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琰安頓下來以后,又過了幾日,林葉接到消息,林靜的奶娘找到了。她和阿七帶上這個小小的嬰兒,回到了林家堡。
奶娘是林曜冬千挑萬選留下來的,林葉十分放心。因為阿七已經退出護衛隊,不再是林家堡的人,進出林府不大方便。正好林肖出門辦事了,林葉索性也跟著阿七住在林曜冬那里,反她也不怎么想見那兩個糟心的哥哥。
阿七獨闖鳳鳴山莊的事被南武林各大門派傳得神乎其神,他成了林家堡眾小輩崇拜的對象,整日被人纏著切磋武藝。林葉樂得清閑,癱在院中的藤椅上,邊喝茶邊看比武。這樣不知是過了幾日,反正林葉也懶得去數了。
這一日,林葉照常在院子里喝茶,林曜冬快步走過來,站在她身后佯裝一起看比試,私底下卻偷偷遞給林葉一張字條。林葉不看也知道,一定是護衛隊出事了。這些心懷鬼胎的長老,真是容不得林家有一點點放松,護衛隊辦事一向牢靠,能挑出個錯處,想必也費了他們不少心思。
林葉緩緩起身,整理裙擺。阿七見她要走,立刻跑了過來。
“三省哥哥,我想回家看看綺遙的院子。”林葉說得輕松自然,“冬叔陪我去,你放心。”
“好。”阿七再謹慎,也不至于連自己的親爹都信不過。
林葉跟著林曜冬,一路走到林府門口,進門后直接去了地下密室,見幾位長老端坐在椅子上,護衛隊中年齡最小的林文安跪在地上。林曜冬說,這次他們是隨二少爺一起去唐門送禮,禮盒中夾著一封密信。途中遇襲,一名匪徒埋伏在林思源背后,沖出來揮刀就砍。林文安一時心急,將禮盒擲出去擋刀,沒想到禮盒一碎,密信掉了出來,險些落到對方手里,還好林思源機靈,一把搶過信,團成一團緊緊攥住。
林葉一聽便知,林思源不信任護衛隊,密信的事林文安根本不知道,否則怎會將禮盒丟出去。說到底這是林思源的錯,可在長老們面前將責任推給林思源不妥,林家剛鬧了一出窩里反,元氣大傷,如今抱成一團還來不及,怎么能因這種小事互相指責,讓外人看笑話呢。
林思源沒想到林葉會親自來,一下子慌了,他把心一橫,決定把錯都攬到自己身上。他想若是今日讓長老們斥責了護衛隊,來日林葉找他算賬可就慘了。他是很怕林葉的,這個妹妹從云幽宮回來后,眼睛里都是他看不懂的情緒,站在她身邊他總是覺得冷颼颼的。
林葉一眼看出他的想法,朝他打了個手勢。
林思源愣住了,他有多久沒有看過這個暗號了?遙遠的記憶突然復蘇,他神情復雜地注視林葉,指尖輕顫著。林葉讓他不要認錯?林葉要幫他扛罪責?上一次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那時他們都很小,林葉乖順受寵,背后有祖母撐腰,所以犯錯總是罰得很輕,有時撒個嬌就過了。林思源調皮犯了事,便去求林葉罩著。一來二去,兩人之間產生了一套手勢,這樣遇事便不用提前串供,十分方便。
就在林思源發愣的時候,林葉已經把責任全擔了。護衛隊是她一個人的,她不松口,長老們罰不得。可林葉卻是能罰的,長輩教導晚輩名正言順,根本用不著林肖同意。
二十鞭,即刻就罰。林思源心頭一緊,林家堡的鞭子不會見血,這個數換到任何人身上都不多,甚至是罰輕了。可這是林葉啊!她怎么受得起?即便她為了林家默不作聲挨打,林三省知道了能忍嗎?林思源一陣心悸,想要站出來說話,卻又看到林葉那邊打了一個“別添亂”的手勢。
林葉從容第跪了下來,從懷里抽出一條帕子折了幾折,放進嘴里咬住。執鞭的人是新來的家仆,并不認識這位四小姐,權當是長輩懲治目中無人的晚輩,沒走心,自然也沒感受到氣氛不對勁。待林葉咬好帕子,抬手就是一鞭。
林葉被這普普通通的一鞭直接掀翻,她反應極快,手肘撐地,勉強維持了個不太丟人的姿勢,沒有直接趴在地上。
執鞭人愣住了,武林世家的小姐怎么可能這樣不禁打?而就在他遲疑的時候,第一鞭制造的疼痛從林葉后背迅速蔓延開來。林思源瞪了眼執鞭人,見他一臉茫然,立刻明白被這群老狐貍坑了。他們是故意叫不認識林葉的人來執鞭,而這個人對于林葉的反應產生任何遲疑,都會延長林葉受罰的時間,讓她更難受。
林葉一咬牙,顫抖著重新跪直了,淚水已經不爭氣的往外涌,她睜大眼,微微抬起頭,費了好大力氣,終于忍住沒哭。
這時第十四長老楚河的隨從匆匆跑進來,在他耳邊不知說了什么,楚河神色凝重,聽完后立刻對執鞭的家仆喝道:“拖拖拉拉做什么?還不快打!”
