐來看看！”

“不用叫了，在外面就聽見你嚷嚷的聲音了。”藍衣女子輕笑著走進，后面還跟了一個白衣男子。

旋光和灼華？蟲族族長和花族族長嗎？原來是這兩個人救了自己。拂云有些疑惑的看著他們。

旋光坐下來，抓起他的手，退去衣袖看了看，又給他把脈，說道：“怎么？不記得我了？見到救命恩人怎么這幅眼神？”

“對不起，謝謝。”拂云的聲音還有些虛弱。

“你運氣還真不錯的。遇到火蟻了吧？雖然被咬了，居然能逃脫。不過，那么湊巧沖到沼澤地里，也算你運氣。那片沼澤是蟲族的實驗基地，雖然有很多蟲蛇，卻是沒有毒的。要不然，連我都救不了你。”

旋光放下他的手，說道，“沒什么事了，毒已經解了，身上的傷雖然重，多休息幾天就好了。”

“謝謝。”拂云誠心道謝，若不是他們，自己老早就死了。

“拂云哥哥，這是蝴蝶姐姐和花哥哥。”格桑聽說拂云沒事了，心情很好，開心的給他介紹，“他們說要去找花神，我就跟著一起跑出來了。”

“花神？族長呢？他同意你跑出來？”拂云問道。

“嗯，爺爺說息族的一切都是花神賜予的，我們總要做些事情去報恩。”

“小子，你叫拂云是吧？”旋光拉過格桑，有些戒備的盯著拂云，“我們救了你一命，你總該報答報答吧？”

“那是當然，姑娘只管開口，只要我能做到，必定全力以赴。”

“放心，這件事沒那么困難，尤其是對你。”旋光見拂云疑惑的看向自己，接著說，“南禺山的一切，希望你不要告訴玄明宮的人。”

“嗯？玄明宮？”拂云愣了愣，仔細想想也明白，作為統治者，是不會容忍在自己統治的土地上有這么一片控制之外的土地的，想來她這么做也是想避免麻煩，于是就順著她的話點頭，“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