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塊黑色幕布,將整個校園遮住。只有教學樓上零星的燈光,刺破了這濃稠的黑暗。校門口那排濃密的香樟樹影里,趙珉珂、卓韜和鐘曉鈞三人的身影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三人在校門口已經徘徊了一小會,趙珉珂猶豫道:“這么久,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要是真要處分卓韜,你媽媽不會情緒失控吧。”說著,望了一眼身旁隨意站著的卓韜,而他的表情卻顯得有些哭笑不得。“不會的啦。”眼神發怔的他繼續說道,“就算失控,回家后對我發作;當著這么多人,她不會的。“
“呵呵,要不……我們就直接進去看下吧,走嗎?”鐘曉鈞的一句話驅散了兩人心中的迷霧,晚風從北面那片新建的工地吹來,帶著些許塵土和濕潤的青草味,有一種粗糲的清新感。
趙珉珂一邊緩緩點頭一邊盯著那頭斑駁的矮墻,查看破綻——上面的圍欄缺失了30公分,是上次建筑施工時不小心被砸壞的。
“我看可以。”趙珉珂的目光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明亮,還迅速地規劃好了路線:“從這塊翻墻進去操場后面,然后我們走3號教學樓旁邊的過道,就可以到2號教學樓前面的花圃那了。”
“沒問題。”卓韜立即同意,“我先來,”說著,他后退幾步,一個利落的助跑起跳,雙手在斑駁的墻頭上一撐,便靈巧地翻了過去,落地時輕巧得像一只夜行的貓,不愧也是班里的體育健將。鐘曉鈞緊隨其后,動作稍微慢了一點,但是干練而沉穩。“唉,我這么‘出席’家長會,倒是頭一回。”鐘曉鈞的聲音很低,撓撓頭說。他拍了拍褲腿上沾的泥漿,目光平靜地投向那棟依舊燈火通明的教學樓,恨不得自己是千里眼,能穿透墻壁,看到家長會中的一切。
趙珉珂最后一個,他倒不愿增加什么起步動作了,就是用胳膊的力量把身體攀上墻頭,跳下時,左手手掌卻不小心在粗糙的墻面上擦過,他蹙了下眉,把手背不著痕跡地藏進了校服袖口里,“真是有失水準呢。”他摸著火辣辣的紅色手掌,感到有點像是拍了個巴掌。
“怎么回事?”他心里略感奇怪,一種不好的預感向他襲來。
“趙哥,你站在那會被發現的啦。”卓韜壓低著身體向后望,焦灼地提醒道。
“哦。”趙珉珂應著,連忙彎下腰跟上兩人。舊教學樓在夜幕中像一頭蟄伏的巨獸,三人半高著,在樓宇間的綠化叢的掩護下快速穿行,盡量避開攝像頭,看到高一(三)班教室外的Z字型的紫藤回廊后,他們幾乎毫不猶豫走了進去,還有什么比這天然的綠色遮罩更好的掩護呢?
會議室里的空氣,因為之前那番不算愉快的交鋒,已經有些凝滯。家長們各懷心事,而老高和副校長顧董,則像兩個經驗豐富的舵手,試圖在暗流洶涌的水面上穩住這艘搖搖晃晃的船。
在這些或焦慮、或探尋、或指責的目光中,卓韜的媽媽,始終是一個近乎透明的存在。她坐在靠后的一個角落,微微低著頭,雙手規矩地放在膝蓋上,既不與鄰座交談,也不主動看向講臺。她的沉默并非出于對抗或漠然,而更像一種長久以來形成的自我保護姿態。老高心里清楚,這位母親的好強與敏感,讓她在兒子成績始終徘徊于中下游的現實面前,本就覺得顏面無光,更何況近期卓韜還被卷入了所謂的“風紀事件”。對她而言,少說話,少與人對視,或許就是避免更多難堪的最好方式。
相比之下,鄧逸的父親——就是先前那位熱情寒暄的中年男人——則顯得“好溝通”得多。即便自家兒子鄧逸是班上有名的“皮猴”,他也從不避諱,甚至會主動跟老師“檢討”幾句,再半開玩笑地“求情”一番。老高他們這些當老師的,見多了這類大大咧咧的家長,反而覺得有什么話可以直接挑明,不必繞彎子。相比卓母這樣家庭內部關系復雜、家長自身心理又格外脆弱敏感,甚至不自覺地將自己的人生期望與孩子過度捆綁的——那種盤根錯節的糾結,反倒讓他們這些當老師的外人打心底里排斥和抗拒。
好在,老高對卓韜的印象并不壞。他身上的明朗和善良,這讓老高在面對卓母時,總能多幾分耐性和溫和。
悶熱而亂哄哄的氛圍中,鄧逸的父親突然站了起來,他那略顯洪亮的聲音打破了僵局:“哎,我說各位,咱們也就別七嘴八舌地打岔了。”他環視一周,擺了擺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爽快,“今天咱們是來開家長會的,不是來做娛記采訪的。有什么個別問題,會后可以單獨交流嘛!先讓高老師把話說完,好不好?”
