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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昔李杲堂先生(鄴嗣)為其愛女美蘭作小傳,略云:“少奇慧,善解書義。性孝,處父母側,婉婉迎人。稍長,益從余,讀書達大義。以疾卒,年十九。諸凡識蘭為人,無不垂涕。蘭平生與余語,款款不能止,及垂死二日中,竟不發口。梵大師曰:‘此兒至孝大忍情,恐遺語益傷父心也。’”嗚呼!之數言,何其與余兒芳祖適相合耶!所不同者,李已嫁而兒未嫁耳。余擬為之補寫《綠楊燈影圖》,因憶兒病榻語,先草錄十六則。見峴卿侄(德祖)詩序中者不贅。梁昭明太子所謂追憶談緒,皆為悲端也。
兒質素弱,苦欲事事求勝,女紅外頗耽吟詠。十三歲時,秦秋伊提舉(樹囗)以詩詞集數種貽之,中有本朝《名媛詩余》一種,兒尤喜之,始為倚聲之學。從孫婦傅葭仙以畫屬題,久未報,乍病,向余索詞譜,勸且休。曰:“兒已許之矣,況此亦?肖遣法。”遂填《似娘兒》一解云:“卷幔繡針停,嫩晴天篚幾香生。倚來翠袖攤書靜,春風人面,桃花竹外,省識卿卿。咿喔綠陰鳴,問何如雛鳳聲清,呼兒指點兒須聽。還期他日,雞窗映雪,早作和羹。”詞不能工,此乃絕筆。存之以見一斑。
兒貌無瑕,眉額間光滿如月,見者多奇之。病后光漸減,引鏡自照,笑曰:“兒其為洛神乎?何輕云之蔽月耶?”
兒刺繡愛翻花樣,藕仙從孫(庚揆)倩繡枕,已畫梅花一枝,繡時欲分朱砂、珊瑚、綠萼、白玉四色,嫌太疏寂,擬用一方印押角。問余曰:“‘扶持清夢’四字何如?可則病起當添篆之。”又余戚譚子敬戶部(寶琛)將入都,倩繡詩囊。兒曰:“記得畫幀有作二白鷺、一青蓮華者,題曰‘路路清廉’。今擬繡一白鷺,以木芙蓉代水芙蓉,取‘一路榮華’,意不嫌俗否?”余皆笑應之。惜不果作也。
春間兒讀書益勤,傍晚罷繡,猶伊吾不已。上燈則鈔詩,或模貼作徑寸字。病后遂廢。一日老嫗于書架上覓紙裹藥物,兒遙見之,戒勿妄動。曰:“小愈,仍當供臨池用耳。”
小暑日,王眉叔學博(詒壽)自武林歸,以娛園主人畫團扇相贈。題一絕云:“瑤階碧凈露華新,翠筱扶花報好春。依約未央前殿月,一枝紅對錦袍人。”兒起坐桃笙上,愛不釋手。余曰:“兒將以此作少陵詩、摩詰畫讀乎?”曰:“非特愈病,且可為兒祓除不祥。”蓋背乃眉叔試新得紫石硯,臨玉板《蘭亭》,故云。
兒嗜畫,于閨閣中筆墨尤甚。初夏乞 云女史畫扇,兩月始得,仿南田法,作藤花釵魚兒,急索錦匣藏枕畔。曰:“此可與也弗女史桃花扇并珍,一以濃艷勝,一以澹雅勝也。也弗畫上,有仲昭女史題《憶王孫》一闋,一面心農兄小楷,此當留俟峴卿兄歸賦長調耳。峴卿自刻《寄龕詞》四卷,有《紅情》、《綠意》兩詞詠梅魂、柳影,兒嘗喜讀之。曰命題選調便佳,如此描寫魂影,梅柳有知,當一齊俯首。”
張姬愛兒如己出。姬病,兒侍奉湯藥,無微不至。禱天愿持齋,冀速愈。已病,命以脂旨進,弗可,既滿愿。或謂白鴿性稟金水,善治虛,將覓以入菜,兒堅卻之。曰:“因求生而反戕生命,有是理乎?況誚同煮鶴,但愿學張曲江,不愿學韓玉汝也。”
兒好墨成癖,知之者多所持贈。師曹文孺大令(壽銘)并賜以詩云:“報與松煙三十笏,蘸毫憑學衛夫人。”兒頗能品其佳者,以豹皮囊養之。適有飛絲入目者,欲乞少許,家人將辭以疾。兒聞之曰:“此亦救急也。小鈿箱中有青麟髓一截,雖非方于魯手制,亦有熊膽,可磨用。”
兒以花露代茗,屈指計曰:“已嘗五種矣:玫瑰之香膩,枇杷之香幽,兒病肺非病肝,宜枇杷。聞枇杷花即款冬花,然乎?”余曰:“款冬即《爾雅》:‘菟奚顆凍。’疏:‘藥草也,非果屬,本草生河北關中。十一二月花開如黃菊,未舒者良。世多以枇杷芯偽為之耳。’”又問盧橘究是枇杷否?琵琶何以本作枇杷?并論另編千文,枇杷二字,頗難破用。余慮其殫神,止之曰:“兒絮絮不絕,欲為蠟兄作譜乎?”
