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情殿對面,是春閨幽怨的月來軒。當紫竹親眼目睹到含情殿熄了燈盞,才死心地關(guān)上窗戶。毓冉面色蒼白,披頭散發(fā),一臉倦容地斜靠在躺椅上。她懷里揣著個暖爐,身上蓋了個薄薄的毯子。入冬了,天氣一天比一天涼。毓冉受了風寒,咳疾一直沒好,只能將養(yǎng)著,不敢出門。聽著紫竹關(guān)窗的聲音,她漫不經(jīng)心地問了句:“對面睡下了嗎?”
紫竹輕輕地“嗯”了一聲,俯身摸了摸她的手。雖是握著暖爐,手還是冰冰的。
“我再去多取幾個暖爐來,那樣屋里會更暖和些。”紫竹剛想走,卻被毓冉叫住了。“算了,一來一回地多麻煩……再說了,你就是把屋子里塞滿了暖爐,它照舊還是冷宮,因為心是涼的……不像含情殿,光聽名字就暖煦煦的……月來軒?誰有那個本事把月亮焐熱了……”
“王妃,你千萬別這么想,想點開心的事啊……”紫竹害怕聽她說這些傷心的話。
“生亦何歡,死亦何懼,我這一生,何曾有過開心的時候?”她呆呆地摸著手里的暖爐,又是一陣疾咳。紫竹趕緊給她拍拍后背,想減輕一點她的痛苦。她眼中帶著憂思,帶著悲傷,更帶著絕望。“從遇見他,到嫁給他,到如今獨守空閨,我這一輩子,定要把這冷宮給坐穿嘍……紫竹,這些天你有沒有見到王爺?那次我躲在菊叢里老遠地瞧見了他,他好像是瘦了呢!”
紫竹明白她話里的弦外音,卻故作糊涂。“昨天還見到了呢,我看著還好,和原來一樣。”
“不可能啊!”她傻傻地一笑,又嗆到了,咳嗽了幾聲。“有美在懷,玉體橫陳,他一個血氣方剛的男人,把持不住啊!而她呢,日日笙歌,夜夜承歡……此時此刻,我被淚水掩埋,她卻被歡愛滋養(yǎng)……同是女人,卻有著天壤之別……命再好,不如運佳,命運是公平的……”
“王妃,倘若你想見他,我這就去通傳,就算跪死在含情殿門前,我也要把王爺給你請來!”紫竹忠誠,一心向著毓冉。
她的話,令毓冉感動。“請來他的人,又有何用……他還是會走的……天下男兒皆薄幸!我都病了這么久了,他都不聞不問……不管多晚,只要他一回來,一準就扎進含情殿,再也不出來……夫妻四年多,遠不如那個女人一夜的歡寵……”說著說著,毓冉情難自禁,淚眼蒙眬。“好想回到五年前,回到那個和他不期而遇的時刻……”
時光倒轉(zhuǎn),光影回還。
那是五年前。朱見深被冊立為太子的國宴上。
毓冉一襲盛裝出席表哥的冊立大典。楚王那時只是眾皇子里最平凡的一個。一向沉靜而又冷漠的他,在經(jīng)受了摯愛遠嫁的打擊之后,終于肯露面了。畢竟是參加國宴,太狼狽了有辱國體。所以,在麗蕓的再三央求下,他終于答應(yīng)換上了那件華服。毓冉裙子長,在就座的時候不小心踩到了裙邊,就在快要出糗的時候,是楚王伸出手臂挽救了她的顏面。毓冉花容失色,卻不偏不倚地被他的胳膊蕩了回來。
毓冉輕聲細語地說了句“謝謝你”。當她目光觸及到楚王那雙深邃而又含情的眸子時,她驚呆了:皇室子弟中居然有這樣一位有風度又多情的男子!
