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導盲犬迪克(動物小說大王沈石溪·品藏書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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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35評論第1章 丑狗被主人遺棄了
你的母親安莎和父親大黃蜂都是血統純正出身高貴相貌美麗性情勇猛的獵犬,和你同窩出生的一只狗弟和一只狗妹都繼承了父母身上的優點,長得漂亮可愛,但不知為什么,你卻一生下來就丑得出奇。一副斜巴眼,眼角擠滿著狗眵目糊,鼻梁平塌,天生一張歪嘴,上嘴吻還有一個V形豁口,露出排列極不整齊的牙齒,無法閉嚴的嘴角時時淌著一股又黏又滑的口涎。你長著一身亂糟糟的沒有光澤的狗毛,就像鍋底黑,仿佛從娘胎里就患有疥瘡,好幾處體毛脫落,露出難看的青白色的狗皮;又細又短的尾巴光溜溜的不長一根狗毛,比老鼠尾巴好看不了多少。俗話說,母不嫌兒丑。但你實在太丑了,連母狗安莎都覺得扎眼,給你喂奶時閉著眼睛不看你,也不用舌頭舔你,夜里山風料峭你想跟著狗弟狗妹鉆進它的懷里取暖睡覺,也被它厭惡地用爪子踢蹬開去。
你出生的第八天,你所在的那家主人——碧羅雪山南麓石頭寨獵手力瓢老爹來到搭建在屋檐下的狗棚前想看看母狗安莎究竟為他產下了啥模樣的小獵狗。他先抱起你的狗弟,雙手捧月似的捧在掌心,瞇著眼端詳了一陣后贊嘆道:“哈,怪俊的小狗崽,蜂腰牛臀,狼耳虎頭,長大后準是攆山打獵的好手。”接著,他又捧起你的狗妹,樂滋滋地說:“喲,多水靈的小母狗,簡直跟你媽是一個模子里澆出來的。你長大了,公狗不為你打架打瘋了才怪呢。”他說著還戲謔地曲起食指在你狗妹俏挺的鼻梁上刮了一下。
當時你蜷縮在狗棚旮旯的稻草底下。你雖然來到這個世界才幾天,但已從母狗安莎對待你的態度中朦朦朧朧懂得自己是條見不得人的丑狗。你希望力瓢老爹沒發現你。遺憾的是,力瓢老爹眼睛比鷹隼還尖,目光在狗棚里溜了一圈,便把你從稻草下搜索了出來。“嘿嘿,你這個淘氣的小狗崽子,還想跟我力瓢玩捉迷藏嗎?”他詼諧地說道,一只揸開五根指頭的手掌像漁網似的朝你伸來。
你身不由己地被送到力瓢老爹的鼻尖底下。
“阿羅!”力瓢老爹突然像撞著鬼似的驚叫起來,“這是狗崽子還是山老鼠?發酒瘟的,簡直是個怪胎嘛!”說著,他像無意間抓著一泡狗屎急于甩脫似的猛一撒手,你被拋向空中,重重地砸在地上。幸虧你是四肢先著地,要不然,準被摔成殘疾,就這樣,你也被跌得腿骨劇痛,臥在地上嗚嗚哀叫。
力瓢老爹的尖叫聲驚動了左鄰右舍,不一會兒,狗棚前聚集了一大堆前來瞧稀罕的山民。
一位扎著水紅色頭帕的中年漢子蹲在地上,用一根樹枝在你身上撥拉了幾下,譏笑著說:“我說力瓢大哥,怕是你那條寶貝安莎找不到合適的公狗來踩背,饞急了找公山貍配對,才生出這么個非狗非狐非貓非鼠的玩意兒來的吧,嘻嘻。”
母狗安莎站在一旁羞澀而又委屈地吠叫了幾聲。
“呸,胡說八道。”力瓢老爹惱怒地踢了扎水紅色頭帕的中年漢子一腳,回敬道。
一位臉被太陽曬成紫銅色的小伙子用腳尖搓搓你光溜溜的狗尾巴,咂咂嘴唇說:“力瓢老爹,這般丑的狗崽子,你養著它也是浪費狗食,干脆,賞給我得了,紅燒狗崽味道鮮美喲。”
“饞貓投胎的,送給你我力瓢不會自己用青辣椒炒來下酒嗎?”
“使不得呀。”這時,圍觀人群中走出一位胡子雪白的老人,搖著頭說,“力瓢兄弟,我者者皮活了七十歲,見過的狗怕有一千條,還從來沒見過長得這么丑的狗崽子,怕是惡鬼投的胎哩。吃了它,會遭報應的。”
力瓢老爹搔搔后腦勺:“這么說,要我力瓢把這只丑狗崽子養起來不成?”
