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續
- 回憶的盡頭便是故事的開始
- Hi小王子
- 4296字
- 2019-12-10 19:10:53
高大尚的童年
我叫高大尚,三十年前我的父親給我起了這個名字——事實證明他很有先見之明。現在我正在給你們講述的是我二十多年前的雜聞軼事。
夏.坡和竹林
二十多年前的任意一個夏日的上午,或是黃昏,在一條鄉村公路旁的斜坡上,等一輛車過后,你看到了一個坐著發呆的男孩——沒錯,那便是我。夏季是適合發呆的季節,白天太長,天氣又熱,無事可做又無處可去。我便尋了蔭庇的小坡,兩旁是茂密的竹林,常常坐在那里等風。——是的,“等風”這個詞有點過于文雅,事實上,我是愛上了看公路上過往的車。那時候,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這個時間看上去很古老,汽車還沒有現在這么好看的外形,特別是在農村,經常是大卡車、拖拉機或者小中巴車緩慢駛過。——就是這樣的車,那時候吸引了我極大的興趣。也許正是由于過早接觸車的緣故,導致現在看到滿大街塞著不動的車,我感到十分厭倦。那時候車輛發出的轟鳴聲以及風馳電掣聲,至今回蕩在我耳畔,宛如一首壯麗的交響曲。重點是,我漸漸地喜歡上了車過后的那股汽油味。也許是柴油味?
如果說我是聞著汽車尾氣長大的,這話有點駭人聽聞,但也未過其實。在我的童年記憶里,這股氣味的確是令人難以忘懷而又記憶猶新的。——那條坡還在,每次回去,它都在那里等我,而那股難忘的氣味,卻似乎再也聞不到了。
那條坡留給我的回憶是深刻的。夏季最熱的時候,父親和母親從田里割了稻谷回來,總是拖著一大板車的稻谷上那個坡,而我,也總是應了父母的喊聲跑去推板車。——記憶中那時候的坡很陡,因為不管我如何使勁板車都紋絲不動,而每每憋足了勁將板車推上坡的時候,我都累得接不上氣。母親通常會抱怨父親為什么把房子建在這里。——而實際上我們都偏愛這一處的幽靜。
我記得那時我養了一條狗,有時候我會和我的狗一起坐在坡上看過往的車。而有時候我在家未聽到父母的喊聲時,我的狗卻先聽到了,箭步沖了下去。我的狗后來被鄰居的老太婆毒死了,起因是它咬死了她家的一只鵝。——雖然我沒有充足的、直接的證據證明是她干的,但是我的狗臨死前卻舉步維艱地躺到了她家門前。——這讓我百分之一百地確信兇手就是她。為此,我現在都還很恨那個老太婆。——不知道她至今是否還在世。
最熱的時候,我就躲在屋后的竹林里,躺在竹床上。——竹床真是個好東西,每到夏天的時候,它就是我們日夜的伴侶。吃完晚飯,把竹床搬到院子里,躺在上面,仰望星空,那一絲的清涼和遐想,遠不能在現處的環境中體會。那時的星空,恰如《馬達加斯加的企鵝》展現的野外那般。卻不幸日益被城市的煙塵污濁了。那片竹林還在,至今我還能在某棵竹子上找到昔日刻下的文字。那里留下了太多我們的歡聲笑語……有一回,我和幾個朋友合力搭了一個竹藤條做的空中樓閣——意即在四棵竹子的半腰綁起竹枝藤條,互相纏繞作成平臺狀。一個朋友爬上去試了一下,說很結實,我們便都爬了上去,結果晃悠了兩下,空中樓閣便塌了,摔得屁股生疼。
我家老屋的竹林里有個天然形成的地理坡度,我們便利用這先天的優勢,做了一個火車通道,常常在那里滑上滑下,用樹葉當車票,每人還有角色分工……而在high了一天以后,總要被大人罵,因為把四角平褲磨成皺巴巴,且沾滿黃泥。
竹林里有一塊小空地,并且位置略高于四周。——它便成了我們的天然舞臺。我記得最深的是我們常讓三歲的堂弟光著身子做時裝表演——也就是走臺步,他不肯,我們就用糖誘惑他。——哎,說來還是有點羞愧,覺得當時做的不對。前些日子收到堂弟的微信,說他在深圳找了個女朋友。好啊。
冬.火和雪嶺