“不客氣!”楚王微微一笑,又請她先坐,自己卻坐到了席桌的最末端。毓冉愣愣地看著他坐下,見他眼睛再也不看自己,這才恍惚地坐定。散席之后,她向朱見深打聽,得知他就是那個和寧安公主愛得死去活來的皇子,心中不免有點小失落。但她堅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終于求得皇上的賜婚。
大婚那天,極致風光。洞房之夜,卻是她永生的痛。
久旱逢甘雨,他鄉(xiāng)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人人都說這是人生之四喜。而在楚王看來,這是他人生之悲。原因只有一個——無愛。
逃離了筵席上的胡吃海喝和恭維奉承,楚王闖進了新房。毓冉初為人婦,心里忐忑不安。新婚之夜,她該怎么與丈夫相處?是主動投懷送抱,還是等著他來驗收這個美嬌娘?大紅蓋頭下,毓冉手里緊緊攥著喜帕,手心都沁出汗珠來了。
“請王爺挑起喜帕,從此順心如意!”喜娘手里端著喜秤恭請楚王。
毓冉正色以待,心中大喜。
誰料,楚王先是一擺手,接著屏退了喜娘一干人等,待到整個新房只剩下一對新人。楚王本想質(zhì)問毓冉,為什么要與他成婚。可話到嘴邊,他卻怎么也問不出口。本就內(nèi)斂沉默的他,加上愛情的坎坷遭遇,讓他更加緘默。
“不早了,早點睡吧!本王先走了!”楚王扔下一句話轉(zhuǎn)身想走。
毓冉早就按捺不住火性了,幾乎是跳將起來,一把扯下頭上的喜帕,猛摔在地上。“你想上哪去?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是你的新娘,你連蓋頭都不揭就想走,你當我鐘毓冉是什么人!”
“這不是你想要的婚姻嗎?本王從未想著要和你成親,是你求父皇答應(yīng)的婚事,我是奉旨完婚!現(xiàn)在婚也結(jié)了,你的目的也達到了,本王的任務(wù)也結(jié)束了!”
楚王剛轉(zhuǎn)身邁了一步,毓冉大步攔上來。“我就這么招你討厭嗎?我好歹一個名門閨秀,難道還配不起你一個低人一等的皇子嗎?你別忘了,要不是我,要不是我與你的婚配,你想被封王還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呢!”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這個,楚王臉色立即大變。他掐起毓冉的胳膊,目眥盡裂。“本王警告你,永遠不要拿這個來羞辱我。我寧愿做一只閑云野鶴,也不愿當樊籠里的金絲鳥。你以為我稀罕這個‘楚王’的頭銜嗎?”他用力地甩開了毓冉。
毓冉被甩到一邊,神情木訥極了。楚王頭也不回地踏出了這所謂的新房。等毓冉靈魂歸位的那一刻,她才清楚的意識到,這才是痛苦的開始。當她不顧一切的選擇了這條路,不惜一切手段地踏上了這條路,她就注定了要付出慘痛的代價。憤懣與怨懟讓她失去了理智,她砸了洞房,砸碎了這個帶給她恥辱的新婚之夜。
每每想到這,毓冉都會悲傷落淚。誰的洞房花燭夜不是美好與快活交織?誰的新婚之夜不是你儂我儂、并蒂芙蓉花開好?可惟獨是不可一世、眼高于頂?shù)溺娯谷剑?
看到毓冉潸然淚下,紫竹心疼的也跟著掉淚。“王妃,別想那些傷心事了,對你的身體不好……你看時候不早了,咱歇下吧!”
毓冉故作堅強地抹了一把淚,又勉強塞了一個微笑給她。“我沒事,你累一天了,你先下去歇著吧!我想再坐一會……”
“你不睡,我也不睡,我陪著你!”紫竹搖了搖頭,跪在她的身子前面握起了她的手。她的手像被凍僵了一樣,紫竹不停地給她搓手。
“你不嫌棄我?我脾氣不好,又盛氣凌人,對你不是訓斥就是呵責;還是個名副其實的藥罐子,成天麻煩你抓藥、煎藥、喂藥……”毓冉哽咽著。
紫竹想了想搖搖頭,還是給她搓著手。
毓冉凄然一笑,接著又咳嗽了幾聲。“整個府里,只有你是真心待我好的!紫竹,謝謝你……”紫竹有點受寵若驚,忙著擺手搖頭:“王妃您千萬別這么說,我伺候您的日子也不短了,對您好已經(jīng)成了我的職責,您真的不必言謝!”