“也不中。”者者皮搖晃著那綹白色的山羊胡須說,“養著它怕是養著災星哩。”
“吃又吃不得,養也養不得,那該怎么辦呢?”力瓢老爹憂心忡忡地問。
“我看,頂好是把它扔到森林里去。”者者皮慢悠悠地說,“一來是放生可以積點陰德;二來把討債鬼送得遠遠的,它迷了路回不了家,也就沒法子再糾纏你了。”
“這主意不壞。”力瓢老爹點著頭說。
你是狗,對你來說,主人的話就是至高無上的法律。你的不公正的命運就這樣被裁決了。
三個月后,你剛剛斷奶,便在一個風雨如晦的夜晚,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揪住脖頸提出溫暖的狗棚,強行裝進一只背簍里,送過三架山三條河,丟棄在一片古木參天人跡杳然的原始森林里。黑夜使你辨不清方向,雨水沖刷掉了氣味,你找不到回家的路,變成一條無家可歸的野狗。
那時,你還沒學會獵食,你的四肢還綿軟乏力,奔跑的速度還抵不上一只羊羔。在你剛被遺棄時,你只能撿拾山豹吃剩的殘骸剩渣。你經常餓得半死。饑餓是動物最優秀的教師,在饑餓的逼迫下,你學會了覓食。開始,你捉青蛙吃,比較起來,青蛙行動笨拙,容易捕捉。后來,你又學會了逮山老鼠吃。你在背陰潮濕的洼地里先尋找到鼠穴,然后凝神屏息守在鼠穴旁側。當狡猾的山老鼠剛一探頭,你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將過去,四只狗爪在老鼠身上胡踩亂踏,或者踩斷了鼠腰,或者踩扁了鼠頭,就算大功告成了。靠著狗的頑強的生命力,你終于奇跡般地活了下來。當你滿周歲時,你已經長成一條具有自我生存能力的早熟的小公狗了。你攆山捕獵的本領遠遠超出了和你同齡的那些獵狗。有一次,你甚至闖進野豬窩,在母野豬的獠牙底下咬翻了一頭小豬崽子呢。
野狗的生活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你不用替主人看家護院,也不用為主人攆山狩獵,你餓了就吃,吃飽了就酣睡,想玩就玩,想上哪兒就上哪兒,也不用向誰請假要誰批準。假如換成別的種類的動物,會很習慣很欣賞你這種沒有任何管束的生活的。但不知為什么,你卻覺得日子過得太沉悶太乏味太枯燥太單調,過得不順心過得不舒暢過得不痛快,整天抑郁不歡,總覺得生活中似乎還缺少點什么,但究竟缺少什么東西,你捉摸不透。
你還只有一歲齡,你尚年輕,還沒學會理智客觀地正視自己的處境,分析自己的心態。換句話說,你還缺乏自知之明。
一個偶然的機會,才使你明白過來你在生活中渴望的是什么。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你同往常一樣,從棲身的小石洞里走出來,帶著慵懶的睡意,在樹林里閑逛。突然,寂靜的山谷里傳來人的吆喝聲和狗的吠叫聲。你正悶得慌,便小跑著登上一座山岡瞧熱鬧。森林里的空氣透明度極高,你一眼就看清是一個身背火藥槍的獵人正在調度一條黃狗追攆一只草兔。驚慌失措的草兔在樹林里狂奔亂跳,繞著圈子。看來,黃狗是條訓練有素的獵狗,很有經驗,總能準確判斷草兔的竄逃路線,抄捷徑兜頭進行攔截。漸漸地草兔跑不動了,一頭鉆進草叢,再也不動彈,露出一個雪白的屁股。黃狗撲過去麻利地叼起草兔的脖頸,踏著碎步跑回獵人身邊。獵人將半死不活的草兔塞進一只麻袋里。
這狩獵的情景你過去也見過,并不特別新鮮。但隨后發生的事,你卻看得驚心動魄,看得目不轉睛,看得心癢眼饞。
獵人拾掇了草兔后,伸出手掌在黃狗頭頂摩挲了一陣。獵人皺褶縱橫的臉笑得像朵花,動作輕柔,傳遞著寵愛。黃狗使勁搖動著尾巴,一次又一次直立起后肢,撒嬌似的撲向獵人的懷抱。獵人展開雙臂,把黃狗擁進懷里,胡子拉碴的下巴貼在黃狗的臉頰上,親昵地蹭動著。黃狗伸出舌頭使勁舔著獵人的衣領。獵人一雙寬大的手掌在黃狗脊背上自上而下地撫摸著,捋順它凌亂的狗毛。
你不知不覺間狗嘴里滴下了口涎,心間癢絲絲的,好像剛吞下一只毛茸茸的雞雛。你覺得渾身的肌肉因緊張而痙攣,有一種難以忍受的饑餓感。這絕不是普通的饑渴感,比生理上的饑渴感更纏綿,更強烈,更折磨你的身心。突然間你對黃狗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嫉恨,一種想沖過去把黃狗攆跑自己去頂替它的角色和位置的沖動,但你剛從山岡的樹叢里探出頭去,敏感的黃狗便朝你扔來一串威脅性的低嚎,你不得不趕緊縮回身體。