兒欲嘗新蓮子,市尚未登。先資政公塋后九曲池中花頗早,覓得數房,兒手剝嫩者先啖。余曰:“天無棄物,不特房可滌硯,因留其蒂,簪刺之,令與柄通,納淡巴菰。”勸余翕之曰:“此名碧筒,方相稱耳。”兒姑陳恭人,時遣人問疾,賜珍品,中有蘋婆果,兒尤喜食之。曰:“此佳人從燕趙遠來,而色香味皆未變,勝閩鄉玉女多矣。笠翁賦此,以西子、楊妃并論,允哉。”
余庭前雜植花木,兒時時呼人澆灌,而于新得之壽星桃,尤汲汲。曰:“兒記《群芳譜》云:‘樹矮而花,能結大桃。’倘得活,將移植庵中作盆玩,亦足以豪也。”
潤香侄(澤)種有并頭蓮一,枝花正,開頗,重風吹將,折遂持贈。兒并配以秦心蘭數箭,兒喜甚,以蘭插膽瓶,手執蓮花語余曰:“花香不宜近鼻,此則亭亭凈植,想無礙。”余忽記舊夢,情景宛然。且心蘭為兒字,非佳兆也。
俗忌病人問時日。二十三日夜,忽問余曰:“今夕何夕?”余曰:“兒試憶之。”少停,若有不悅色然。曰:“明日荷花生日也。”余曰:“兒問此曷故?”曰:“《云笈七簽》云:‘紅顏三春樹,流年一擲梭。’六月不多幾日矣。”噫!豈兒豫知死期乎?
兒苦熱,日汲井華水,置榻前。平日喜食美女瓜、夫人李,曰:“惜兒病不能浮瓜沉李也。”別以盆為沼,畜金魚數尾,朱鱗碧藻,環游自如。兒倚枕以餅緣投之,觀其往來爭唼,曰:“此中亦大有生趣,令人作濠濮間想。”未幾疾甚,數日不復顧,魚盡先兒死矣。
兒指爪多長寸許,護以銀甲,每診脈,必先盥手。勸去之,曰:“兒欲效麻姑耳。”至彌留時,強自卸置胸前,示不復用。嗟嗟!何欲效麻姑,偏同長吉耶!
余自端陽后三日,始為兒稱藥量水,旦夕撫之。兒與余語多,不能縷述。垂死前二日,強笑執余手,頻嗅之,似有千萬語欲說狀。雙眼注視,忽盈盈欲淚,覺不可忍,即反側面壁,恐傷余心,實握別也。悲哉!中秋后,秦婿(囗囗)省親江南,昨始旋里,今日以親命延其師錦湖褚君(繼曾)來,為兒書栗主。明日是兒生日,鐙右草此,不禁淚花滿紙也。同治十一年十一月十一日謹識。梓成,自題十二截句。
結習未除摩詰室,情文別影梅庵。不須細錄芙蓉夢,早有哀辭寄寄龕。
十九旬非十九年,未能言尚為呼天。書床藥灶關心處,應比金瓠倍可憐。
欲傳記憶無文錦,字字縈愁為斷腸。倘似髯蘇偶忘卻,補遺合待付秦郎。
夢榻香殘黃菊枕,吟簾雨冷綠楊燈(姬王氏哭兒病亡,余別為合寫一圖,此自撰聯語也。兒嘗為姬制菊枕,舉牧齋《九日詩》“嬌女指端裝菊枕”,博余一笑,故及之)。西風花瘦重陽后,嬌女相依喚不應(姬歿于九月十日)。
白蓮花繞女兒墳(鏡湖雙牌多白蓮,均甫大令題句。時兒櫬尚未歸秦氏,殆詩讖耶),一鏡雙分曲抱村。清句不堪和淚浣,水邊環佩月中魂。
粉槧頻年倚短楹,移家今始傍山城。翻嫌采蕺多晴翠,偏有螺鬟照眼明。
花落香吞繡尾魚,臺池舊近右軍居(小園有方池,在山麓,水清石出,惜兒不及于此洗硯也)。傷懷欲肖仙娥影,初學空留月宛書(近見兒手書有署“月宛”者)。
待描小等第三圖,月面松紋紙有無。嫩綠枝頭紅一點,畫師更要費工夫(兒早欲寫《綠楊燈影圖》,云:“唐人‘嫩綠枝頭紅一點’詩意,以雨中燈影寫之,似勝前人。”此未病時語也)。
誰擲明珠照茜紗,露毫曾賦紫薇花。而今別有紅爐雪,刪得纖纖鳥爪爬(仲昭女史家,薇花紅出墻外,兒有詩云:“聽得詩聲隔絳紗,一雙燕子巧藏花。玲瓏重搦胭脂雪,但倩仙人鳥爪爬。”偶檢兒稿,次韻成此時,新居鴛鴦薇盛開,以紅白相間得名)。
湘弦棖觸怨鋤蘭,短燭添澆獨自看。看到叢悲有余憶,古來知己得效寒。
曾聞倚玉難藏拙(“倚玉難藏拙”,韓文公句),莫道投磚敢望酬(“投磚敢望酬”,盧允育句)。從此夜航添故事,吟筒為我代緘愁。
珠字爭題少女辭(周眉叔序尾語),感銘生死兩心知。破閑擬踵曇花例,還問何如可可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