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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丁未年二月七日,太上初出青城。三月二十八日起發,隨行宗族官吏,遠觸炎熱,不諳風土,飲食不時。比至燕山,病者幾半。盡出所有衣物,命李宗言貨易藥物,修合給賜,十救八九。寓止燕京延壽寺。宗室自濮王仲理以上,別居仙露僧舍,有糧食不給,形體裸裼之人。太上聞之惻然,謂姜諤曰:“宗族流離若此,甚憫念之。卿為予細取索等第,具一目來,欲將軍前所送生絹一萬匹,除給散隨行親族、官吏等外,盡周之?!毖杂?,不覺泣下。諤亦嗚咽流涕,具目以聞。遣姜諤支散。
斡離不在會城。太上面陳南北利害,敘結好休兵之意,興滅繼絕之道。詞發涕零,義形于色。北人傍觀,植立若堵,無不感嘆,至有揮涕者。元帥無語,但首肯久之。
行在統屬之人,謂之都管,有職小官卑充其任者。然既是統轄,即令押班起居銜楊師道具此以聞。太上曰:“自有本朝雜壓,不可為在此間頓改舊制。”
太上自燕京遷居虜部相府院,每思宗社,寢膳俱廢。一日,謂都尉蔡曰:“宸極失御,播越至此。觀其前載厄運之困,古今未有。荷天眷,建炎中興,億兆攸歸,奄有江左。雖居沉劫,思有以少助維天之祚。今草得一書,欲厚遣本路都統,求通于左副元帥。卿為我與秦檜商量,更潤飾之。”曰:“圣述高妙,非臣等所及?!笔菚r秦檜亦寓中京。初,大金軍至城下,以議上徽號,邀請淵圣皇帝,遂留宿青城,而改朔不敘議。至六月六日,有易姓之命。翌日,請太上同太上皇后、嬪妃、諸王、駙馬,一應皇族盡出,遂議置君。乃會城中共舉,乞立張邦昌。檜職在御史,奮不顧身,歷陳邦昌平日履行,身為宰相,奉使不死國難,而欲主承大器,非檜所聞。既不能盡忠于本朝,則何以效節于大國?乞立趙氏,以慰民心。不從。既而太上北遷,知檜等輩欲立趙氏,謂蔡曰:“天祚我宋,宋必有主?!苯袷]若此,定膺昭格。文華理勝,雖游、夏不能措詞。明日,具酒肴,邀本部都統。后聞其書得達粘罕。其書曰:“某自北宋,眾所鄙棄,獨荷左右見憐,故知英雄度量,與俗不同也。嘗欲通書于左右,而自卜自疑,因循至今。某聞惟大英雄之人,然后能聽大度之言。敢略陳固陋,惟左右留神省察。古之君子,莫不以濟世安民為己任。故有一國士者,止能安一國之人;有天下士者,然后能安天下之人。是以堯、舜、禹、湯之君,而輔以皋、夔、稷、契之臣,則日月所照,風雨所及,莫不被其澤。載在典籍,昭然可考,不止一二陳也。且以近事言之,昔唐之太宗,起自晉陽,奄有天下。征伐荒外,西破高昌,北擒頡利,可請黃帝之師,莫強乎天下也。而遠思長久之計,知突厥稽首戴恩,嘗為北藩。故唐之亡也,終賴沙陀以雪國恥。又匈奴冒頓單于,圍高祖于白登,七日不食,當時若欲取之,如俯拾地芥。冒頓單于不貪近利,以為遠圖,使高帝得歸,以奉祭祀。故得歲受繒幣,舉中國珍寶玉帛,奉約結好。后匈奴國亂,五單于爭立,終得宣帝擁護呼韓。近契丹耶律德光,責石氏之失約,長驅至汴,舉石氏宗族,遷之北荒。然中國之地,亦不能守,以至麋爛灰燼,數十年之間,生靈肝腦涂地,而終為劉知遠所有。比之唐太宗、冒頓單于,其英雄度量,豈不為相去遠哉!先皇帝初理兵于遼東,不避浮海之勤而請命于下吏。蒙先皇帝約為兄弟,許以燕云。適云中妄人,嘯聚不逞。某之將臣巽懦,懷首鼠之兩端。某以過聽,惑于謬悠之說,得罪于大國之初,深自克責,去大號,傳位嗣子。自知甚明,不敢怨尤。近聞嗣子之中,有為彼人之所推戴者。非嗣子之賢,蓋祖宗德澤在人,至厚至深,未易忘也。不審左右欲法唐太宗、冒頓單于,受興滅繼絕之名,享歲幣玉帛之好,保國活民,為萬世法耶?抑欲效耶律德光,使生靈涂炭,而終為他人所有耶?若欲如此,則非某所知;若不欲如此,當遣一介之使,奉咫尺之書,諭嗣子以大計,使子子孫孫永奉職貢,豈不為萬世之利哉!伏惟左右,以命世之才,當大有為之時,必能聽大度之言也。昔人有為趙使秦者,秦問趙可伐與?趙使對曰:‘里人有好色者。好色之患,世所共知。而母言之則為賢母,妻言之則為妒婦。’今日之事,大類是矣。惟麾下多賢,必能審處。言欲盡意,不覺縷。伏望臺慈,有以鑒察,幸甚幸甚!”