你想離開山岡,眼不見為凈,也就不會惹麻煩了,但似乎黃狗和那獵人身上有一種強力磁場,使你無法挪動身體。
你是獵狗的后裔,你身上流動的是正宗的家狗血統。你雖然現在身為野狗,但家狗的習性和心態遺傳在你的靈魂深處。
狗本來是一種野生動物,后來才演變成家犬的。在所有食肉類走獸中,唯有狗才被人馴化,究其原因:第一,在嚴寒的冬天狗難以覓到食物就跑到人類祖先居住的山洞前去撿食人類吃剩丟棄的動物皮囊和殘骸,久而久之,這種帶有乞討性質的覓食行為變成狗的固有生存方式。狗依附于人類生存,身體就牢牢地被人類束縛住了;第二,狗在同類間缺乏愛撫,而狗的被撫摸的需求又特別強烈而旺盛。在一個十分偶然的情況下,也許一條狗無意中發現一條眼鏡蛇正悄悄游向某位人類的祖先,為了報答他曾恩賜過它一塊肉骨頭,它朝他發出汪汪報警的吠叫,他免遭了一場災難。出于感激,他伸出還剛剛由動物前肢進化成的手,在它脊背上撫摸了一下,就像一股熱電流傳遍了這條狗的全身,引發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極大的快感。動物都是按快樂原則生活的,于是它搖動尾巴扭動身體一而再再而三地請求他重復撫摸的動作,久而久之,這種撫摸發展成人類和狗交流感情傳遞信息的一種儀式。狗在人類的撫摸中心靈得到極大的滿足,靈魂也就被人類牢牢地束縛住了。
野狗就是這樣被馴化成家犬的。
你雖然生下來從未接受過人類的撫摸,但這種被撫摸的狗的生理需求卻十分強烈而旺盛。你佇立在山岡的樹叢間,癡癡地望著那位剽悍的獵手和那條幸運的黃狗,一種孤獨感在你心中油然而生。
這以后,野狗獨來獨往的日子似乎更難熬了。是的,你沒有饑寒之虞,但狗天生過不慣安逸舒適的日子。自由對狗來說是一種奢侈。狗是勞碌命,生來就受人類支配,為人類而活著。對狗而言,喪家犬是一種不幸,被主人遺棄是一種恥辱。在狗眼里,能有一位欣賞和理解自己的主人,能有間遮風擋雨的狗棚,能有一日三餐溫熱的狗食,就是狗最大的幸福。自由的野狗生涯并沒有使你覺得幸福,反而惶惶不可終日,甚至產生一種命運多舛漂泊不定找不到歸宿的痛苦。隨著年齡增大,這種痛苦的感覺也日益加劇。
你渴望回到人類身邊去。要是能找到這樣一位主人該有多好哇,你想,他不嫌你模樣丑陋,他把你視為伙伴當作朋友。你將在他愁悶時搖尾巴替他解悶,在他危難時奮不顧身地替他解圍,在他攆山狩獵時做他機智驍勇的助手,在他睡覺時做他看家護院的哨兵。你唯一的愿望,就是當你立下汗馬功勞后他能把你攬進懷里,毫不吝嗇地伸出手來撫摸你的額頭、脖頸和脊背,能賜給你兩根啃過的肉骨頭,頂好別啃得太干凈,留著肉渣和軟骨……
你開始尋找主人。
你闖進一間茅寮,一位扛著犁鏵的農家漢子一見你便大呼小叫起來:“該死的野狗,快拿棒棒來!”幸虧你逃得快,不然準被打斷了狗腿。你闖進一幢小洋房,一位打扮得珠光寶氣的女人一見你便像見了鬼魂似的驚叫一聲,躲進一位西裝革履的男人的懷里:“丑狗,野狗,不,是狼,是狐貍精……”你只好轉身逃之夭夭。
你冒冒失失闖進幾十戶人家,都被粗暴地攆了出來。失敗促使你總結經驗教訓,你覺得自己之所以一腔熱血報效無門,屢屢投靠屢屢遭拒絕,關鍵原因是你長得像丑八怪,人類的眼睛沒有透視功能,不可能第一眼就透過你丑陋的外貌看見你忠貞的狗心,對你產生誤會應當說是在情理之中的。要避免這種遭遇首先要消除這個誤會。狗和人無法用語言進行對話說清問題,對你來說,唯一可行的就是用行動來證明自己的忠心,想方設法給未來主人一份見面禮,也許他就能慈悲為懷地容忍你的丑貌。
這需要機會。機會總是有的。
那天,你路過一道峽谷,看見一位腳穿耐克登山鞋,頭戴紅色遮陽帽的年輕人正在追攆一只狐貍。這位打扮時髦的獵手動作實在笨拙,盲目地跟在狐貍S形逃跑路線后面追趕,射擊技術也很難恭維,嶄新的雙筒獵槍連開了好幾槍,子彈都打到天上去了。眼看狐貍就要逃進一片茂密的灌木林,你驀地產生一個念頭,替那位紅帽子獵手捉住狐貍,他親眼看到你的擒獵本領,興許就不再計較你的相貌了。他身邊沒有獵狗,你正好可以填補空缺;你把這頭珍貴的狐貍當作禮物送給他,他大概不好意思不收養你的,你想。
