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管元興一直越想越不得勁,譚嘯龍那句“立刻停止”,在他聽來不是指示,而是帶著挑釁的、不容置喙的干涉。這口窩囊氣,他可咽不下。
在學生面前失了面子,再被更高層壓制,若就此罷手,他日后在學校里將再無立足之地。
他不能退。他咬著牙,啪地一下拉開抽屜,那份早已擬好的道歉書便跳出了抽屜的木框,彷佛是一位主動請戰(zhàn)的士兵。這是他繞過一切阻礙的最后一步棋。
放學后,還未下班的保衛(wèi)科主任馮老師正低頭在報表上一絲不茍地劃拉著什么,眼鏡片映著臺燈的光。門輕響,管元興帶著慣有的、那種讓人猜不透情緒的笑意推門進來。見到是他,馮老師下意識地直起身,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心里想:自從被老管推薦到這個位置,他的安穩(wěn)感總要打個問號。
“馮老師,加班啊?呵呵,辛苦。”管元興聲音帶著機械的禮貌關心,隨手帶上了門。門鎖扣上的輕響,像將小小的辦公室徹底與外界隔開。
馮老師堆起笑容:“哎,管主任,不辛苦。”
管元興走到桌邊,沒有立刻坐下,只將手中薄薄的文件夾晃了晃。他站著,氣勢上便已壓住了馮老師。語氣一如既往的平穩(wěn):“一點小事,需要馮老師這里幫個忙。”他頓了頓,像在組織語言,又像是在等待馮老師主動接過文件。
馮老師遲疑片刻,伸手拿過了文件夾。剛翻開一頁,便瞪大了眼睛,一臉疑惑地看向管元興:“管主任,這……這是……”
“一份檢討書,關于卓韜的。”管元興接話,聲音更低了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感,“你這里收著。以后看到卓韜,或者他來保衛(wèi)科問的話,你就想法子讓他在最后一頁簽字就行。”
“啊,這不就……使他認罪了?”馮老師捏著文件,感覺紙頁燙手。他試圖把問題推回去:“管主任,這不合規(guī)矩啊。按程序,這種事得先由班主任……”
“老馮,”管元興語氣肯定地打斷他,笑容全無,眼睛盯著他,身體稍稍前傾,“我對你很信任。這事,就是程序上有點瑕疵而已,其實不違規(guī)。”
馮老師膽小怕事黃。找借口推脫:“要不……要不讓小李去遞送一趟?他機靈……”又直直地把文件往管元興懷里塞:“唉,要不……您還是先跟高老師那邊再溝通一下?”他知道,這樣做風險太大,但直接聽命更讓他不安。
管元興輕哼一聲,帶著那種看透一切的、老練的嘲諷:“老馮,你仔細想想,上頭和周圍那么多老師,也沒認定我完全就是錯啊,上次開會,你不也在嘛,不是好多校董、老師都支持我的管理方式嘛?你不用擔心太多。”老馮低頭不語,管元興臉色發(fā)黑,繼續(xù)道:“那這樣吧,這份檢討書,交給你來守著,總可以吧。”意思就是這點要求都辦不好,他還值得是管元興曾經(jīng)破格提拔的“隊友“么?。
馮老師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仿佛被管元興用幾句話就剝光了所有退路。論情分、論恩義,他都得幫他這個“小忙“,畢竟又不要他主動對卓韜出擊。他接過這份”讓人跳火坑“式的檢討書夾頁,皺著眉頭,接下了這個燙手山芋。
管元興見狀,滿意地收回目光,嘴角那抹笑意深了幾分。他拍了拍馮老師的肩膀——那個動作與其說是鼓勵,不如說是勝利者的宣告。隨后,他轉(zhuǎn)身,腳步輕快地離開了辦公室。門關上的聲音,像一聲落鎖,將馮老師困在了這進退維谷的境地。
那天晚上回到家,馮老師對著浴室里被熱氣蒸騰得模糊的鏡子,像他此刻的悶熱心情。水滴順著鏡面緩緩滑落,像他的眼淚,也像他正在流失的正直。大學時那些關于原則、關于清白的誓言,在現(xiàn)實的巨大壓力下,顯得那樣脆弱而遙遠。妻子在廚房里忙碌的聲音和油煙機的嗡鳴,提醒著他身上沉重的擔子——房貸、孩子的學費、父母的養(yǎng)老……他疲憊地擦了把臉,應付著妻子的詢問,只覺得身上像壓了一座山。他痛恨管元興的步步緊逼,也痛恨為了生存而不得不妥協(xié)的自己。他做不到完全拒絕,但也絕不想成為管元興隨意擺弄的工具。