似乎八十年代比較喜歡下大雪,記憶中屋頂上壓了厚厚的積雪,竹子被壓彎了腰。我喜歡從外面橘樹葉子上取了冰來,觀察葉形冰上的紋路,然后偷偷地把它放在火上烤,有幾次還用碗裝著,加了白糖,等它融化了慢慢品味。我的三伯有一次在我家烤火,把從外面柑子樹上摘的柑子烤熟了吃,他說這個可以治咳嗽。我覺得很神奇。那股烤熟了的橘子的味道,酸酸的一直留在腦海中。記憶中的三伯是個有著黝黑眉毛、見多識廣、寬厚仁義的漢子,現在已然成了七十多歲的垂垂老者。——長河悠遠,歲月苦不能無痕。
等雪下得很厚的時候,我和姐姐就到平整的雪地上玩印印子的游戲。——就是人直著往前倒下去,使雪地上留下整個人的身形。有時候伙伴們多了,我們就到更遠外面的山林里瘋跑,任腳下的雪和灌木叢吱吱作響,深一腳淺一腳的,摔倒了繼續爬起來跑。有時運氣好,會跑到別人的橘樹叢里面,興許還能找到幾個被遺忘的橘子——那些有幸存活下來的精英橘子們,紅紅的,味道也格外甜美。每每那時候,整個雪嶺荒山都會響徹我們的笑聲……
回憶的最深處,我記得是火紅火紅的——因為那時候還沒有電。冬天里,不論白天還是晚上,總是生起一大堆的火,那些夏季里曬得干裂的木頭,在火堆里燒的噼里啪啦的,開始還散發出樹的膠味,等燃透了,只剩紅通通的火焰和炭。——真是溫暖呵!我在火邊剪腳趾甲,然后把剪下來的指甲丟在火里燒,或者如前所述,取了冰來在火里燒……小時候真是閑不住的淘氣啊。還用火鉗夾了紅薯片,烤著吃。那一股香甜的美味,所幸至今還偶爾能嘗一遍呢!沒有電,自然就沒有電視,白天就在外面瘋跑,晚上就圍在火爐旁。——不像現在的孩子,不是盯著電視,就是盯著平板。那時候的近視,多半是看多了書所致;現在的近視,原因就不得而知了。如果現在停電,你或許都不能想象生活該如何繼續?事實上,我的六歲以前的日子,都是在無電中度過的,奇怪的是,卻并沒有覺得黑暗。想起一個電視節目中,一個受訪的老人說:“我很幸福,因為我擁有的太少。”這般禪意,你多少能有所體會么?
說幸福,其實也是過分的。冬天去上學,總是提著個炭火爐子——說是爐子,其實就是個竹編的小箱籃,里面擱一個土缽子,裝著燃透了的炭火,再在上面蓋一層灰,目的是讓火溫持久一點。上課的時候,腿腳凍得哆嗦,就靠著爐子暖一暖。不過那股熱乎勁兒管不了多久,印象中,我的火爐子總是冷冷的。下了課,我們有一種冬天里玩的游戲——擠油。意思是眾多人沿墻根站成一排,紛紛往中間擠,直至擠出中間那個人的油來?不管怎樣,大家在一篇嗨聲中手腳暖和了,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取暖的方式。
有一年冬天的某個早晨,我起晚了,踩著大靴子深一腳淺一腳踏著積雪趕到學校操場時,發現大家都在教室上第一節課。我在操場一個僻靜的角落窺視了很久,想找個機會從后門溜進去,但這個機會一直沒找到。我耐心的等著,直至下課鈴響。可悲的是,老師沒有出來,仍然像個菩薩般坐在講臺上。這直接導致我沒敢進去,這樣又等了一節課。期間,我經歷了復雜的思想斗爭,我想,如果我等下進去,老師肯定會問我為什么遲了兩節課的到;如果我不進去,老師或許會認為我生病了?就這樣遲疑之間,我又在附近包子鋪逛了逛,在樹底下挖了挖蟲子,直等到放學時分,伙著同學伴兒佯裝若無其事的回家了。這個秘密一直埋在我心里,直到今天才公之于眾。所幸當時沒有手機等通訊設備,老師和家長也沒有任何形式的溝通。那天我才得以兩邊搪塞過去!如今想來都捏了一把汗!當時左右為難、進退維谷的忐忑心情,至今記憶猶新。現在我自己也成為了一名教師,經常也會碰到遲到在教室外徘徊的大學生們,每當那時,我儼然看到了當年的自己。于是我每次在新班級上第一節課的時候,就忘不了對他們說:“進來吧,不用怕,Better late than never!”