你在那只倒霉的狐貍即將逃進灌木林的一瞬間,迎面撲躍過去。你勇猛地摟抱著狐貍的脖頸,和它在草地上滾作一團。狐貍咬傷了你的肩胛,你咬斷了狐貍的喉管。你費勁地叼著剛剛咽氣的狐貍喜滋滋奔向紅帽子獵人。他先看到狐貍,歡快地叫嚷道:“啊哈,多好的一張狐皮啊!嚯,哪兒來的獵狗,真幫了我的大忙了。”但當他的視線從狐貍身上轉移到你身上后,立刻像被狼咬住了腳桿似的跳了起來:“見鬼,原來是豺!看你往哪里跑!”說著,就把雙筒獵槍烏黑的槍口朝你瞄準過來。你感到無比委屈,假如是把你說成狼,還有幾分相似之處。全世界的狼分黑黃兩色,你是黑狗,毛色和狼相同,純種獵狗的體態和狼也相差無幾,是容易混淆的。但把你說成豺,那也太缺乏常識了。全世界的豺都是棕紅或赤褐色的,誰見過黑豺?看來,這位紅帽子獵手的打獵水平是業余的業余。可惜你沒時間替自己辯解了,他的食指已扣緊了扳機,你只好急忙扔下狐貍逃進灌木林。白送了一頭狐貍,還挨了一頓臭罵,真晦氣。
幾個月后,你又碰到了一次機會。
這天黃昏,你路過一個小山村,正巧看到一位中年漢子在芭蕉園里搭建守夜的窩棚,幾百株芭蕉樹結滿了一串串青里泛黃的芭蕉。你曉得中年漢子搭窩棚是準備在芭蕉園里守夜,防止有人摸進來偷盜或野獸闖進來糟蹋。守夜人孤獨寂寞,有條狗正好可以做伴。守更熬夜發現可疑跡象和陌生的氣味是你的拿手好戲。你擅長在黑暗中窺望,你完全有把握做一條稱職的看家狗。只要有你在,那位中年漢子盡可以放寬心一覺睡到大天亮,保證不會丟失一串芭蕉。問題是要找一個能證實你存在價值的方式或契機,使那位中年漢子能從自身利益考慮而寬宥你的丑陋,接受你做他的看家狗。你圍著籬笆墻轉了一圈,無巧不成書,還真找到了能發揮你水平的舞臺和道具。舞臺就是一塊扎得太稀的籬笆墻下一個一尺見方可供小型走獸鉆進躥出的洞洞,道具就是一只正在向籬笆墻洞爬去的刺猬。
別看刺猬笨拙,不會飛不會跳不會跑,卻是偷食芭蕉的超一流高手。它憑借著四只長有尖利指甲的爪子可以輕易地爬到芭蕉樹上,然后,身體趴在芭蕉葉柄上,用脊背的鋼刺戳進垂掛在枝丫間的芭蕉果里,悠悠晃蕩,像釣魚似的把整串芭蕉釣上樹丫。飽餐一頓后,它便用身上的刺毛戳著寬大的芭蕉樹葉,卷成筒狀,身體蜷縮在里面蒙頭大睡,像蓋了層綠色棉被,構筑了一層天然偽裝網,安全又舒適,連最機警的獵狗也難發現它。
此刻,這只黑白斑雜的小刺猬正興沖沖地想鉆進籬笆墻洞去。你汪地吠叫一聲躥過去先它一步用身體堵住籬笆洞。它瞪起一雙綠豆眼吃驚地望著你這個愛管閑事的不速之客,并不退縮,也不停步,仍筆直朝籬笆洞沖來。這家伙,仗著一身又尖又硬的刺毛,并沒把你放在眼里。你要不是有特殊目的,是不會跟討厭的刺猬糾纏不清的。你雖然有犀利的狗牙和相對而言碩大壯實的體魄,但卻對刺猬這身刺毛一點辦法也沒有。還沒等你有所動作,它就會剎那間卷起脖頸和尾部變成球狀,密密的刺毛蓬張倒豎,使你咬,咬不得;抓,抓不得,只能生窩囊氣。瞧,它肆無忌憚地朝你逼過來了。你齜牙咧嘴狂吠怒吼并做出一副躍躍撲食狀,它這才就地滾個刺球。
汪汪汪……快來看啊,未來的主人,刺猬要鉆進籬笆,我正在堵截它。
汪汪汪……快來看啊,未來的主人,你的竹籬笆扎得再牢,也總難免會有漏洞和缺口。瞧瞧我吧,我就是活動的彈性的堅不可摧的籬笆墻。
汪汪汪……
你聽見身后傳來人的腳步聲,你叫得愈發賣力愈發響亮愈發氣勢洶洶。
突然,卷成球狀的刺猬真的像只球一樣朝你滾過來。假如在野外,碰到這種尷尬的情景,你會本能地朝后退縮以避其鋒芒的;刺猬身上的刺毛有毒,被刺著后皮膚會紅腫潰爛。但此時此刻,未來的主人正在背后觀察你,成敗在此一舉,緊要關頭你豈肯退縮。既然是堅不可摧的籬笆,當然也包括能無所畏懼對付刺猬身上的刺毛。你咬緊狗牙,抬起右前爪,猛地朝逼到你鼻吻底下的可惡的刺球踢了一下。刺球咕嚕咕嚕滾出一米多遠,它算是開了眼界,碰到一條不怕刺的狗。你的右爪一陣鉆心疼痛,繼而又發癢發麻。這沒什么,只要從此能結束無家可歸的屈辱的野狗生活,即使獻出一只狗爪你也不會皺眉頭的。
你自己覺得已經把自我價值表現得盡善盡美了。人類具有比狗強得多的洞察力、判斷力和思維能力,你聞到人的氣味就在你的腦后,距離那么近,你未來的主人當然把剛才發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了。他起碼開始欣賞你了,你想。你滿懷信心地扭頭朝他望去,你差點沒氣得當場暈倒,他正揚起手中鋒利的長刀惡狠狠地朝你砍來:“丑野狗,趁我籬笆沒扎牢,就鉆進來搗亂,看我不砍下你的狗頭!”
