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段蔫子老了，老得只能拄著棍子在家里的院子中溜達一小會兒。

段蔫子一生無兒無女，陪伴他下半生的只有這個拐棍了，他坐在院子中破舊的

搖椅上，愛惜的撫摸著手中的拐杖。人老了，記性越來越不好了，他甚至都忘記

了今天中午吃的什么飯，可是有些記憶卻總是在腦海浮現。

如果那人不來找自己，不提那段往事自己早就忘記了。段蔫子年輕的時候是馬

販子，那時候的馬販子可與近些年不同，那時候天元與北方蠻族的幾個國家關系

緊張的很。他們那時候管出去落花河北的異族人地區購買馬匹叫做出河走馬，一

般走一次馬要至少半年時間。

如果那年的雪沒有那么大，也許他就會遇到他，命運也許早就已經安排好在那

里了，只等著你去實現。

說實話，那個冬天并不冷，雪下的太大反而不冷，這真是個諷刺。

這些年來很少有那樣的大雪了，雨反而下的不小，真是世道變了。那次一共只

走了五百多匹馬，不算多，也不算少了。開始從異族牧民手中買的時候覺得很便

宜，這一趟至少可以兩年不用遭這罪了。

可是剛剛離開牧民兩天功夫，天空那黑云便壓了下來，雪像扯絮一般下了起來

，似乎無休無止。天空也一直那么黑著，能見度很低，一天只能走十幾里路。牧

草全部被厚厚的積雪掩埋，僅僅半個月五百多匹馬就死了有一半了。幾個伙計頭

天晚上還好好的，可是第二天早上就沒有醒來，臉青紫發黑。

身后有一大群饑腸轆轆的草原蒼狼跟著，就等凍死的馬匹還有人充饑。

半個月后段蔫子已經顧不得什么賺錢了，命才是最重要的，干糧早就吃沒了，

餓了只有放倒一匹馬，靠喝馬血充饑。

發現他是在那個緩坡背后，積雪厚厚的堆成了一個包，還是馬將他從雪堆里趟

出來的。

那時他全身裹著氈布，蜷縮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在這茫茫的草原上死人見的

多了，段蔫子看過很多的死法，有被蒼狼啃的只剩下空殼的，然后被禿鷲啄食。

有干渴死的，也就三四天功夫那尸體上的肉就比鐵還要硬。還有在海子邊上死的

，段蔫子知道那是干渴了好幾日突然見到水，瘋狂的喝，嗆了肺管子的。還有坐

著看天的，眼睛已經灰蒙蒙的了，口中吐著白沫，那是遇到鬼打墻了，他只能老

是在一定地方轉圈子，永遠也走不出去了。

段蔫子將摸了摸他的心口，發現還有一絲暖氣，就用雪搓洗他的四肢，終于將

他救活了。

段蔫子常在異族走動，對他們的語言也說了個大概，他告訴段蔫子他叫喇駝子

，意思就是長滿蒺藜的山坡，這是答瀚普通男子常用的一個名字。

段蔫子在搖椅上想著，那回走馬后來也幸虧他了，將他救活確實是個明智的選

擇。想到這里用手摸了摸身下那冰冷的刀把。這刀是自己年輕時候走馬的時候防

身用的，幸虧刀不會老，剛才用木材試了下，還是那么銳利，胳膊粗細的木棍一

下子就砍斷了。

喇駝子是自幼生長在草原的漢子，對管理馬匹很有一套，他那奇特的吆喝聲讓

馬匹不會跑單，即使遇到草原蒼狼群也緊緊的聚集在一起，不會亂跑。

兩人就這樣靠著馬血還有馬奶用了兩個月的時間終于走出了那個雪白的地獄。

天氣有些冷了，段蔫子掖了掖衣角，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天氣冷了也有好處

能讓自己的腦子更加的清醒些。

喇駝子一直跟著自己來到天元國界，一直跟了自己走遍了大半個天元國，最后

來到逐流鎮。

喇駝子雖然長著一張西北異族人憨厚的臉膛，黝黑的，見都什么人都憨憨的傻

笑，可是段蔫子自己老覺得看不透他，這個異族人始終好像有什么事情隱瞞自己

，考驗了他幾次，卻又沒有什么，他帳目很清楚，從來不貪污錢，他好像對錢有

一種天生的漠視。

記得那時候他經常性失蹤，半天也不見人，問他去了哪里，他也只是憨憨的傻

笑，再不就是用他那古怪的言語還有肢體語言亂七八糟的比劃一通，也不清楚他

到底想表達什么意思。

來到逐浪鎮他就更加忙了，有時候連續幾天抓不住個人影，問他去了哪里也是

從來不說實話的。有一次明明看到他進入將軍府，可是回來問他，他卻死活不承

認。

他在這里呆了多長時間呢？半年，還是八個月，唉，記不得了。

喇駝子就是個神秘的人，連走也是那么神秘，沒有人知道他什么時候走的，也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一直到前幾天，突然段蔫子的破房子被異族人的軍隊圍上了，而且對他非常客