太上天資好學,經傳無不究覽,尤精于班史。下筆灑灑,有西漢之風。每謂行在諸臣曰:“北狩以來,無書可閱。”一日聞外有貨書者,以衣易之。
戊申八月,入見。盡縱韓州之民,出而寓焉。
《春秋》,博士廢之久矣。諸王有得此書閱者。太上聞之不懌,宣諭蔡曰:“《春秋》之書,多弒君、弒父之事。為人臣子者,豈宜觀哉?”頓首,從容對曰:“《春秋》者,魯之史記也。周德既衰,君臣失守,上下無別??鬃铀詰蛺簞裆?,以正褒貶,使后世知懼。凡君子之所疑而不決者,至《春秋》而后定。故司馬遷曰:‘《春秋》,禮義之大宗也。為人君而不知《春秋》者,前有讒臣而不見,后有賊臣而不知。為人臣而不知《春秋》者,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副菹略嚾∫挥^之?!彼宅灰蜃嗍?,太上謂曰:“比取《春秋》讀之,始知宣圣之深意,恨見此書之晚?!弊允桥[不倦,凡理亂興廢之跡,賢君忠臣之行,莫不采摭其華實,探涉其源流,鉤纂樞要而編節之,改歲而成書。臣嘗侍乾龍節宴,太上賦詩以寄淵圣,許令和進。因用親仁善鄰事,太上曰:“此出《春秋》?!碧孛尚荆詾闃s觀。
太上皇有見聞,未嘗隱情。每聞獻納,喜見于顏。數令楊師道宣諭曰:“若志慮未及,不時見教。”崇奉祖宗,本乎天性,非勉強偽為之也。每西南望,佇目久之,謂左右陵寢在何處,泣數行下。遇忌辰輟膳流涕,盡日出入,追慕不已。有獻新者,必薦而后嘗。雖在蒙塵,不忘教子以義方之訓。每諸王問安,必留之坐而賜食,或賦詩屬對。有兩聯,今附于左。太上曰:“方當月白風清夜?!惫枢i王楷對曰:“正是霜高木落時。”太上曰:“落花滿地春光晚?!陛吠踔矊υ唬骸胺疾葸B云暮色深?!庇嘟灶惔?。
宗室晉康郡王孝騫以下九百四人,朝廷遣赴韓州同居。相見之日,為之感動,撫問再三,至于流涕。遣杜遵道計置薪米,均行給賜,莫不安居。差孝騫、仲晷主管御名宗職事,以宗室中有挾私恨而致訟者,紛爭不已,全失禮容。降誥曰:“日來宗子,不遵憲度,失于長幼之序,各挾私憤,以成仇怨,爭訟不已。豈不知身寄他鄉,復得聚會,何幸如之!故閱禮義之言,用勸無知之輩?!鼻以唬骸熬x臣行,父慈子孝,兄愛弟敬,所謂六順也。至夫賤妨貴,少陵長,遠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所謂六逆也。特申庭訓之方,以示睦親之義。宗室可體此意,分明開諭,使同姓曉然知其訓誡!如爾后敢以未到韓州事陳訴者,并以罪罪之。毋作食言,各令知悉?!?