你只好夾著尾巴逃跑。
一連串的碰壁,使你灰心喪氣。你知道人們拋棄你是因為你長得丑,你也知道人們不肯接納你并把你誤認作野狗、瘋狗、豺狗和惡狼也是因為你丑得出奇的外貌。你也不愿意自己長得那么丑,可是,你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無法重新投胎,也無法改變遺傳基因。相貌是不可能重塑的,狗社會也沒有美容院和整容手術,你這輩子只能做條丑狗了。你差不多要絕望了,你想放棄尋找主人的念頭,這輩子就做條野狗算了,可是融化在你血液里的獵狗的本性是那么纏綿而又強烈,使你不甘心自己的失敗,仍執著地追求著。
你相信世界上總有人會理解你的。
a.苦命的瞎子師徒
佛海鎮東邊土地廟的斷壁殘垣旁有一間破破爛爛的茅草房,房間里有一張一動就會嘎吱嘎吱響的竹板床,床上躺著一位臉色蠟黃嘴唇蒼白正在從陽間通往陰間道上彷徨掙扎的瞎老頭。他兩只眼窩皮肉收縮,眼珠泛黃,翹翻的眼皮還露出縷縷血絲,使他一張本來應該很英俊的國字臉顯得猙獰可怖。
他姓錢,佛海鎮沒人曉得他叫什么名字,也不曉得他的來歷。上點年紀的人只記得二十年前一個陰云沉沉的早晨,佛海鎮通往碧羅雪山死林的彎彎曲曲的小路上,走來一個彎腰傴背衣衫襤褸的中年瞎子,操著一口在當地人聽來很別扭的標準普通話,打躬作揖向人打聽鎮上有沒有茶館。一位好心的放牛娃把他領到鎮上唯一的福鑫茶館門口,不一會兒,一向清靜得幾乎有點沉悶的福鑫茶館響起了悠揚的胡琴聲。幾曲終了,他便瞪起一雙沒有生氣沒有神采的眼珠子,摘下頭上的破氈帽反轉過來捧在胸口。那時候,小鎮還很窮,沒哪家有收音機;小鎮也太閉塞,連有線廣播也不通。那瞎子的琴聲聽起來還挺順耳,有點悲涼有點心酸也有點勾魂。小鎮人雖然不懂藝術,卻也聽得出點滋味來了。冷冷清清的茶館圍聚起一大攤人來,生意破天荒地興隆。有幾位慷慨些的茶客向瞎子的氈帽內擲一兩枚鎳幣,他道了聲謝謝,又開始拉琴……終于拉累了,便坐在茶館門口的石級上休息。于是茶客中的好奇者便問他姓名。
“鄙姓錢,就叫我錢老瞎吧。”他客氣地說。
又有人問他的來歷和身世。
“殘疾人四海為家。”他淡淡地說。
小鎮人很厚道,既然人家不愿說,想必是有難言的隱衷,便不再打聽。
那年月,正是“文化大革命”鬧騰得厲害的時候,要是換在別處,出現這么一個不是本地口音的外鄉人,不被紅衛兵攆走,也會被造反派羈押審查的。但佛海鎮坐落在碧羅雪山的褶皺深處,一年中有半年大雪封山,是塊世外桃源。鎮民們一半出于對殘疾人的同情,一半出于迷戀他出神入化的琴聲,東家捐塊門板,西家湊根房梁,張家送來兩只碗,李家抱來一口鍋,幫他在土地廟安置了個家。
從此,錢老瞎便在佛海鎮安頓下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風雨無阻,天天到福鑫茶館拉琴。
光陰荏苒,二十二年彈指一揮間。
他老了,頭上青絲變白發。半個月前,他在茶館拉一曲《漁舟唱晚》,半闋剛完便覺胸腔似有螞蟻在爬癢,重重咳了一聲,噴出一口腥味很濃的痰。他自己還不覺得怎么樣,朝四周歉意地笑笑想把中斷的曲子拉完,卻傳來茶館老板驚駭的叫聲:“錢老瞎,你吐血了!”剎那間,他覺得渾身的筋骨都軟得像棉花做的,咕咚一聲從竹椅上栽倒在地。這以后,他躺在床上再也沒有起來過。
在錢老瞎躺的竹床邊支著一張長條凳,凳上坐著一個身穿靛藍色土布對襟衫的盲少年。他叫阿炯,是錢老瞎唯一的徒弟。暮色蒼茫,碧羅雪山最后一縷夕陽透過木格窗欞落在盲少年的臉上。他的眼窩不像錢老瞎那么丑陋猙獰,他沒破相,只是瞳仁上蒙著一層灰白的陰翳。他臉蛋橢圓,鼻梁挺直,嘴也長得端正,模樣很清秀。他跟著錢老瞎學二胡已有四年。自從錢老瞎病倒后,他就天天守在師傅床前,端水送湯。此刻他坐在長條凳上凝神屏息地聽著竹床上的動靜,以便能從聲音中判斷出師傅是否從昏睡中醒來,是否有需要他去做的事。
阿炯是個苦命的孩子。他并非一生下來就是瞎子,恰恰相反,他剛從娘肚子來到這個世界時,一雙眼睛又大又亮,像兩顆熟透的黑葡萄。他在鎮小上一年級時,視力測試左右眼都是1.5。他的阿爸是離佛海鎮二里遠的金竹寨的菜農,親阿媽是來金竹寨插隊落戶的昆明女知青。這是畸形時代結下的不幸婚姻,他是不幸婚姻孕生的一枚苦果。在他讀一年級下學期時,阿媽鬧離婚成功,回到遙遠的家鄉昆明去了,像一只逃出籠子的鳥,從此再沒有音訊。阿媽本來是要帶他一起回昆明的,但阿爸死活不讓,阿爸說他是謝家的骨肉,謝家的香火,就像扣押人質似的把他作為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的交換條件。
從此,他失去了阿媽。
阿媽一走,家里的日子過得就像苦竹筍。阿爸整天臉上沒一絲笑容,要么在菜地里悶頭干活,要么憨坐在門口的石墩上一袋接一袋抽老旱煙,后來又開始酗酒,一葫蘆一葫蘆往肚里灌劣質苞谷酒。喝得醉醺醺就找碴兒揍他,摑耳光,踢屁股,要不就用抽馬的牛皮鞭子抽他的脊背,揍得他在地上打滾,揍得他身上紅一塊紫一條的,揍得他鬼哭狼嚎。阿爸酒醒后,就會摸著他身上的傷痕哭一場。有時,阿爸醉得不省人事,飯也不煮,水也不燒,餓得他去地里啃生南瓜吃。