第二天,馮老師把“認罪文件”——這份未簽名的檢討書小心翼翼地鎖進一個偏僻抽屜里,還特意壓在一疊過期的保衛(wèi)科培訓資料下面,好比填埋了一個陷害他人的火坑。他對值班的同事交代:“這份東西收好。但記住,咱們不主動找人簽。除非那誰……卓韜非來保衛(wèi)科問些什么,或者學校有明確指令,否則,就這么放著。”這是他在巨大壓力下,給自己和良心留下的最后一點空間,一點微弱的抵抗。他無法徹底反抗,但他選擇了不主動同流合污的方式。
那份檢討書便這樣靜靜躺在檔案室的黑暗里,像一顆被設定了觸發(fā)條件的定時炸彈,只有當卓韜主動走進保衛(wèi)科這個“陷阱”時,才會啟動。保衛(wèi)科辦公室,成了那把懸在半空、等待“淋雨”之人自投羅網(wǎng)的“魔法傘”。
櫻花開了又謝,但卓韜始終沒有走進那個陷阱。他照常到校,上課,書包里是課本和少年人對未來的朦朧憧憬。臉上帶著那種經(jīng)歷了風雨后特有的、更內(nèi)斂的堅定和平靜。每次在走廊遇到保衛(wèi)科的老師,雙方都默契地避開目光,似乎都知道有個瓷碰不得。
進入綠意蔥蘢的4月后,言論的風向幾乎完全逆轉(zhuǎn)。走廊里再也聽不到學生會干部那自信滿滿的腳步聲,更多是三三兩兩的低聲討論:“管元興主任怎么,現(xiàn)在人也看不見?”“聽說譚嘯龍親自下令收回處分案卷……”傳言像枝頭的花朵,不經(jīng)意就開得滿校園。曾經(jīng)呼風喚雨的鐵腕,如今自陷囹圄;管元興的名聲,不再是一面不容置疑的旗幟,而成了擺在眾人面前的一把雙刃劍。
在這層層錯綜的權力角力中,卓韜與身邊的朋友們也找回了些許主動。他們不再只是被動挨打的棋子,但也不急于求全,只是默契地守住各自的小世界。阮暉在走廊里用她特有的溫和微笑與卓韜擦肩而過,仿佛在說:“我在這里。”牧云和鐘曉鈞在自習開始前、收發(fā)作業(yè)前,總是互遞一個眼神,像無聲的誓言:風暴未散,我們不離不棄。
卓韜由衷感到,盡管學校對此事曖昧不明,家人也仍以親情糾結(jié)的方式對待他,可他已不再是邊緣上隨意擺弄和踩踏的雜草,而是根植在友情的土壤里,沐浴在戀情的陽光雨露里,一棵安靜生長的、巋然不動的紅柏。
與此同時,高進也察覺到校園中那股微妙的動向。他不輕易發(fā)聲,但每一次眉宇微挑,都足以讓同辦公室的幾位老師心領神會。他與錢老師在辦公室不知道討論了多少回,終于決心到副校長顧董那,把他們知道的關于管元興的所有幕后操作包括如何要求逄萱瑤的隱秘手段,統(tǒng)統(tǒng)傾倒給他,任憑他瞪大了眼睛愕然于一些校董盡然為了權力如此越界。隨著春風漸暖,煩躁的情緒冷卻,顧董最終給出一個理性的解決方案——召開高一(三)班的家長會。
這天原定于晚上7點召開家長會,高進打算按流程,先向到場的家長們表達感謝,然后要提出了新的師生溝通機制;接著要安排副校長說兩句,他將向家長們承諾,校方將進一步完善校內(nèi)申訴與保障學生隱私的制度。
但是還沒到晚上6點30,家長們便陸陸續(xù)續(xù)走進還殘留著消毒水味道的教室,找到貼著自家孩子名字的位置坐下后,都擺出一副嗟嘆的表情。多數(shù)人臉上堆著過于熱情的笑容,一進來就忙著和老師們握手寒暄,仿佛不是來開會,而是來參加聯(lián)誼,那份過度的熟絡像一層油膩的保護膜;還有一部分人則眉頭緊鎖,嘴角向下撇著,自帶低氣壓,目光逡巡,像是在尋找可以宣泄不滿的靶子;還有幾位家長,坐姿筆挺,表情嚴肅,仿佛是代表某種權威而來。
會議剛開始,老高照本宣科地講著開學以來的教學安排和班級大致情況,還沒說到一半,就被打斷了。