太上宣諭楊師道曰:“近日隨行官吏等,悉皆窮困,使職傷心。初出青城,倉皇之間,了無一物得赍行道。卿等皆棄捐父母妻子,冒涉風霜而隨予。今坐見如此,不能振濟,為之奈何?”宣諭訖,遂泣下。左右之人,無不感動者。遂令有司具狀,申明金國,乞給賜衣物。從之。時缺浣濯之衣,太上皇后進絹十匹。然紹述神考之志,未嘗忘懷。適有貨王安石《日錄》者,聞之欣然,輟而易之。
庚戌中元,徙居五國城。乘舟而行,凡四十六日至。東路都統習古乃奉朝命,令減隨行官吏、諸色人等,不許盡行將帶。太上力懇,不從。召而諭之曰:“公等冒風霜,涉險阻,憂樂固當同之。今日朝命如此,事屬他人,無如之何。已再三力懇,竟不可回?!绷钸x愛者將行,太上曰:“公等皆是共甘苦之人,豈有愛憎之別?君臣之間,彼此不能盡其事,一面請詣所屬?!毖杂櫰?,官吏等亦號呼而出。一應宗室,不許隨行。內有神考親侄晉康郡王孝騫、嫡孫和義郡王有奕等六人,皆乞隨侍,從之。
族屬有出入不節,而致物議紛紜者。太上聞之,降誥戒飭曰:“艱難之際,檢慎為先。若復出入不節,言語輕易;或為狂藥所困,舉止取災,有失事體。古人謂言行者,君子之樞機。樞機之要,榮辱之主系焉。而今而后,戒之慎之,各宜杜門省事。骨肉之間,以禮過從,恐間惹物議,自取悔尤。既貽親憂,何以自處!”諄諄誨諭,使務體悉。
太上圣度如天,下有細過者,其以聞者,皆情恕之。如劉定宰羊不如法,薛安造飯減克。太上曰:“羈旅他邦,不欲口腹罪人。只取戒勵,亦可儆眾?!倍饑幂腊岁麓?,下通事慶哥遣人審核。太上曰:“初無此事,恐復誤傳。”北人聞之,莫不加手于額。
太子斡烏歡遣人奉書,云欲于奉侍中,求曉事能干、人才俊爽者二人,所須即請批諭,當使應辦。太上覽書不說。曰:“若應副,誰可遣者;若不應副,五太子不可違?!鼻餐醯?、陳思正往?;貢疲骸笆局I,內侍本亦乏材,不免于眾中選擇二人前來,皆自汴京隨逐至此,艱苦萬狀,久處貧窮。敬望優容,不勝萬幸。紙尾之諭,甚荷推意。然以人易物,豈其本心哉?”
諳板勃極烈夫人致書于太上,并惠藥物,亦求內侍。答曰:“承諭,乃荷不外,以本局只有一二人,難以輟那送。示藥物雖出厚貺,以無官應命,不敢輒留?!?