他過去被阿媽嬌慣了,寵慣了,受了這些委屈,就拼命哭,經常哭得兩只眼睛又紅又腫。有一次,他得了重感冒,額頭燒得滾燙,躺在床上昏睡,黃昏時醒來,想喝口水,喊了幾聲阿爸,回答他的是濃烈的酒味和高亢的鼾聲。他嗓子干得要冒煙,頭痛得像要爆炸,渾身難受極了,一個勁地哭。他想起阿媽在家的時候,日子雖然過得也不富裕,但有人煮飯洗衣,他生病時,阿媽總是端湯端水守在床邊。有沒有母愛的對比反差太強烈了,他越哭越傷心,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早,他就覺得眼睛有點異樣,看白的墻藍的天綠的樹似乎都有一塊暗紅色的斑點。他以為是眼屎,使勁揉眼睛,卻怎么也揉不掉。阿爸還殘酒未醒。到了中午,斑點由紅轉黑,并逐漸擴大。這時,阿爸終于酒醒了。他把眼睛異常的事跟阿爸一說,阿爸這才著了慌,帶他到鎮醫院去看,醫生說是青光眼,打針吃藥往眼睛里點藥水,看了好幾天,非但沒治好,看東西越來越模糊了。醫生說,得趕快把他送到省城昆明或北京、上海的大醫院去開刀,不然這雙眼睛怕是沒有希望了。
阿爸早就把家里的閑錢喝光了,也沒什么值錢的家產可以典當變賣,連去昆明的盤纏都拿不出,更不用說住院開刀的錢了。沒辦法,只好拿命扛著。
半個月后,他的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見了。五彩繽紛的世界變得一片漆黑。
他沒法繼續讀書。邊地小鎮沒盲人學校。
一個老酒鬼,一個小瞎子,家里的日子就更難熬了。后來經人撮合,阿爸從山外娶了位名叫胖菊的寡婦。胖菊的男人在一次爭水械斗中死于非命,沒有孩子。
繼母剛進家時,還挺同情阿炯,逢人便說他命苦可憐,也從不打罵他。但一年后她生下弟弟阿龍,便漸漸分出親疏,變著法兒欺負他。譬如在一張飯桌上吃飯,有一碗葷菜,阿炯幾乎夾不到一塊肉片,也不知繼母是怎么做手腳的,他伸出筷子往菜碗里一夾,夾起來的幾乎全是菜皮菜幫。有好幾次,他聞到廚房里飄來一股干炸牛肉丸子的香味,饞得直淌口水。摸進廚房去,繼母卻一本正經地說,那是藥老鼠的毒餌,吃不得。他已經十來歲了,哪有這么傻會相信三天兩頭藥老鼠。
再后來,阿爸托人到縣上買回一把二胡,把他領進土地廟旁錢老瞎的茅草房,讓他跪著給錢老瞎磕了三個響頭,算是正式拜師學藝。
讓阿炯去跟錢老瞎學藝,也是繼母出的主意。她的理由是,眼睛瞎了不能讀書做官,也不能盤田營生,總得想個法子找碗飯吃吧。
竹床嘎吱響了一下,傳來一串嘶啞的咳嗽,還飄來一股淡淡的腥味。對瞎子來說,聲音和氣味都是形象。阿炯馬上知道師傅已從昏睡中醒來,又咯了兩口血。他趕緊從長條凳上站起來走到床邊輕輕給錢老瞎拍著背:
“師傅,我給您倒杯開水,您吃藥吧。”
“阿炯,扶……扶我一把,我想……想坐一會兒。”錢老瞎喘著氣說。
阿炯摟著錢老瞎的肩膀,用力把他抱坐起來,又從床上摸到一只稻草枕頭,塞到他背后。
“師傅,要不我先給您熱碗粥喝吧。”
“不啦,我吃不下。阿炯,你坐下,我想跟你,聊聊天。”
阿炯答應一聲,坐在床沿。
“阿炯啊,這半個月,多虧你來伺候我。”
“應該的,師傅。您待我這么好,教會我那么多東西,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報答您呢。”
阿炯說的都是實話。剛開始拜錢老瞎為師時,他還覺得師傅脾氣古怪,說話不多,難得有笑聲,對誰都是冷冷的。但隨著接觸的時間長了,他越來越覺得師傅不是個平常人。師傅教他拉琴和普通盲藝人完全不一樣。普通的盲藝人傳授技藝無非是教一點基本的指法和弓法,然后依樣畫葫蘆地默記背誦一支又一支曲子。師傅不是這樣,師傅抓住他一根指頭,教他在沙地上畫簡譜和五線譜,教他旋律、風格、變奏、調性、華彩樂段等許許多多樂理知識。每教一個新曲子,師傅就要跟他詳細講述曲子產生的時代背景,作者的姓名和經歷,提示節奏所編織的情緒和旋律所暗示的形象,要他牢牢記住并背誦出來。例如在學拉陸修棠的《懷鄉行》時,師傅廣征博引,給他講了“九·一八”事變,講了南京大屠殺,講了作曲家在民族淪亡時憂國憂民的心懷和悲憤激昂的情緒。師傅知識面極廣,對古今中外大音樂家的奇聞軼事了如指掌,什么巴赫從小就是孤兒參加“乞童歌隊”走街串巷靠唱歌乞食,什么貝多芬耳朵聾了還寫出《英雄交響曲》,什么聶耳的啟蒙老師是個老木匠等等,常常聽得阿炯入迷。平時師傅對他要求極嚴,一個長曲子,只要結尾錯了半個音便要重新拉一遍。在師傅的精心傳授下,他學會了上百首名曲和現代二胡獨奏曲,還學會了不少諸如《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莫斯科郊外的夜晚》這樣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流行曲子。起碼,他可以問心無愧地到茶館混飯吃了,這飯碗是師傅錢老瞎給他的,他怎能不感激呢。
“阿炯啊,我死后,你打算怎么生活呢?”錢老瞎有氣無力地詢問道。
“不,師傅,您永遠不會死的。”
“傻孩子,人吃五谷哪有不死的。”錢老瞎苦笑一下說,“師傅知道自己患的是肺癌,治不好的。其實,這樣活著,還不如去死。”
“師傅,您不是常說,眼睛是人體多余的器官,瞎了眼,照樣能用心把世界看得更清楚嗎?”