毓冉摸了摸紫竹耳畔的小麻花辮,欣慰地打濕了眼瞼。
自打那日少卿醉酒與瓊芳亂了關(guān)系之后,少卿就像完全變了個人一樣,不復(fù)昔日的陽光:每天身上帶著一股濃濃的酒氣,眼睛里充斥著空洞和迷離,滿臉胡渣更顯疲憊和滄桑。這完全與他的實際年齡不相稱。這許多天里,瓊芳三番四次地打攻心戰(zhàn),促催他找周慧談婚事。終于,少卿向周慧提親了。為了女兒的幸福,周慧千叮萬囑地要少卿善待瓊芳,婚事算是答應(yīng)下來了。為隆重起見,瓊芳主動提出了要先舉行定親之禮。
皇天不負“有心人”,瓊芳終于等到了這一天。幾年的明愛暗戀,幾年的苦苦掙扎,在大石落地的那一刻,她心里頓時輕松明朗了。她就像一株待放的花蕾,在陽光雨露的滋潤下,正綻放絕世天顏。
定親之禮日子落在了臘月初八,也就是民間的臘八日。這一天,多是祭祀神靈和祖先的日子。關(guān)于臘八的傳說,眾說紛紜。民間在這一天會用紅豆、大米、紅棗等八種雜糧煮粥,俗稱臘八粥。據(jù)說當年朱元璋落難在牢監(jiān)里受苦,當時正值數(shù)九寒天,又冷又餓的朱元璋竟然從監(jiān)牢的老鼠洞刨出一些紅豆、大米、紅棗等七八種五谷雜糧。朱元璋便把這些東西熬成了粥,因那天正是臘月初八,朱元璋便美名其曰這鍋雜糧粥為臘八粥,美美地享受了一頓。后來朱元璋平定天下,坐北朝南做了皇帝。為了紀念在監(jiān)牢中那個特殊的日子,他于是把這一天定為臘八節(jié),把自己那天吃的雜糧粥正式命名為臘八粥。
日子定了,瓊芳喜不自勝,急于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自己最好的朋友——靜川。這個消息就像一個晴天霹靂,把靜川轟了個三魂不在,六魄俱消。
“你要和少卿要定親了?日子都定好了?”靜川心中五味雜陳。
瓊芳滿面春風,從內(nèi)而外歡欣到了極點。“怎么,你不為我高興啊!你也知道,這些年我一直暗戀著他,幾乎快要發(fā)狂了!現(xiàn)在好不容易修成了正果,我太高興了!”瓊芳像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樂得手舞足蹈。
靜川內(nèi)心被狠狠地刺了一刀,正滴著血,而臉上,卻不得不付之慶賀的一笑。“你真幸福,終于撥云見日了!你都要嫁人了……以后我們見面的日子就更少了!”
“你放心好了,我才不是那種重色輕友的人呢!你要想見我,就來將軍府找我啊,我也可以去公主府找你啊!我們是一輩子的好朋友哪!”瓊芳天真地拉著靜川轉(zhuǎn)起圈圈來。
看著瓊芳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她不禁恨自己枉顧友情,竟對好友的如意郎君心存愛慕。恨自己的同時,她也為自己唏噓不已:為什么沒有早一點認識少卿呢?
雖然瓊芳言之鑿鑿地說要和少卿定親,可靜川心里疑慮正深:少卿當真將飛雪忘了?在得不到確切答案之前,她久久不能接受這個“好消息”。
“前幾日還聽你講少卿心里記著飛雪呢,他怎么這么快就回轉(zhuǎn)心意了?”
“這個嘛……”瓊芳臉“刷”地紅了。“本來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的,可是你不同,我們是姐妹啊!事情本來是沒有回轉(zhuǎn)的余地,可是那晚他喝多了,你也知道……酒這東西,是兩情歡娛……最好的媒人。”
她內(nèi)斂而羞怯地說著,靜川腦袋卻“嗡”地一聲炸開了。她剛剛還在幻想著,這只是瓊芳的一廂之愿,八成少卿還在考慮當中。誰知……少卿和瓊芳早就做成了夫妻好事。她徹底醒悟了:自己再也沒有機會了!
靜川獨自行走在寒涼斑斕的夜色中,裹挾一身的傷感和疲憊,不是輕松愜意,也不是灑脫不羈,而是被世事牽絆困擾。望著水中柔滑明亮的倒影,有一絲淡淡的慵懶的思緒在涌動,這是夜的影子,也是夜的靈魂。夜空中的月亮像個害羞的小姑娘,在皎潔如玉的云朵里探頭探腦。靜川抬頭仰望著月空,想必月亮也通人情,知道人間有喜事,也羞答答地前來觀禮吧。
還沒走進門去,靜川就被楚王和飛雪堵在了門口。
“你上哪去了,這么晚才回來?”楚王慌忙地解下自己的披風搭在了靜川身上。
“你們怎么來了?”靜川驚喜中帶著親切。“瞧你的手,冰涼冰涼的,怎么出門也不帶個伺候的人啊!”楚王握著她的手,心疼得放在嘴邊呵著熱氣。
靜川被擁著進了屋子。屋里暖哄哄的,焚著一股淡淡的檀香。靜川取下披風掛在墻上。丫鬟上前,沏上了香茶。
“你到底去哪啦,披星戴月地才回來?”楚王忍不住呵責起來。“外面世道這么亂,要是碰上點岔子,身邊連個保護你的人都沒有!你真是不讓人省心啊你!”
