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的聲響穿透宮墻,我裹緊玄色錦袍,獨自踏出就日殿。指尖撫過朱漆宮門冰冷的銅釘,恍惚間竟不知今夕何夕。
來自二十一世紀的記憶與眼前的大唐夜色在腦海中不斷重疊,那些車水馬龍、霓虹閃爍的畫面,與此刻清冷的月光形成鮮明對比,心底泛起難以言說的孤寂,那些與友人談笑的碎片,此刻竟比御河中碎銀般的月影更虛幻。
御河蜿蜒如銀帶,在月光下靜靜流淌。漢白玉雕成的鰲首探出水面,口中銜著的明珠倒映在波心,隨漣漪碎成萬千星子。我駐足凝視,一條銀魚突然銜著月光躍出水面,鱗片擦過鰲嘴,濺起的水花落在衣擺上,轉瞬凝成冰晶。這靈動的一幕,卻讓我想起現代水族館里被觀賞的魚兒,它們是否也如我一般,困在不屬于自己的世界?
太湖石堆疊的曲徑引我至燈廊深處,熄滅的琉璃盞在竹影間投下鏤空的圖騰。風掠過時,燈壁寒梅在宮墻上搖曳出帶霜的疏影,恍惚竟有暗香滲入肺腑。指尖撫過云紋燈柱凝結的冰棱,童年追逐游樂場霓虹的記憶突然鮮活起來。那時的歡笑無需用三斛明珠換取,更不必在九重宮闕里稱量。
最西角的聽松閣浮在蓮池中央,八面窗欞皆敞開著。夜風掠過池面,殘荷欹斜的莖桿互相碰撞,發出細碎的聲響,與閣外古松的嗚咽交織。隔著水面望去,閣中懸著的先帝御筆“松濤”匾額泛著墨色幽光,倒像是浮在虛空里的一方殘碑。這靜謐的景致,卻讓我愈發思念現代的家人與朋友,不知他們是否也在某個時空角落,記掛著突然消失的我。
駐足牡丹臺前,枯葉在月光里蜷縮成褪色的蝶。當夜風卷著細雪掠過臺基,滿地蕭瑟竟真的振翅翩躚,繞著朱漆廊柱跳起輪回之舞。我伸手觸碰這幻象的剎那,掌心的枯葉簌簌碎作霜塵——正如我這錯位的魂魄,終究不屬于盛唐的月色,亦回不去現代的朝陽。
戌時三刻的露水沾濕蟒袍下擺,我駐足在擷芳殿西配殿外。雕花漏窗里滲出的暖香纏住呼吸,似初春新焙的龍井蒙著薄霜,又像母妃梳妝匣底那枚受潮的安息香餅——某種潮濕的甜膩在喉間漫漶,驚覺掌心已沁出薄汗。
忽有琉璃簾相擊的清音破窗而出,其聲如月下冰湖乍裂,細聽卻裹著壓抑的顫音。聲音從綿綿的臥房傳出,透過窗欞金絲藤蘿紋的間隙,感受到她喉間溢出的嗚咽讓我想起去年秋狩時,誤入陷阱的幼鹿在月光下的哀鳴。
“可是夢魘了?“我扣住腰間蟠龍玉佩,冰涼的玉髓卻鎮不住胸腔里野蜂振翅般的躁動。當第二聲破碎的喘息傳來時,我踉蹌后退半步,后腰撞上廊柱懸掛的青銅驚鳥鈴。滿檐鈴鐺驟響如驟雨,驚飛宿在萱草從里的流螢。那些發光的星子掠過漏窗的剎那,我窺見她濡濕的鬢發貼在潮紅臉頰,恰似御花園雨后的垂絲海棠。
疾步穿過月洞門時,懷里的《禮記》散落滿地。俯身拾起“非禮勿聽“那頁,發現帛書竟被攥出深痕,恍若被暴雨打殘的荷葉。更漏聲里遙遙傳來她添水的響動,而我對著銅雀燈臺怔忡至東方既白——原來女子伸懶腰的聲響,也會讓舌尖泛起三伏天里冰鎮楊梅汁的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