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又至黃昏,然今日的黃昏早被許上了異于平時的概念。殺戮,是開始,還是結束?其實這兩者并沒有什么矛盾,每一天都會有人死亡,每一個瞬間都會讓人從云端直達深淵。可是,王詭,這一本與故事主線沒有絲毫干系的女人,此刻卻又為何掀起了讀者撩動的心波?
已經坐了一個下午,不是因為放棄了訓練,而是對于這個不同尋常的午后,她是時候該靜靜地回眸,審視那一切與自己擦肩的過往了。
那些日子,可能一輩子再也來不了了。即使這一事件完全結束,他們也再也不可能變回昔日的小雷和詭姐了。有些事情就是這樣,看上去似乎平淡無奇,卻會對人的一生產生影響。命運就是這樣弄人,所有的弄潮兒們都在不能回頭地向前,而當他們想要回頭的時候,卻發現這逝去的歲月已漸行漸遠。
她從來沒有過這樣地向往陽光,這樣地渴望著拿炙熱明媚下的溫暖,是真的要死了么?王詭深吸一口氣,換了個坐姿,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何今日會有如此良多的感傷。
日落西沉,是她的劍法升至了頂點,也是她人生最華麗的謝幕?
就在定下約定的后一日,王詭已把拉梵達交托給了鄉間的一戶老農。她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什么,所以,還是孤軍奮戰的好。
這樣一直地靜坐,依然不住地延續。
曹帥說的“九日之后”只差一天了,小常子與若氏姐妹在做完了手頭工作之后便圍坐在了一起,閑聊著一些淺得不能再淺的東西,諸如飯菜的味道、色覺、樣式等,但這已讓小常子萬分感激了。她知道為什么她們只談這些,因為涉深了就勢必會讓人聯想到死生的距離。不過,她們的確在逐漸地回歸。
可是,公主呢?
木式的梯板竟發出了細微而延綿的聲響,讓原本興起的細語重歸于靜態。三人緩緩地回頭,眼前的,是一張失去血色、白得有些病態的面容。
那張臉似乎也看出了眾人的疑惑,努力地讓嘴角擠出了一抹微笑。
“我餓了,有吃的嗎?”
夜已漸深,皓月再度被高高地印刻在棋布般的暗夜星空中,就好像連他也成了一顆被人肆意擺弄的棋子,身不由己地擱置在不倫不類的位置。
不過,也是這樣的一個月色,幾天前他們立下了今夜比斗的誓約。
是時候了,王詭站起身子立到了登云崖最險峻的絕壁上。望月聽風,等待最終的審判。
林間颯颯,似乎是有人影在走動。
他終于還是來了,一個人,手執一柄透亮的鐵劍。
王詭回到了那塊平臺上,仔細打量了今夜的曹霄。他沒有穿以往的衣服,不是官服,不是黑衣,卻是一席漫身的長衫。他仿佛正要去做一場神圣的儀式,而在那個儀式后,所有的愿望都會達成。
“皙雪劍練得怎么樣了?”
“試過了你就知道。”
話音剛落,王詭便開展了完美的吐納,周遭的空氣被按循一定的規律導引運動著,逐步地實化,再實化,最終于王詭的輪廓上疊加了一層如她發絲般的瑩綠。王詭安靜地呼吸,使得那些個綠色小顆粒不斷地在她的身旁旋轉,跳躍,分散,又匯聚。他們都似乎擁有了生命,誓要用自己微弱的身軀和螢火蟲般的光亮呵護這位將赴沙場的女主人。
“漫螢吐納,不錯,那么就開始吧。”
久旱后終得甘露,顏悠然飽吃了一頓后,往日的生氣終于回復。曹帥所指出的營救父王的方法,是葉秋落用生命換來的。若是繼續因為秋落的逝去而暗自傷身,不去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那樣,就真的是辜負秋落了。
因為悠然姐姐的回復,小常子像獲得了無盡至寶般的歡欣快樂。飯后,乘著微涼的月色,她頭一回在屋外漫步,游走在原是寂寥的宮殿群樓中。
月光。白色的衣袂如同微弱的月光般由遠及近,渲染了撩動思愁的夜。抬頭仰望,樓宇間忽地閃過一個人影,駐留在不遠的樓頂。
“能在幾日之內把皙雪劍法練至如此玄妙實是難得,”經過了幾十回合的對壘后,曹霄微微壓低了鐵劍,用一位長者的口吻給予評價,“只可惜,這最后一招,你是怎也過不了的。”
王詭愈戰愈勇,直待曹霄說話才有片刻停息,可誰知言語不長,稍一寬心又遇攻擊。她知道曹霄這會兒將使出的最后一式定是皙雪劍法中最為精深的化雪逐日,所仰仗的則是沖刺的速度與指尖力度的變化。換一個角度來說,只要封住了他的速度,那么……
不及心想,王詭眼前的人形已然恍惚起來,然后仿佛帶著巨大的擠壓之力卷起直線的氣流朝自己涌來。曹霄的速度并不是很快,卻不知為何王詭就是覺得自己防不了這招。
冷汗愈下,對方已至跟前,無數的劍招轟然刺來,而王詭能做的卻僅是本能地格擋。她已經不能看清劍法,此時此刻仰仗的竟只是細胞之間的運作。她雖然從曹霄的劍招中悟出了新的劍意,然而這一切,終究已經遲了。
化雪逐日的劍芒在她的眼前綻放開來,夾雜著抖動的月光漫射成似真亦幻的夢境,就像一位佳人于鏡前梳妝,輕微地撫弄著青絲中的云髻。
結束了么?不知道為什么王詭的心中竟升騰起一股笑意。是啊,這煩惱的塵世與百般等待卻不回來的思念,終于也要隨著風中的沙粒一起飄向遠方了。看著那怎也擋不了的劍招一寸一寸地襲向胸口,她竟像一個孩子一般地笑了起來,微微地昂起頭顱,朝著星稀的月空蹙了蹙眉。
電光,不知道能不能這般形容,就在那把鐵劍行將貫穿王詭身體時,忽地一記電光,一副高大健壯的身軀擋在了王詭面前。
此時的雷熾凝與十三鷹正在密林間奔跑,越過這片林就將是皇城境內了。由于時間緊迫,他們都來不得多余的歇息,能做的只是不斷地奔跑,奔跑,再奔跑。也許到了宮內反就安全了呢?大伙都是這么想的,所以始終一步也不肯懈怠。
“噓!”電鷹突然喚住了大伙,并用食指輕輕地指向前方的一處微光。
有人?一群人暗自生奇,莫不是來埋伏我們的?難道我們的計劃已經敗露?