秋.山茶樹
我小時候是沒有吃過地溝油的,我那時候吃的是純正山茶油——如今在超市身價顯赫的一種油——看來我的名字不是白叫的,可以說是名不虛傳的“高大上”。記得那時每到國慶節的時候,隨著村長一聲發令,我就要隨父母一起,挎上小扁籃,奔到自家的山頭摘山茶果。——那時候人很守規矩,不能提前揀,也不能越界揀別人家的。這是一項體力加技術的活兒,首先要穿上長衣褲,裝備要搞好,否則會全身瘙癢;其次要帶上專門制作的帶鉤長樹枝,用來鉤高處的茶果。有的時候,還要使上百般武藝,爬上高枝,去摘那些鉤子都鞭長莫及的茶果——那些往往是最大個的,能炸出很多油。所以,這可能也是為什么山里的孩子都擅長攀爬的原因?由于茶果是青色的,隱藏在青色的葉子下很難被發現,因此摘茶果是一個極其考驗眼力的活兒——比現代人玩“連連看”和“找不同”更具有挑戰性。有時茶樹灰掉到眼睛里,硌得生疼。不過每天下來,多少能摘一兩扁籃。大家總是在回家的路上互相攀比,看誰摘得多,摘的大。沾滿樹灰的臉上洋溢著收獲的喜悅,近乎癱軟的四肢瞬間健步如飛,行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大約四五日,所有的茶果就被摘完了,通通曬在自家的院子里,直等到它被曬裂,炸開,露出黑黝黝的“肉”來,實際上,稱之為肉是不太妥當的,因為它分明是一粒硬硬的果實。——這就是能榨出油的東西。在每次大掃蕩后,孩子們總會被大人要求去山里茶樹底下尋找這種黑色的“肉”。我們跪在地上,用手一層層扒開地上的樹葉子,尋找這種泛著油光的黑色“生靈”,這些茶果是提前成熟掉落在地的,或者是被遺忘灑落的,不管怎樣,我們要找到它。這樣尋找一天,后頸疼得直不起來。——這么說來,那樣的童年亦是苦難的。小伙伴們,就是在這般苦難中建立了深厚的階級情誼。卻往往不是現在一句簡單的“親”所能匹敵的。
榨茶油是我最愛看的一項工作,恰好那時榨油坊就建在我家附近。因此,每年的秋天,我都能聞到那股濃香的茶油味。茶油分子在那段時期彌漫在我周圍的空氣中,被我的鼻子和頭發所吸附,感覺鼻子和頭發都是潤潤的,油油的。我忍不住丟下作業或飯碗跑出去,跑到作坊間里看師傅榨茶油。
那是一間昏暗的屋子,四周的墻都是黑乎乎,油膩膩的。有一長條的機器,其中一段是類似于北方熱炕頭的篩子,上面鋪滿了熱氣騰騰的茶果,另一端是一個出油的機器,轟隆隆的響著,一個漏斗里不斷地流出金黃色的茶油來。還有一個出渣口,另一個帶鐵環的機器把渣子用力一壓,壓成一個圓圓的餅狀東西來。——這就是所謂的“茶樹枯”。這些茶樹枯可以用來燒火。我時常偷偷地揀些碎末,因為那個味道聞起來實在銷魂。
我們自食其力撿來的茶果肉,通常要作為學校下達的任務拿去上交。——我讀小學那會兒很奇怪,學校老是要我們交柴、米,油——只差交鹽了,而且論斤交。為了能完成任務,我和我的小伙伴們拼了命地砍柴、揀茶子,小手磨得黑乎乎的,起了一層小繭子。我們也不像現在的孩子們要上體智能課了,個個身體素質好得很。看來還是勞動光榮啊。那時父母們秋收后也要交糧谷,通常收成的三分之一要交去鄉里糧站,如果交的不合格——比如不夠干,或者不夠飽滿,還被拒收,就得重新去交。而且似乎是無償的。總之一個印象:苦。所以現在回村了,總是聽見父輩們談論現在的政策好,農民種糧政府補貼,時代真的大不同了!
只是那些茶樹還在。前年我回去,正值漫山遍野的茶樹花開放,白色的花瓣,嫩黃的花蕊,沁人心脾的香氣。我不禁折了一根草桿,作成吸管的形狀,像小時候那般吸允了一口那花蜜,頓時仿佛穿回到二十年前,那密密的茶樹林里分明迸出我年少時的清脆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