“高老師,”一位穿著考究、戴著金邊眼鏡的父親身體前傾,臉上是一種恰到好處的和藹笑容,“我們家長對貴校還是很放心的!老師們才辛苦。咱們學校環(huán)境好,老師也負責,這就比什么都強!大家說是吧?”他一邊說著,一邊用眼神示意周圍的家長,試圖用一片“理解萬歲”的和氣,蓋過任何可能出現(xiàn)的尖銳問題。
他話音剛落,另一邊一位打扮利落、面色不太好看的母親立刻接上了話,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像小石子一樣砸在桌面:“還放心呢,我就想問問,這學校最近到底怎么回事?抓早戀讓學生道歉啥的,教育的重心到底在哪啊,就那么閑嗎?”她的語速很快,帶著壓抑不住的火氣,目光直直地盯著老高。
會議室里立刻安靜下來,氣氛變得有些凝滯。剛才那位打哈哈的父親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沒等老高回應,旁邊一位看起來頗有威嚴的男家長清了清嗓子,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帶著點教導意味的口吻說道:“哎,我覺得吧,主要的問題,在于個別學生——行為不端,帶壞風氣!對于處分害群之馬的教育方法,我支持!”
一時間,會議室里仿佛變成了不同立場聲音的角力場。油滑的客套、憤怒的指責、占據(jù)道德高地的論斷,交織在一起,嗡嗡作響。
老高站在講臺前,臉上沒什么特別的表情,不辯解,不安撫;只是偶爾端起面前那只印著校徽的舊瓷杯,喝一口早已涼透的茶水,杯沿恰到好處地遮住了他眼底可能閃過的一絲譏誚:這種“龍卷風“,自己會有停下來的時候。
總算等到聲音減小的空隙,他抬手示意大家安靜,語氣不變:“所以,這就涉及到我要講的第二點。學校近期在加強紀律整頓的過程中,方式方法上可能確實存在一些需要反思的地方。如果在這個過程中,給部分同學帶來了不必要的困擾和壓力,我代表學校,在此向各位家長表示誠懇的歉意。”
他說到這里,微微停頓了一下,目光似乎是投向了坐在教室前排旁聽席位上的顧董。在得到一個不易察覺的點頭示意后,他才繼續(xù)說道:“學校已經(jīng)注意到了這些問題,并且承諾,會盡快組織相關部門,重新審視和完善現(xiàn)有的學生懲戒機制以及班級日常管理制度,力求做到既規(guī)范,又人性。”
但是,下面仍然響起了一陣低低的、壓抑著的議論聲,像蜜蜂在蜂巢里振翅:“成績是成績,可學校最近這風氣……”“就是啊,我家孩子回來說,管得太嚴了,周末同學間聊個天都可能被記下來……”“對啊,有個學生要接受處分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啊,你們有人知道嗎?”
各種聲音再次層層疊起,有些壓著嗓音,有些已明顯帶怒。顧慮、怨氣、恐慌混雜其中,像是擰緊的繩子,在空氣中一絲一絲抽緊。對于“有個學生要被處分”的疑問和交流上,多數(shù)家長們尤為擔心自己的孩子別是下一個被莫名“整頓”的目標。
高進試圖開口回應,想把話題引回正軌,但他的聲音剛起了個頭,就被另一波更響亮的質(zhì)疑聲蓋了下去。幾次努力無果后,他便直接在講臺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神情無奈又漠然。
而坐在里面窗戶邊的副校長顧董,則早已垂下了視線,避開了家長們那些咄咄逼人的目光。他的一只手掌一會在深色西褲的布料上快速地摩挲,一會又撓撓后腦勺,不時地乜一眼臺下神情激動的家長。
混亂的聲浪中,老高和顧董的目光極快地碰了一下,又迅速移開——那短暫的交匯里,分明寫著同樣的“怎么辦?”的無奈。兩人默契地急速盤算著,該如何盡快結(jié)束眼前這近乎失控的局面,將這場棘手的家長會,拉回到預定的軌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