一十四人小心翼翼地向火光處潛行,終于辨清了是一處篝火,略發“吱吱”聲的火堆旁坐著一個人,遠遠地目極著渺然的夜空。
“你是……流喑師叔?”雷熾凝試探性地問了一句,讓所有人的目光都交匯在了眼前這個神秘的男子身上。
“你終于來了,我都在此地等你兩天了呢。”流喑轉過身來笑盈盈地投向這個伶俐的師侄,“喲,還來了這么多朋友啊,快快快,都過來坐。”
三三兩兩地圍坐在篝火旁,十三鷹滿腹狐疑地看了看雷熾凝,又望了望流喑,默然不語。
“為什么?”曹霄驚恐地往后踉蹌,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眼前的事實。那個男人,那個一席緊身黑袍的男人居然再次出現在自己的眼前。他,他應該已經死了呀,為什么,為什么又會……
“為什么我沒有死是嗎?”龐孝泰拔出了曹霄扎在自己左肩上的鐵劍,恭恭敬敬地遞回到它原來主人的手中,“將軍,其實您的算盤打錯了。我等的命都是您的,您要取回的話只需一聲令下便可,又何須……”看著曹霄渾然不解的眼神,龐孝泰左手執戟,右手捂著傷口,回到了王詭的身旁,將其完整地罩在自己碩大的軀體之下。
“其實不光是我,那日我等雙方皆未傷一人,全是仰仗流喑前輩趕來告知緣由。”
“那……”
“將軍是想問剩下的那些騎士?”龐孝泰見曹霄略有點頭,便繼續娓娓道:“在知曉原委后大伙甚是氣憤,幾欲尋您算計,可最終還是在曉以利害后各自散去。而我則是收流喑前輩占星之托,前來救助王詭的,望將軍成全。”
月光下,曹霄竭力地掩飾著自己的惱羞成怒,用一種咬牙切齒的語氣發出了尖銳的叱問,“今日我勢必殺之,與你無關。她既已敗于我的劍下,就理應受死。你這樣插手,是想故意與我作對不成?!”
“不敢,將軍行事做臣子的是決計不會干預的,可王詭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又不得不報。”矛盾間龐孝泰立戟抖提,將戟尖直直地扎入土中,“將軍,孝泰斗膽,愿以一命換一命,希望您能將刺向王詭的那一劍施于我身。”
“你……”曹霄雖怒,聽聞此話竟怎也氣不上來,“你這又是何苦呢?”
王詭被龐孝泰緊緊地護在身后,在聽聞眼前此人將要為自己送命時,立即吵著要他離開。可龐孝泰仿是去意已決,回身猛地在其頸下一扣,“得罪了。”便將其緩緩地放在地上。
“將軍,現在只有我們兩人,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
“孝泰素來敬佩將軍的為人,一直希望能夠常伴左右,然卻未有料到您竟欲置我等所有人于死地。”龐孝泰有些激動,“您知道嗎,若是與您為敵視為不忠,若是眼睜睜地看著王詭被殺而不阻攔視為不義。孝泰無奈,忠義難兩全。但愿將軍賜吾一死,以化解你們兩人之間的恩怨,也算是做最后一件好事。”
“你這又是何苦呢?”月光之下,狂怒的心情也如同潮水般開始平歇。
“將軍!”龐孝泰拱手一拜。
曹霄搖了搖頭。
“將軍!”龐孝泰叩首再拜。
曹霄無言以對,只好背過身去。
“將軍若不肯成全,孝泰只好自我了斷,但愿將軍能夠體恤孝泰一片赤誠,放過王詭姑娘一條生路,不再與她記仇。”
“你為什么一定要這樣呢,如果……”
“孝泰去矣!”
輕微的摩擦聲,是鐵劍貫徹胸腔的噪響,而后,宛若大石墜地般的轟然落下。
“孝泰去矣”,四個字的聲響尚在空闊的登云崖上回蕩,可這聲響的主人卻已絕塵而去。
“唉……好吧。”
不知是月光映照了他的臉龐,還是他的笑意讓月光更顯蕩漾,仿佛此刻的萬生早已失去了最初的顏色,縈繞在空山中的只有天籟般的琴聲。
曹霄仰起了頭,望著孤獨的月亮,一個人。隨風的琴聲似乎卷帶著萬般的凄涼,弄得他的兩頰也泛上了月光。他就是這樣站著,呆滯地遙望著空曠的明亮,伴隨著裊裊余音飄散于微涼。
流喑斂起了最后一抹琴音,“孩子,給你的《英雄葬》還喜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