“管好你的心尖兒吧!”靜川把飛雪往楚王懷里一推,詭異地笑著。
“別鬧!我是擔心你!”楚王正色以道。
“好啦!我跟你招了行嗎?”靜川做了個投降的手勢。“我去瓊芳那里了。”她輕聲說。
“就算是去她那,也得帶上個宮人隨從,天黑了外面不安全,知不知道?”
靜川猛烈地點頭。
飛雪出奇的安靜,只是看著他倆鬧,卻一言不發(fā)。她知道,那是屬于他們兄妹的特殊的“愛”。
“大半夜的,你跑她那干啥去了?”
“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瓊芳要和少卿定親了……”
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眼睛試圖小心地觀望著飛雪的臉色,也極力地掩飾著自己的悲哀和嫉妒。她不曉得,自己的憂傷與難過遠遠大于飛雪。
飛雪眼里閃過一絲不易被察覺的失落,接著便清亮如晨星。“這是喜事啊……值得慶祝……”飛雪臉上漾開了一朵水蓮花。
楚王是何等心思細膩之人,這么一點小小的不忠就被他給捕捉到了。他心底涌起一陣波瀾,苦澀的。
“什么時候定親啊?我們好去送點祝福啊……”楚王僵硬著臉。
“臘月初八……”靜川垂頭喪氣地靠在椅背上。
“人家成親,你該高興啊,干嘛繃著個臉?”楚王一語雙關(guān)。
“我怎么不高興啊,瓊芳等了這么多年,終于等到和自己心愛的人白首不離了,我能不高興嗎?只是覺得,你有了飛雪,現(xiàn)在連我最好的朋友都要成親了,我的如意郎君又在哪個路口等著我呢?”靜川完全不顧忌自己的身份,直抒胸臆。
“你聽聽這話,好像我們大明朝的公主沒人要了一樣!”楚王笑她沒出息。
“就是沒人要了呀!我要真是如花似玉、傾國之姿,少卿怎么會視我如無物呢?”話一出口,驚詫四座。原來如此!楚王和飛雪不禁同時驚呆了:靜川居然暗戀少卿?!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啊?”楚王跳起來,眉毛挑得老高。
“什么呀……”靜川裝傻,一臉尷尬,才知道自己嘴快說漏了。
“別跟我裝糊涂!那個榮少卿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們一個個地死去活來的,啊?”楚王夾槍帶棒,附帶著連飛雪一起聲討。
飛雪低垂著頭,渾身不自在。
“你說他哪里不好?”靜川理直氣壯。
“他一個將軍府的下人,怎么配得上你這個金枝玉葉?他窮光蛋一個,將來他拿什么養(yǎng)活你?生活里不光有愛情!反正我是不喜歡他,橫豎都看著不順眼。虧得他現(xiàn)在和別人定親了,你要和他在一起,我第一個就反對。”
楚王道出了對少卿的不滿和厭惡,飛雪心頭像被什么東西刺痛了一樣。回到楚王府,飛雪一直保持沉默。楚王對剛才飛雪的神情還在耿耿于懷。
“你說,怎樣才能完完全全地擁有一個人?”楚王眼眸澄澈。
“我……我不太懂你的意思……”飛雪滿臉疑惑。
他將她的身子向前一緊,和她面貼著面,用近乎霸道的語氣問她:“你說,我怎樣才能完完全全地占有你?你的人,你的心,你心底的每一片領(lǐng)土,你的一切的一切……”說著,楚王用狂熱的吻占據(jù)了她的唇,用強勁的男人的力量得到了她的一切。楚王對于飛雪這個天生尤物簡直是愛不釋手。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楚王沉浸地笑著,手在她水滑的香肩自在游梭。飛雪含羞一笑,恨不能將臉埋在他堅實的臂膀里。
“王爺剛才何以那樣問?我的一切早就屬于王爺……”
“是嗎?可是今晚,當你聽說榮少卿要和周家小姐定親,你眼里為什么閃過一絲失落和悵惘?”