那家仆本是一頭霧水,拿不定主意,聽到這句話,也來不及細想其中緣由,握緊鞭子快速抽下去,將剩下的十九鞭全數打完,如釋重負般退下了。
這種打法大概比慢慢磨強一些,林葉咬緊帕子,屏住呼吸,沒用多少氣力就撐過去了。可剛剛松了一口氣,立刻眼前一黑,巨大的痛楚一瞬間將她擊垮了,鞭痕仿佛連成一張網,整個后背痛得難以忍受。為了不讓別人看到她痛苦的表情,他迅速俯下身子,雙手握拳,將額頭抵在拳頭上,狠狠咬住手帕。尖銳的耳鳴讓她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她只能反反復復告訴自己忍住不要哭不要暈倒,不然這二十下就白挨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耳鳴停了下來,眼睛也逐漸能夠聚焦,林葉盡力將破碎的呼吸調勻,直起身子,抽出嘴上的帕子,對在場的長老說:“以后……護衛隊任何人犯錯,記在我頭上,攢夠五十,派人叫我回來領罰。這樣處置,你們若是許可,便散了吧,我這沒出息的樣子沒什么好看的。”
隨后眼前又是一陣黑,等她緩過來,密室里只剩下林思源和林曜冬守著她。她長長出了一口氣,身體一放松,險些趴在地上,林思源眼疾手快,蹲下來扶住她。他的手一直在抖,沒有停過。林葉全身的衣服都被浸透了,汗水順著發梢滴下來,砸在林思源袖口上。
“冬叔,你回去和三省哥哥說……哎,算了,照實說吧。”林葉扯謊的力氣都沒了。
“你自己去說!”林曜冬向來持重,明白林葉想保護衛隊又想保林思源,只能舍出自己。可林葉本不用如此維護林思源,這樣以德報怨,林思源能記得她的好嗎?林曜冬越想越氣。
“好,我自己說,冬叔別生氣了,你先回去,我和二哥……說說話。放心,二哥不是壞人。”林葉想扶著林思源起身,可手腳發麻,一點力氣都使不上。
“去哪里?我背你。”林思源轉過身去。
林葉乖巧地趴到他背上,卻也想不出要去哪里,一時答不上來。
“你二嫂在家,我背你過去,讓她幫你擦藥。”林思源幫她做了決定。
“好。”林葉閉上眼,恍惚間,她聞到了林思源領口的檀香味,他從小便喜歡這味道,總是拿來熏衣服。
“對不起。”林思源內疚極了。
“不要對不起,要……桂花糖。”林葉的意識開始模糊,分不清時間地點,只記得替林思源頂包之后得要糖吃,不然就虧了。
“小葉子……”林思源聽到“桂花糖”三個字,整個人定在原地,一步都挪不動,“你……你能不能立個字據,就寫……你今日給我打了手勢,還要了桂花糖,明日也不會忘,一輩子……都不會忘。”
“不用字據,一輩子都不會忘的,傻二哥。”林葉聽到林思源的話,清醒了一些,“怪不得……你不疼我了,也不信我的人,原來,是這樣……”
林葉明白了林思源為何對付她如此心黑,因為他發現了她的秘密,從云幽宮回來的林葉越來越不像他疼愛的妹妹,甚至不記得他們之間約定好的暗號。
“對不起,我以為你回不來了,我以為……”林思源也不知道怎樣表達。
“嗯,我之前……不大正常,不過現在好了。”林葉后背已經疼麻了,可眼淚卻在這個時候落下來,她小口小口地喘著氣,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
“沒事了,你歇著,到了叫你。”林思源說完又想起什么,補了一句,“以后別說自己沒出息了,余宥成差點丟了莊主之位,小葉子你出息大了。”
“那是三省哥哥做的,又不是我。”
“我以前最看不上林三省,小小年紀就知道靠女人上位,長大了怎么得了。”
“所以……那時你是怕林家堡落到外人手里,才沉不住氣的?”