他這話雖然直接,卻也說到了點子上。不少原本還想繼續追問的家長,被他這么一“點撥”,也覺得再糾纏下去確實不像話,便漸漸安靜了下來,不再接那些拋來拋去的、似乎永遠也扯不清的“煩惱話梗”。
老高心里暗暗松了口氣,感激地朝鄧逸父親投去一瞥。他迅速調整好臉上的神情,借著這個難得的臺階,提高了音量,試圖將會議的焦點重新拉回:“各位家長,非常感謝大家的理解。我們今天的家長會,主要還是想和大家一起回顧一下上學期的學習情況,并對下學期的教學計劃做個說明。請大家不要偏離主題。”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全場,語氣變得更加肯定,“另外,關于大家擔心的事,誤會或者傳言,都已經過去了,不會再對孩子們的正常學習造成影響。大家關心的那兩位說是受處分的同學,他們在上學期期末的成績都有了非常顯著的進步,其中一位,還獲得了學校的單科成績優秀獎。我想,這個消息,大家應該也都有所耳聞。”
這番話,一些比較理性的家長聽了,紛紛點頭表示認同,注意力也開始轉向他即將要講的“成績提高計劃”。
會議室里的氣氛,總算回到了預設的軌道。老高隨即點開PPT,開始逐條分析上學期的成績數據和下學期的教學重點。副校長顧董看著他有條不紊地掌控著局面,眼神里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賞。他心里想:這管元興,要是能有老高這半分對教書育人本身的投入和認真,就好嘍。可惜!
拖到8點半,年級家長會才陸陸續續結束,教學樓里的高一年級的教室燈一盞盞熄滅,像眼睛在夜色中慢慢閉上。一眾家長們的說話聲漸漸遠去,消散在校門口的方向。
趙珉珂、卓韜和鐘曉鈞三人從教室后門的陰影中鉆出來,原本準備各自回家。他們剛才躲在窗臺下想聽聽老高會不會眾處分卓韜,結果家長會開得平淡無奇,連卓韜的名字都沒提到。
“看來,我們是白擔心了。“鐘曉鈞拍拍卓韜的肩膀。
卓韜松了口氣,臉上露出那種劫后余生的傻笑:“謝了,兄弟們。要不是你們陪我,我可就難死了。“三人相視一笑,貓著腰徐徐下樓。
原本,三人準備從紫藤回廊那邊繞到停車場,看看各自的父母是否還在。就在他們快要穿過回廊時,夜風吹過密密的紫藤葉,發出細碎的窸窣聲——兩個壓低的聲音從藤架另一側傳來。
“雪瑩,你不要老擔心啦。他們不會的。“是個溫和的男聲。
趙珉珂腳步一頓。那不是阮暉爸爸阮強的聲音嗎?
“你得看緊一點,“陳雪瑩的聲音帶著掩不住的焦慮,“現在這個年紀最容易出岔子,你得提醒阮暉,讓她千萬離珉珂遠點。“
這句話像一根針直扎進趙珉珂的耳膜。他整個人僵住,呼吸都停了半拍。
卓韜一時只覺奇怪,心里打著小鼓想:什么?為什么離趙哥遠點?她媽媽難道是……不喜歡趙哥嗎?
鐘曉鈞當然也聽得一清二楚,用肩膀輕碰了碰趙珉珂,意思是他倆怎么談起這個話題了?
“知道啦。“一陣冷風吹過,傳來阮強平靜的聲音,“最近他們很少接觸。“
“珉珂是我兒子,阮暉是你女兒,這永遠都不會變。“陳雪瑩的聲音沉下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但她和珉珂,絕對不可能。這點你們也得看住了。“
趙珉珂的眼睛瞪圓了,帶著想看清真相卻不被真相打到的冷峻與嚴厲怔忡地站直著動也不動,指甲陷進掌心的肉里。
“她到底在說什么?“他驚異地想。
卓韜注意到趙珉珂這副模樣時,知道他這是在抵抗壓力的常見表現,不敢打斷他的。倒是鐘曉鈞慢悠悠小聲調侃了一句:“哦,又來了怕早戀?”
“早戀?”趙珉珂回眸冷笑,兩端勾起的嘴角帶著神秘莫測的洞悉,像一把又長又彎的刀,在夜色中顯得格外銳利,“曉鈞,你覺得她剛才'絕對不可能'這四個字,聽起來像在擔心學習成績嗎?”