“你好可怕呀,這么一丁點情感上的小波動都被你看穿了!”
“你是不是還將他藏在你心里的某一個角落里?”
“不!”飛雪堅定地喊出來。“我是如釋重負……少卿能和大小姐定親,說明他已經(jīng)走出了我們的陰影,愈合了我?guī)Ыo他的傷痕,他能勇敢地邁出這一步,我是真的為他高興。他沒有藏在我的心里,是光明正大地在我的心里,是他帶我走出陰霾,走出無助,走出迷茫。但這無關(guān)男女之愛……而我對王爺,此情不渝,至死不忘……”
楚王大為感動,他覺著自己終于可以打敗那個榮少卿,能夠真正擁有飛雪的如花容顏,應(yīng)該是做男人最大的驕傲了吧。
早上一起床,楚王就進宮辦差去了。麗蕓伺候飛雪洗漱、進餐。吃過早飯,飛雪抓起她忙碌的手,含愧而真摯地說:“對不起!我聽王爺說,本來他都快要立你為側(cè)了,是我的出現(xiàn)攪了你們的幸福……”
麗蕓先是大吃一驚,接著便清淺一笑。“姑娘你多心了!其實,我絲毫沒有怪你的意思,更加沒有恨過你……能讓王爺過得舒心快樂,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心愿,雖然讓我圓夢的人并非我自己。你放心吧,我不會介入到你們之間,成為你們的隔閡和阻礙……”
“真的嗎?”飛雪心里涌上一股暖暖的清流。“你雖然這么說,但我總覺得對不起你。你不要著急,我會讓王爺重拾那個諾言。因為我不想他是一個背信棄義、言而無信的人!我希望將來能有一天,我們兩個人一起照顧他、一起愛他!”
“你不用等將來,現(xiàn)在就是我們一起照顧他呀!”麗蕓開朗地笑著。
飛雪心里舒服多了。和別的女人共同分享一份寵愛固然是苦痛的,可她總覺得對麗蕓有所虧欠。
時值寒冬,天氣比較惡劣,顏文呂胸口憋悶的老毛病又犯了。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胤堂作為獨子,自然擔起了照顧的全責,端茶遞水、煎藥喂藥,不在話下。那日在病榻上,胤堂聽他不停地在喊著飛雪的名字,許是日久不見想她了吧。于是,胤堂那天特地起了個早,安排好了顏文呂之后,就一路跑著來公主府,想接飛雪回去看看。可是到了公主府,人還沒進去就被門口的守衛(wèi)攔住了。他們告訴胤堂,飛雪早在兩個月前就以“歌伎”的身份進了楚王府。
聽了這話,胤堂差點當場昏過去。像他這種出身下野又有一技之長的江湖藝人,往往視自己的名節(jié)高于生命。他不允許有人侮辱自己的職業(yè),更不允許自己做出有傷風化的事情來。飛雪是顏家一份子,自然也不例外。在胤堂看來,這種“歌伎”已經(jīng)玷污了他們顏家的清白聲譽。
他氣得扭頭就奔著楚王府去了,他要找飛雪問個清楚。他身子往楚王府門口的神獸上一靠,就憤然地等了起來。左等不來,右等也沒來,從晨光熹微一直等到太陽高照。胤堂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了,耐性早就耗光了,剛想舉步離開,就看見不遠處兩頂青紗小轎迤邐而來。
轎子端然落地,是楚王和飛雪。今天一早,靜川差人送信來,說是請飛雪去幫著繡如意合歡枕。忙了一個上午,兩人終于把枕頭繡好了。靜川想把這對枕頭當作定親禮物送給少卿和瓊芳。楚王扶著飛雪下轎,又替她整理了一下被冷風吹亂了的鬢角,那份甜蜜全部落在了胤堂眼里。“歌伎”的謊言不攻自破,這更讓胤堂痛徹心扉。飛雪這只堂前燕,注定是要遠走高飛的,只是飛進的不是尋常百姓家。
乍見胤堂,飛雪滿臉訝然。分別數(shù)月,離別前的種種像雪片一樣紛至沓來。往事歷歷在目,胤堂向自己表達愛慕的舊情記憶猶新。
“他是誰?”楚王覺察到了異樣。飛雪眼里涌出一層薄薄的淚花,望了楚王一眼,便趨步上前。
“你怎么來了?”