“唔,我……我不是怨我自己是個瞎子。假如人的生死真像佛教說的那樣有輪回,下輩子,我照樣……做瞎子。”
“師傅,您……”
“好了,不說這些了。阿炯,你今后,還要在福鑫茶館,一直拉琴拉下去嗎?”
“我一個雙目失明的小瞎子,除此以外,還有什么辦法呢?”
“阿炯,別說喪氣話。我不是常跟你說,江蘇無錫的瞎子華彥鈞一曲《二泉映月》流芳百世;浙江上虞的孫文明,幼年雙目失明,不也寫出了《彈六》《流波曲》一批曲子,在中國的音樂史上占了一席之地嗎?”
“師傅,我能跟他們比嗎?”
“阿炯,你用不著自卑。師傅今天,就想跟你說,我教了你四年,你的二胡演奏技藝,已經,不是一般的,水平了。你還年輕,你會有機會,走出佛海鎮的。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假如你到昆明、上海、北京,你會用你的琴聲,贏得聽眾,登上舞臺的。”
“師傅,那您自己……”
“阿炯,你不要問,咳咳……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你在想,師傅真的那么有本事,為啥自己不去闖世界?唔,別問。我只想讓你記住,假如真的有一天,你,走出了佛海鎮,把師傅忘掉,永遠也不要,提到師傅的名字。別人問你,是怎么學會拉二胡的,你就說,是自學的,記住了嗎?”
“嗯,我記住了。”
“好了,我累了,說不動了。阿炯,拉一曲給師傅聽聽,用我的琴。”
他摸索著從墻上摘下師傅的胡琴。這琴比他阿爸從供銷社廉價買來的那把二胡要沉得多,摸上去琴桿的紐柄光滑涼爽,音質柔和純凈,比他自己的琴不知要高檔多少倍。他坐在長條凳上,調了調弦,說:“師傅,我拉一曲黃海懷的《賽馬》吧。”《賽馬》的音樂性格熱烈奔放,以堅定有力的強音和急促的音型疏密相間,描繪賽馬場上群馬飛奔的沸騰場景和人們在節日里的歡樂之情,節奏輕快活潑,音樂富有彈性,尤其是后半部分師傅教他巧妙地用手指撥動內弦,奏出跳躍的分解和弦,妙趣橫生。他覺得,師傅正在病中,心情不好,拉這首《賽馬》比較合適,能給師傅消愁解悶。
“不,阿炯,我想聽《雨夜》。”錢老瞎在竹床上翻了個身,說。
《雨夜》是師傅教他拉的所有曲子中唯一一個沒有介紹時代背景也沒有介紹作者姓名的曲子。說心里話,阿炯不太喜歡。《雨夜》,光聽這名字就給人一種凄涼感。前半段還不錯,陽光明媚,春意闌珊,鳥語花香,節奏和旋律給人一種童話般的意境。后半段卻一改前衷,烏云密布,電閃雷鳴,鬼哭狼嚎,節奏和旋律壓抑得使人喘不過氣來。頂糟糕的還是前半段與后半段之間的銜接樂段,完全沒有章法,無視調性變化應有的情緒過渡,說變就變,變得生硬而突然,仿佛春暖花開突然就進入了冰天雪地,拉起來十分費勁。但師傅既然說了要聽《雨夜》,他也不敢違拗師傅的意愿。
小屋響起了裊裊琴音。
錢老瞎一動不動地躺在竹床上,仿佛入定似的整個身心沉浸到音樂所構造的圖景中。
……音樂學院風度儒雅的王梅定教授激動得有點失態了,熱烈地拍著一位身穿白色西裝相貌英俊的青年學生的肩膀,豎著大拇指……
……在綠草茵茵的公園里,這位風流倜儻的學子在拉著琴,一位身穿猩紅羊毛衫身材窈窕笑起來白皙的臉龐綻出迷人酒窩的姑娘在隨著琴聲翩翩起舞,周圍其他女孩子用火辣辣的眼光盯視著拉琴的少年郎,一些小伙子的眼光酸溜溜的帶著明顯的嫉妒……
……金碧輝煌的音樂廳門口貼著這位青年男子的巨幅海報,二胡獨奏《陽春三月》的曲名龍飛鳳舞十分醒目……
……掌聲如雷鮮花如雨,他站在舞臺上頻頻鞠躬謝幕,臉上漾起自負的笑……
……突然間他所在的樂團大字報鋪天蓋地,他的名字被用紅筆打了叉,他的名字前一律冠以“資產階級文藝路線培養出來的白專典型”這句定語……
……古今中外優秀的音樂書籍在院子里堆成小山,被潑上汽油,付之一炬。他最崇敬的王梅定教授被兩位大漢挾持著強迫跪倒在熊熊燃燒的火堆旁,他用手捂著眼睛,不想看……
……他捂著眼睛的手一松開,映入眼簾的是貝多芬的大型石膏像被從高高的基座上推倒在地砸得粉碎,白發蒼蒼的王梅定教授從六樓窗口像鳥一樣躍進天空做飛翔狀,他又恐懼地捂起眼睛……
……他抓起一把生石灰,灑進自己的眼睛里。他疼得在地上打滾,但是,噩夢般的不忍卒看的現實世界終于從眼前消失了,沒有眼睛的眼睛重新看見了桃紅柳綠的陽春三月……
……他被關進牛棚,罪名是用自戕的方法對抗“文化大革命”。在一個風雨如晦的夜晚,他逃出牛棚,開始流浪乞討的生涯……
……他在一位好心的趕馬人的幫助下爬上碧羅雪山,穿越死林,來到佛海鎮……
最后一個低沉的音符由強漸弱余音裊繞又融化進濃濃的夜色。曲子拉完了。錢老瞎枯井般的眼窩里涌出兩顆又黏又冷的淚。
“阿炯,你確實,長進很快。我總算,給社會,留下了點東西。”
阿炯聽不懂錢老瞎說這話的意思。他收了琴,問:“師傅,我給您熱碗粥吧?”