太上好學不倦,移晷忘食。而動靜語默之間,必有深誨焉。因觀唐史,至《李泌傳》,復讀不已。泌謁肅宗于靈武,披冒棒莽,復立朝廷,盡忠致力于獻納之道。位至宰相,而數為權幸所嫉。遂令張瑋錄其傳,以賜韋后。
癸丑六月二十四日,沂王枵、駙馬都尉劉文彥,首告太上謀反金國。蔡聞之于莘王植、駙馬都尉宋邦光,徑令徐中立聞達太上。太上驚惶,未以為然。翌日,遣渡河以詢虛的。既濟,則千戶孛堇八曷打者,已陳兵河濱。二逆解發往彼帳前矣。盡得其所陳之詳?,粴w,太上即令奉親屬,及一行臣僚合議。徐王棣以病不能出,余皆預。然前此已聞有不測之議,至是皆悚忄栗。曰:“吾儕前日不死國難,二帝播遷,已有愧于前人。不意逆黨出于至親至愛之間。捐軀效命,正在今日。身以貫高自處,愿諸公盡力,以徇急難。少有退避者,神明殛之。”言詞慷慨,坐皆泣下,莫不懷奮發心。至七月中旬,彼遣兩使前來勘問。太上遣植同往見。來使欲太上渡河辯,又遣徐王棣、宋邦光再往。至則尚執前議,乃請淵圣及信王榛、駙馬都尉向子、內侍王若沖同往,實從之。再三力懇,彼使方許。明日至行宮之側,所寓之地,而引問焉。群臣力拒往。及詰問三日之間,二賊氣折,自承誣枉。案上,復遣前使諭太上一面處置。太上曰:“二子悖逆,雖系誣告,天倫之屬,豈忍為之?!笔乖唬骸叭羧绱?,自有宣命,并死之?!笔箽w,上疏曰:“乞深自悔禍,以畏天戒?!碧霞渭{之,以誥答曰:“老夫自聞男枵等有誣告之事,深悟眾叛親離,反求諸己,罔知所措。若非洗心革慮,則何以全身遠害!寡悔寡尤,顧惟一體,其害尚輕。茍使坐累諸人,復何面可以自存?適覽上疏,嘉謀讜論,非卿不聞此語。而今而后,凡所見聞,雖屬微末,不惜吐露。若隱而不言,言而不從,高天后土,神之聽之。況昔人所謂以國士遇我者,報之當何如?以此食言,千萬毋隱。”一日,以書宣示李康曰:“予平日待蔡以國士,今日報我,殊不愧德?!笨底x其書而奏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君臣之間,各盡其道。今陛下蒙塵之際,遽罹誣告,不責彼而求己,而能虛懷納誨,得湯改過不吝、禹聞善言則拜之道?!碧显唬骸坝柚坏?,豈可以上比禹、湯?”康對曰:“舜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陛下上畏天戒,下恤人民,則禹、湯何愧哉!臣聞諸故老曰:熙寧富弼為相,有于神宗之前,言災異皆天數,非政之得失所致者。弼聞之嘆曰:‘人君所畏惟天。若不畏天,何事不可為?’乃上疏曰:‘愿益畏天,遠讒佞,近忠良?!窨加H書答詔曰:‘茍非意在愛君,志存王室,何以臻此?敢不置之枕席,銘諸肺腑,終身是戒!’”太上稽首而言曰:“神考聽言如是!”康曰:“陛下天性至孝,每于忌辰,輟膳悲泣。愿陛下益廣紹述之意?!碧显唬骸笆俏抑疽?。”后榜書于坐側。
金國送到太上皇帝金銀等物,見之泣下。謂行在群臣曰:“荷天眷命,未忘趙氏,中興之立繼焉。今日信至,可謂幸會。老夫晚年,復睹盛際,使我回得一日,足瞑目矣?!比撼冀栽侔莘Q慶。藥材留充備用,其余并賜親屬、官吏,皆鼓舞再拜受賜。
行宮有回祿之擾,嬪御之內及沿燒者,本位陳乞,聚夫修蓋。太上曰:“正是農時,豈可妨廢?止令修蓋官那容應辦。”
宗室仲晷等八百余人,自咸州徙居上京,至有缺食,死于道路者。太上聞之,悲不自勝。謂左右曰:“此輩何辜,至于如是!”令李拓宣諭蔡,草表一通,后有回期,欲乞同歸。
北狩未有行記。太上語王若沖曰:“一自北遷,于今八年。所履風俗異事,不謂不多。深欲記錄,其未有人。詢之蔡,以為學問文采無如卿者。高居東山,躬耕之余,為予記之。善惡必書,不可隱晦,將為后世之戒?!?
太上謙虛待下,隨行群臣,無論大小,未嘗名呼。每有遣使,則溫顏慰諭。
太上喜為篇章。自北狩以來,傷時感事,形于歌詠者,千有余首。以二逆告變之后,舉畀炎火。以今所得灰燼之余者,僅有數十篇,類之為別集。
太上好生之德,澤及禽獸。每間有捕網者,必買而釋之。仍戒曰:“毛羽之屬,喜生惡死,與人何殊?今伊輩皆在縶維之中,當求諸己也?!?
太上欲歸之心,頃刻不忘。每令張瑋、張堯臣詢訪之。少有嘉音,喜見于色。近梁舉善等至,錄得紹興與左丞相書本進呈,大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