“你當然不希望我來,如今你釣得金龜婿,自然是不愿再見到我們這些窮親戚。”胤堂火冒三丈,壓根就沒給飛雪好臉色。
“胤堂,你什么意思嘛?”飛雪委屈地掉下了眼淚。
楚王遠遠地站著,根本聽不清楚他們在講什么。
“什么意思?哼!”胤堂嗤之以鼻。“你自己做的好事,你心知肚明。那個男人是誰?”胤堂抬了抬下巴。
飛雪用眼角瞥了楚王一眼,支吾著不敢講。
“你每天住在這么金碧輝煌的大宅子里,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不用每天賣力的演出討生活。這種紙醉金迷的奢靡生活都快讓你忘了自己是誰了!我給你提個醒,你是窮人家的女孩兒,清清白白地嫁人生子就很好了,那些什么‘歌伎’啊,不適合你的……”胤堂眼里噙著淚,言辭激憤。
楚王納悶極了,這到底是什么人啊,飛雪在這跟他拉拉扯扯的。他快步走上來,不由分說地將飛雪拉到自己身后。“你誰呀?你想干什么?”
胤堂硬生生地憋回了淚水,用仇視和鄙夷的眼神瞪著他。
“干什么?”胤堂窩著火,攥著拳頭。“你不都有王妃了嗎?干嘛還要糾纏別人?你要金屋藏嬌,我們一介平民管不了你們這些紈绔子弟的閑事,你愛找誰找誰,不要來找我妹妹。”胤堂大手一拉,飛雪又被拽了回去。
“飛雪是你妹妹?”楚王異常震驚:自從與飛雪相遇,好像從來沒有問過飛雪家里的事情,自然對眼前這個大舅子有些眼生。
“不錯。你很聰明,外面的人只知道飛雪是以歌伎的身份進了府。既然飛雪跟了你,我也認了,也不會棒打鴛鴦拆散你們。我只問你,你想讓我妹妹當多久的歌伎啊?”胤堂咄咄逼人,直噎得楚王說不出話來。
“胤堂……”飛雪低聲喚他,眼里盛滿了渴求的目光。“你別再問了,我跟你實說了吧。不管歌伎的身份要當多久,都是我心甘情愿的。總之,這里面有許多的無可奈何,也有太多的情非得已。我只想好好地過日子,想好好地愛一個人,至于其他的,命中注定的,只有老天爺說了算。”
“你怎么那么傻?”胤堂快被氣瘋了,唾沫星子亂蹦。“沒有名分,你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你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會愛你一輩子嗎?萬一哪天他新鮮勁過了,不要你了,你沒名沒分的,你下半輩子怎么過?”幾句話,雖然句句都是喪氣話,但句句都是為飛雪抱不平。
飛雪淚眼相向,凝視著楚王半晌。是啊,眼前這個男人會永遠視我為瑰寶嗎?當一切繁華落盡,當歲月褪去往日鉛華,當青絲霜染變斑白,當時光踏下輕盈的足跡,卷起昔日的美麗悠然長去之時,他還會疼我如初、愛我如昨嗎?世間沒有恒久不變的東西,感情更是虛浮的東西。但是,人這一輩子,不能老是前怕狼后怕虎,總要放手一搏,哪怕只有一次。曇花良夜一現(xiàn),蜉蝣朝生暮死,都曾有過最美的一瞬。人的一生相對于萬物的永恒來說,卻不過彈指一揮間。你愛他,就要相信他,相信會有一生一世的相知相守,這就夠了。
“王爺不會這樣對我的,我相信他。”飛雪明艷的臉上閃著堅毅的光芒。楚王感動極了,大步邁上前緊緊地擁住了她。面對這么強烈的聲討,飛雪還是那樣依賴他,對他深信不疑,怎能不令他為之動容呢!
胤堂無話可說,鼻子里倒吸了一口涼氣。這透骨的涼,澆熄了他所有的希望和激情。
“我來……是想告訴你,咱爹病了……他在病中老是念叨你的名字……”胤堂低聲說。
飛雪心一揪,有些生疼。雖說是養(yǎng)父,可這些年顏文呂視她如己出,把她視作掌上明珠般疼愛著。飛雪淚眼盈盈地看了看胤堂,不顧一切地往家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