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葉最終還是去了流云山,阿七知道攔不住,也沒得商量,只好沉默地一路跟隨。
他內心很矛盾,希望林葉看到云幽宮還是怕的,再也不要來這鬼地方。卻也希望她能云淡風輕地說一句,“不就是這么個破山頭嗎,有什么了不起。”
所謂云幽宮,已經幾乎被鏟平了,地下的一切都炸了,地面上只剩一座矮塔。阿七記得,當年林葉發現云幽宮,就是因為這塔被雷擊中了。塔有兩層,二層本可以上人,但無人打掃破敗得很,倒是塔頂锃亮,想來是沒少遭雷劈。
林葉跳上塔頂,站了片刻,便坐下來。阿七輕手輕腳坐在她旁邊,不敢出聲。林葉不知在想什么,身上仿佛結了一層霜,冰冷得不在人世。她就這樣靜靜地望著前方,不知過了多久。
阿七心里發毛,整個林家堡握劍最穩的手,居然輕微地顫抖起來。
林葉感受到阿七氣息不穩,扭過頭來看他,語氣溫和地說:“三省哥哥,念首唐詩來聽聽吧。”
“啊?”阿七有點懵,只是最近被唐詩三百首折磨得太慘,此情此景,還真念出個詩。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后面忘了。
林葉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身上的霜仿佛瞬間化了。
“葉子……你在想什么,能同我說說嗎,我可以幫你分擔。”阿七再也忍不住,一把將林葉扯進懷里。
“我在想,自己這么多年,做了好多糊涂事,要怎么改邪歸正。”林葉長長嘆了口氣。
“不怪你。”阿七怕她又去和自己較勁,輕聲勸道。
客棧這群人,時常會說這樣的話,但阿七覺得唯有林葉是無辜的,她的脆弱和怨恨只是本能,換了誰都一樣。
“我以前也是這樣勸自己的。護衛死了不怪我,陸蓮兒死了也不是我的錯,我一個小女孩,除了害怕還能做什么呢?不是我自己想要這樣的身體,這樣的脾氣,你們都應該心疼我,可憐我,逼我習武做什么,嫌我不夠慘嗎?”林葉語氣輕緩地說著,像是在講別人的事。
阿七更忐忑了,他腦子里閃現出無數可怕的念頭,他甚至想到這會不會是“第三個林葉”。他不敢接話,卻又不能放任林葉這樣絮絮叨叨說下去,只能緊緊抱住她,巴望著她能感受到一些溫暖。
“可既然這些都不是我能掌握的,我還耿耿于懷是為了什么!肖羽白和我爹,都無權決定我要怎樣活著,我為什么要用無法改變的過去束縛自己,還要攪得所有人不得安生?”林葉抓了一下阿七的衣襟,“太傻了。”
阿七仍是不敢接話,他本就不擅言辭,搜腸刮肚也找不出一個合適的句子。
“三省哥哥,你還介意傅念暄嗎?”
林葉突然轉了話頭,而且還是個問題,讓阿七不能再沉默下去。
“介意。”阿七原本想說他懂林葉對傅念暄的了解和依賴,可話到嘴邊,終究掰不過自己的心。他想,說出來也好,這是本來就為數不多的,他瞞著林葉的事之一了。
“兩個傻子互相理解,不斷用對方的混帳來證明自己沒錯,這種情誼沒什么好介意。若是沒有你,沒有踏雪,我們倆早就把自己禍害死了……”林葉仍是很平靜地說著,“三省哥哥,你會看賬本嗎?”
“啊?”阿七又懵了,他其實早就習慣林葉的思考速度,但今日話題轉得格外快,阿七實在跟不上。他還來不及考慮要不要讓林葉知道,便已經開口答道:“會。”
“客棧的賬本偷看過幾次?”
“三次。”
“什么時候的事?”