一向溫潤的鐘曉鈞也低下頭,臉色淡淡地笑著,似乎想說“沒事啦。”他挨近了趙珉珂,給他一份最有力的陪伴。
卓韜眉頭微蹙:“沒錯,他們好像有什么瞞著子女的事……”
趙珉珂深深瞥了一眼卓韜,表明認同。
夜風又一次吹過紫藤架,葉子的沙沙聲在靜謐中顯得格外清晰。兩位密談的家長話語聲,隨著遠去的腳步也微弱到聽不見。
“趙哥,”卓韜輕聲說道,“我覺得,這跟上次他們見面的事也有關系。”
鐘曉鈞點點頭,拍了拍趙珉珂的肩膀:“直接問問吧,你媽應該會告訴你實情的。”
趙珉珂心中涌起一陣暖流,但眼眸依然冰冷。三個少年也輕聲道別;飄逸的身影,融進夜幕中的街頭巷尾各自沉浮。
趙珉珂回到家,客廳里只亮著一盞落地燈,光線昏黃。陳雪瑩坐在沙發上,茶幾上攤著一疊學員的舞蹈動作照,正低頭看著。他換了鞋,徑直走到她面前。
“媽,”他的聲音打破了寧靜,不帶什么情緒,卻很堅持,“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陳雪瑩捏著照片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緩緩抬頭,鏡片后的目光掠過一絲極淡的詫異,很快便恢復如常:“珉珂?這么晚了,去哪兒了?我還以為你不在房里。”
“我剛從學校回來,”趙珉珂的眼神像兩枚銀亮的釘子,釘在她臉上,“五號樓,紫藤回廊。我看見你跟阮叔叔在那兒說話。”聲音清晰而冷靜。
陳雪瑩的脊背似乎僵直了那么一瞬,但她很快就調整過來,臉上立即浮起幾分身為母親的、略帶教訓意味的神氣:“哦?你怎么偷聽家長談話呢,這樣對嗎?又跟著卓韜他們瞎折騰了吧?”她語氣平平,卻像是在例行公事地盤問。
趙珉珂心里暗道,卓韜這次可真被管元興害慘了,名聲變成了“害群之馬”,這鍋背得結結實實。他沒接她的話,徑直在茶幾旁的單人沙發上坐了下來,像是打定了主意:“媽,這跟卓韜沒關系。我進學校,本來只想知道校方到底會不會宣布處分卓韜。不過,……”
陳雪瑩雖然頭也沒抬,但眼睛的余光其實一直觀測著兒子的表現,但她繼續拿起手里的照片湊近看,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極重要的細節需要研究。年輕時的她是市歌舞團的,如今自己辦班帶學生,身上總帶著點舞蹈演員特有的矜持與挑剔。此刻,她聲音不高,帶著點無所謂的調侃:“沒有,沒有什么處分。”她極快地對他微笑了一下,“今天家長會是溝通學習情況,老師哪那么閑,還管學生交友?老師可是有格局的!”
趙珉珂聽她這么說,臉上的緊繃線條似乎松了些,但心底那個巨大的疑問依舊像塊石頭壓著。“格局?”他輕輕回了一句,帶著點少年人特有的、不肯輕易低頭的倔勁兒,“那得看老師是怎樣的人了。”
“就你道理多。”陳雪瑩拿起一張照片,湊近了些,像是要看得更仔細,嘴里不輕不重地嘟囔了一句:“這孩子的腳背還是沒繃到位……”她刻意讓自己完全沉浸在對照片的審視中,試圖用這種方式結束這場不愉快的對話,“行了,既然卓韜也沒什么事,你趕緊回房間學習去。我這兒還忙著呢。”
但趙珉珂今天顯然不打算就這樣被打發。他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疊擱在膝蓋上,目光重新牢牢地鎖住母親的臉,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轉圜的堅持:“媽,你別再繞彎子了。你和阮叔叔在回廊上說的話,關于我和阮暉……你們說,我們‘不能’……”
聞此,陳雪瑩臉上又浮現出不安與惶恐,她緊張得睜大著眼睛望著“咄咄逼人”的兒子,心里想著如何找個理由搪塞他。是的,她的過去,也有很多不堪的回憶,她并不愿意讓未成年的兒子過早了解。
“媽,你快告訴我,這到底是什么意思?”趙珉珂有些發急,聲音也不自然地顫抖起來:“我知道你有苦衷,但是告訴我無妨。我是你兒子,對吧?難道說,我是你收養的?”
陳雪瑩所有試圖維持的從容,在兒子這句質疑收養關系的面前,終于像繃到極致的弦,“啪”的一聲斷了。她猛地將手里的照片甩在茶幾上,紙張四散滑落,像一群受驚的白鳥。她的眼中閃過一絲近乎被逼到絕境的決絕,聲音也因為激動而有些發緊:“不是,不是收養!”聲音像突然崩裂的雪山,讓趙珉珂的心震動了一下。
她捂住下半臉,頓了頓,努力調整呼吸,最后放下雙手,順著一股難以回旋而被迫吐出的氣,低聲說道:“你們不能怎樣,因為……你們是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