氣，除了限制他出院子之外，一切都很客氣。段蔫子一輩子無兒無女，街坊鄰居

都有些看不起他，突然受到這樣的待遇真是有些受寵若驚了。

段蔫子最難忘的是前兩天晚上，那真嚇人呀，燭火燎天，從來沒看到那么大的

火，從來沒見到死的那么多的人。

異族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燒殺搶掠，就在他的院子外面。可是他已經老了，他

能干什么呢，他什么也不能干。段蔫子不去看，他幫不了他們，他只能在被窩里

瑟瑟發抖。這就是他能為他受到殘暴戰火摧殘的鄉親所能做的事情了吧。

段蔫子沒有想到救自己的是他，他再一次見到喇駝子是在前天晚上。他那時候

正在生火做自己的晚飯，熬了點黃米粥。外面看守的異族人給他弄來很多大魚大

肉，可是放在桌子上一直沒有動，人老了，吃不動那些了，黃米粥是他最喜歡的

東西了。

喇駝子在一群異族人簇擁著走了進來，他是他們中間衣著最顯赫的。剛開始段

蔫子沒有認出來，直到他喊自己“阿達”才知道是他，“阿達”是答瀚人對自己

最尊敬的父輩的稱呼，原來喇駝子一直這么稱呼段蔫子的。

段蔫子用自己渾濁的雙眼看了半天才認出來，他變化真大，原來只是個下巴上

只有幾根絨毛的黝黑小子，可是現在卻是滿臉的絡腮胡子；原來的喇駝子常年也

不換的一身馬糞味的黑布衣服，現在卻是一身華麗的貂皮襖。喇駝子已經做了非

常富貴的高官了，看來。

天已經暗下來了，段蔫子抬頭看了看最后一抹夕陽，還有那紅的如血的晚霞。

他沒有動的意思，人老了，就懶的動了，他需要的只是安逸點的生活，答不到安

逸那就平靜點吧。

“喂！～你去叫喇駝子過來，我想跟他說些事情。”段蔫子轉頭跟門口的那個

異族人說。

“你是要找我們刺蒺可汗么？”那人用生硬的天元語問道。

“我不知道什么刺蒺可汗，我要找喇駝子。”段蔫子說道。

“好，您稍等，我這就去給您叫。”那人說完轉身就走了。過了好久，天已

經完全黑了下來，段蔫子才聽到外面雜亂的腳步聲，要等到人應該來了。

“阿達，您叫我。”刺蒺可汗也就是以前的喇駝子來到段蔫子的近前，用答瀚

語言低聲問道。

段蔫子道：“用天元話跟我說，你們那些異族的蠻語我聽不懂。”

“呵呵，阿達不是精通各種語言么，您怎么說聽不懂了呢。好吧，我就說你們

天元話。”刺蒺可汗笑著說。

段蔫子閉著雙眼，頭微微搖動著，似乎在想自己如何說，應該怎么說。最后突

然睜開雙眼道：“我是不是犯了個錯誤呀？”

“不是阿達指的是什么？”刺蒺可汗問道。

“我不應該救你。”段蔫子直接的說。

“阿達怎么這么說呢？喇駝子有什么對不住阿達的地方么？”刺蒺可汗問道。

“你還知道自己叫喇駝子呀，我就奇怪了，這是你的真實名字么？又或者你是

我救的那個喇駝子么？”段蔫子犀利的問道。

“我正是原來那個喇駝子，我這回回來是報你老的救命之恩的。”刺蒺可汗誠

懇的說。

“報恩？呵呵，我可受不起。再說這就是你的報恩么？你殺光了我的鄉親父老

，把我看管起來，就是為了報恩，你這恩報的好呀。”

“現在看守你，是為了保護你，阿達。”

“你是在讓我當賣國賊。”

“阿達怎么這么說。”

“這是事實，你侵略我們天元早在你跟著我的時候就已經在籌劃了吧。現在可

以跟我說實話了么？”段蔫子步步緊逼。

“是的，我是在利用你，不過說句實話吧，你們天元國的賣國賊還少了么？你

還不算是賣國賊。你們天元國最大的賣國賊其實是你們的女王。她已經將你們東

南五省都賣給了東云，還會在乎這個逐流鎮么。西北邊陲，也許在外面真的牢不

可破，可是內部呢？我記得我那時被你發現過一次，那是我去找你們的鎮守西北

的司徒將軍，我告訴你吧，賣逐流鎮的是就是他，他那時已經跟我達成了將逐流

鎮讓給我們答瀚的交易。所以你完全不必有什么心理負擔的，我的阿達。”

段蔫子渾濁的老眼瞪得大大的，突然說：“原來這早就策劃好了的，原來這早

就策劃好了的，哎，可是畢竟是我將你救活的，畢竟是我將你帶到天元的，我是

這逐流鎮鄉親們的罪人呀，縱然傾落花河也難洗我的罪孽呀。”

刺蒺可汗安慰他道：“阿達，你也不用太過于自責，我會派人好好照顧你的。

請你放心。”

段蔫子道：“我當然放心了，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都這么大的歲數了，只有

一件事放不下心呀。”

刺蒺可汗問道：“阿達，你還有什么事情放心不下呀，我來替你辦。”

段蔫子道：“你替我辦，你會替我辦么？”

刺蒺可汗道：“阿達，你說吧。”

段蔫子顫抖的站起來，看著刺蒺可汗緩緩的說：“你不會替我辦的，還是我自

己辦吧。”說著慢慢摸向搖椅下面的刀把，突然抽出一刀向刺蒺可汗的脖子砍去

。

那刀正砍在刺蒺可汗脖子上，可是居然那么鋒銳的刀刃卻砍不進去肉里，刺蒺

可汗憑借本能一抬手將那刀推了回去，刀背回砍，正撞到段蔫子腦袋上，一下子

陷了進去。

段蔫子坐倒在搖椅上，慢慢的說：“我不是賣國賊，我真的不知道，唉，我已

經盡力了。”說完吐出了最后一口氣，閉目而冥。

刺蒺可汗大為詫異，真不知段蔫子為什么要砍自己一刀。就在這時突然聽到房

頂上一聲驚呼，“啊？”

刺蒺可汗大叫：“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