“客棧開張一次,傅昶出生時一次,最近一次。”
“你覺不覺得……我特別會詐供?”林葉調皮地眨眨眼。
阿七不知道怎么接。
“我明白,你只是不防備我。”林葉慢悠悠說道,“第一次,你想知道買地和建房這些錢,有多少是我出的,開客棧賺了錢方聿飛該分我多少。但后來你發現想多了,方聿飛根本就不算這些,客棧的錢大家隨便花。第二次,你懷疑踏雪付給呂琰的診金來路不明,雖然呂琰沒收,被傅念暄拿去當進京的路費,但你怕踏雪賣了我們當中某個人的消息給送信門來賺錢。結果,錢是踏雪跟送信門借的。第三次,你發現傅念暄不僅把送信門的債還了,而且有一段日子沒拿客棧的錢花了,甚至可能有了自己的積蓄,不經意間還會講出滿語來,你懷疑他把林之喬留下的書信泄露給余宥成換錢。”
“我半夜去偷看,才知道他在譯書。他將民間最受歡迎的話本子譯成滿文,高價賣給不認識漢字的貴族。”阿七自然而然地接下去,“我知道,我一多想,你就能察覺,會感到不踏實。我也知道裝傻裝久了,就真傻了,做事蠢得不行……終究瞞不過你。可有時候,就是會在意,甚至會想,這破客棧到底有什么用?又或者盼望世間根本不存在傅念暄,你只有我一個人可以依靠。”
“三省哥哥,謝謝你。”林葉握緊阿七的手,“很多很多謝謝,說到天黑也說不完。”
阿七的手不抖了,他發覺林葉并不在意他懷疑客棧里的人,也不在乎他背著她去調查什么。他突然明白,他真的再也不是護衛了,這是他應有的自由。
不知不覺中林葉越來越尊重他的想法。他斥責林葉在肖羽白面前逞強,她遇事便先考慮自保。他以為林葉弄傷自己是故意的,瘋魔了一樣要懲罰她,她委屈得哭了很久,卻咬牙把這份苦給受了。她明白是自己先不管不顧亂發脾氣,才會讓人趁虛而入,她認錯。他讀了林之喬留下的書信,怕林葉為林家堡操勞一生,執意帶她回客棧。林葉聽到這個決定后,當即便接受了,沒有半句怨言。他答應左泓收養洛紫的孩子,林葉雖然生氣,卻還是將孩子安頓好,用心給取了名字。傅念暄和自己老婆打賭玩,說要傅寧認干爹干娘,林葉一定是反對的,她自己不敢生育,卻不可能去接受別人的施舍。可阿七十分疼愛傅寧,林葉看在眼里,心就軟了……
“三省哥哥,你說呂琰能順利到家嗎?”林葉又自顧自講起呂琰的事。
“呂琰帶著古淺淺自京城出發有一段日子了,算一算也快到了吧。”阿七的思緒被林葉帶跑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林葉從阿七懷里掙脫出來,恢復了之前的坐姿,“人會變的,兩個人十幾年不見,真能毫無芥蒂,相攜到老嗎?如果能,那綺遙為什么做不到?”
“余宥成已經讓凌止容為他們置辦了醫館,怕呂琰不懂怎么賺錢,還買了地租給別人種,讓古淺淺在家里收租解悶,闊氣得很。若是他們二人……有什么變故,余宥成要瘋了。”阿七笑道。
“余宥成也真是流年不利。”林葉跟著笑,“三省哥哥,你進鳳鳴山莊之前,知道傅念暄讓你獨自一人闖關,是為了誆你奪余宥成的莊主之位嗎?”
“不知道,我當時滿腦子都是你……”阿七捂臉。
“那你總知道豆豆給你下藥吧。”林葉見阿七害羞,自然變本加厲調戲他。
“啊?”阿七沒想到林葉連這個都知道了,女人之間當真是沒有秘密啊。
“你想要我嗎?”
“啊?”阿七傻眼,如果方才算調戲,那么這句已經是色誘了吧。
“你不用擔心我有孕,洛紫把肖羽白的生子圖譜留在我床底下了。既然這圖可以推算出生子的時機,反過來用便能避子。”林葉狡黠一笑,“今日就可以。”
“……”
阿七當然不可能因為幾句話,把林葉“就地正法”,他長年累月的克制,早已習慣,沒那么容易破功。
沉默了半晌,他突然想到什么,緊張地問:“洛紫給你留了其他東西嗎?”
林葉一眼看出他在擔心什么,笑道:“就算有,我也不敢用啊。”
“交出來。”阿七表情嚴肅。
“你說什么?”林葉瞇起眼睛,顯然對阿七的行為有些不滿,“你敢再說一遍嗎?”
有那么一瞬間阿七退縮了,習慣性的順從讓他把自己的行為當成是僭越。但他很快冷靜下來,林葉這是什么意思,真的生氣了,還是……試探?
他又為這樣的念頭感到羞愧,林葉試探他有沒有膽子管她?他是哪來的自信,腦子進水了嗎?
然而出于對林葉的關心,他終究沒忍住,又說了一遍:“交出來。”只是聲音要小得多。
“給你。”
林葉從上衣內側的暗袋里掏出一個小瓶子,塞進阿七手里。
阿七騎虎難下,硬著頭皮問她:“這是什么?”
“麻藥。”林葉坦白,“傷不傷身不知道,反正已經上繳了,怎么處置隨便你。”
阿七看著手里的瓶子,從未有過的感覺在心底滋生,他想占有這個女人,一刻都等不了。
于是他將瓶子直接扔下矮塔,然后把林葉給辦了。
流云山上云霧繚繞,將他們遮得嚴嚴實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