“嗯。”
“我以為你腦殼壞掉了,還罵你,你不生氣嗎?”
“氣啊,可是看著你在我面前倒下去,看著林三省心痛得快要發瘋,我突然明白了。無論你是誰,想做什么,他都會不離不棄守在你身邊,他對林家堡無心。”
林葉再沒有出聲,呼吸有些混亂,林思源感受到她在害羞,又壞心眼地補了一句:“我們都不如他。”
林思源走到密室門口,正撞上林思鴻。
“林思源你能不能長點心,這么大個人了,一封信都送不明白!”林思鴻捧著個藥箱,火急火燎地一路跑過來。
“你還有臉說我?爹都能讓你認錯,咱倆到底誰不長心?”在懟大哥方面,林思源有著豐富的經驗,一句話就把林思鴻身上的火給澆滅了。
肖允與林夫人確實有點交情,但男女之情卻并非你情我愿,說白了,肖允是單相思。未婚先孕的事更是扯淡,肖允是個武癡,根本就不知道怎么生孩子,以為兩個人躺在一張床上會有孕。那時林思鴻也是已經沒拿林葉當妹妹了,可林肖卻執意傳位于這個“妖孽”,他對林肖很失望,就信了肖允的說辭。不過肖允傳給他的劍法確實毫無保留,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叫幾聲爹也沒虧。林思鴻也是心大,沒一個月就翻篇兒了。
“哎呀,忘了正事!小葉子,你有沒有什么隨身的物件可以給我,能證明我見了你的。林三省提著藥箱站在大門口,嚇得幾位長老都是走了后門出去的,尤其是楚河,臉都抽筋了!我說替他把藥箱送進來,可他還是在門口站著不走。你知道如今關于他的傳言有多離譜,簡直是三頭六臂無所不能,再這么站下去,守門的家仆要給他嚇哭了。我得把他勸走啊。”林思鴻見林葉這個慘樣,估么著她今晚是走不出去了,但林三省戳在門口實在讓人為難。
“冬叔已經過去了,一定能把他領走,大哥你放心吧。”林葉受罰時腦子不好使,此時想起楚河的表現,后知后覺地笑了出來。阿七想幫她,卻也明白闖進林府欠妥,于是就站在門口不走嚇唬人。
“小葉子,我不懂,你嘴巴這么厲害,這事怎么解決不行,為何非要討來這頓打?”林思鴻不大會算計,思路跟不上這伙人,干脆直接問。
“有什么不懂,我幫二哥頂的罪還少嗎?輕車熟路啊。”林葉并不想多做解釋,輕輕揭過。
林思鴻卻愣住了,想了又想,終于下決心問了一句:“要糖吃嗎?我那里存了一些桂花糖。”
“要!”林葉明白過來,原來林思源的桂花糖一直是向林思鴻要的,好一個空手套白狼,而林思鴻為了這不省心的弟妹,仍保留了存桂花糖的習慣。
林思鴻眼圈紅了,慌忙別過頭去,他并未點破,只是小聲嘟囔著:“回來就好。”
林葉的精神好了一些,兄妹三人談笑風生,仿佛之前種種都是小孩子的胡攪蠻纏,因為一塊糖便和好如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