“不必了。阿炯,什么時辰了,天黑了吧?”
阿炯聳了聳鼻子,聞到了一股夜的氣息,又伸出十根手指頭在空中摸了摸,空氣涼爽濕潤,便說:“師傅,時間不早了,天已黑透了。”
“阿炯,替師傅做件事。噢,靠灶臺的墻上有塊木板,上面有盞煤油燈。灶臺上有盒火柴,替師傅把煤油燈點亮,放到師傅床邊來。”
“師傅,這……”這間茅草房里只有一老一少兩個瞎子,對瞎子來說,白天黑夜有燈沒燈世界同樣一團漆黑。這不應了一句俗話“瞎子點燈白費油”嗎?
“阿炯,瞎子點燈,雖然眼睛,還是看不見,但心里卻會,亮堂些。”
“好吧,師傅。”
一盞閃閃發亮的煤油燈毫無意義地擺到了竹床旁一張破舊的桌子上。
“阿炯,師傅再央求你,替師傅,做最后,一件事。”
“師傅您有什么事盡管吩咐。”
“阿炯,背著我那把二胡,從我的房門出去,筆直往前走,走七七四十九步,然后往左拐,再走一百零八步。你走慢些,一定要,數清楚。走完了,你就會摸到,一棵古樹,在向陽的樹干下,你挖挖,我埋著,東西。”
這很神秘。少年對神秘的事情總是興趣盎然,瞎子少年也不例外。阿炯興奮地說:“師傅,您放心,我一定很快就把東西挖出來。師傅,您在樹下埋著什么寶貝?”
“挖出來,你就曉得了。”
阿炯點著盲棍剛走到門口,錢老瞎又提醒道:“你……你沒帶我的,胡琴。”
“師傅,挖地要帶鋤頭,帶胡琴沒用。”
“叫你帶,你就帶。我忘了,告訴你,在樹下,你要,先拉支曲子,才挖得著,東西。”
“好吧。”阿炯把錢老瞎的二胡裝進絨布琴套背到身上。
“好像,要,變天了。”錢老瞎嘆息般地說。
阿炯把手伸出門去,果然手掌上落到一兩粒雨珠。又是一個折磨人的雨夜。他反手帶好房門,數著步子,沒摸到什么古樹,又用手中的竹棍去掃去探,仍沒什么古樹。有幾只青蛙在呱呱叫,風吹稻浪簌簌響,自己似乎是站在一片農田前。風也刮得緊了,雨也下得密了,師傅干嗎要跟他開這種玩笑呢?阿炯正在納悶,突然,土地廟方向傳來噼里啪啦的異常的聲響,驚擾了夜的寧靜,蓋住了風聲雨聲。
“來人哪,著火啦。”——當當當當當。“快來人啊,快來救火啊!”鎮上有人敲起了臉盆,并高聲呼叫起來。霎時間,狗吠人叫,小鎮沸騰起來。
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阿炯的心。他面向師傅的茅草房,鼻尖果然吹到一股熱浪。“師傅——師傅——”他舞著竹棍,伸開雙臂,跌跌撞撞朝前跑去。沒跑幾步,他就滑了一跤,爬起來又跑。師傅的茅草房前,腳步聲尖叫聲潑水聲和水桶臉盆的叩碰聲響成一片。阿炯鼻尖上的熱浪變成灼燙的火浪。可以想象,孤零零坐落在土地廟斷垣殘壁前的師傅的茅草房已被烈火吞噬。
阿炯這才明白師傅為啥要讓他點上煤油燈,為啥要他背上那把貴重的胡琴,為啥要他走七七四十九步又走一百零八步。師傅是要讓他走遠一點,再遠一點,遠遠離開這能把一切都燒成灰燼的火焰。師傅執意要他帶走他自己心愛的胡琴,其實是在向他贈送遺物。當他站在稻田邊尋找那棵根本不存在的古樹時,師傅從棉絮里伸出枯槁的手,循著煤油燈散發出來的熱量,摸索過去,終于一把捏住油燈,把那片熾白的火焰連同滿盞的煤油,一起擁進自己的胸懷……
他跌倒了又爬起來跑。炙人的火浪烤得他頭發吱吱響,臉一陣陣刺痛,濃煙熏得他已喊叫不出聲了,他仍然朝師傅的茅草房跑去。他要把師傅從竹床上攙扶起來,走出火海……
阿炯的身體猛然被人從后面抱住了,那人力氣很大,由不得他掙扎,便把他兩腳騰空抱起來扭頭跑離火浪,跑進風聲雨聲的黑夜。
“放開我,放開我,我要救師傅!”
“小瞎子,別犯傻了,錢老瞎早就燒成灰了!”陌生男人粗聲粗氣地說。
嗶嗶剝剝,噼里啪啦,火焰似乎在演奏節奏緩慢的哀樂。
幾天后,通往碧羅雪山山麓那片死林的小路旁出現了一座新墳。
又過了幾天,冷清了半個月的福鑫茶館又響起了悅耳的胡琴聲——少年瞎子代替了老年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