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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午夜閉館規則
夜色,像一塊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絨布,沉甸甸地覆蓋下來。城市遠方的霓虹掙扎著透出幾縷模糊的光暈,卻絲毫無法穿透市立圖書館那高聳的、鑲嵌著彩色玻璃的哥特式尖頂投下的巨大陰影。
館內,時間仿佛被巨大的書頁吸走流速,變得粘稠遲滯。最后一抹斜陽早已從高大的拱形窗欞上褪盡,只留下冰冷的、打磨得光可鑒人的水磨石地面,倒映著頭頂慘白日光燈管單調的光暈。
空氣里浮動著舊紙頁、皮革裝幀和塵埃混合的、獨屬于知識的、陳腐而令人安心的氣味。寂靜,是此地的主旋律,只有偶爾從某個幽深書架間傳來的、極其輕微的“沙沙”聲,像是書蟲在啃嚙時光,又或是某本厚重的典籍在無人翻動時,自己嘆息著合攏了書頁。
林守推了推鼻梁上的銀絲眼鏡,鏡片后的目光銳利而專注,如同考古學家審視著剛出土的銘文。他正俯身于借閱臺后一張寬大的橡木工作臺上,小心翼翼地整理著一批新入館的捐贈古籍。指尖拂過一本明代善本《酉陽雜俎》的脆弱紙頁,那觸感仿佛撫摸著蝴蝶的翅膀,稍有不慎便會碎裂。
他沉浸其中,周遭的寂靜是隔絕喧囂的屏障,唯有指尖與紙張接觸時細微的窸窣,以及自己平穩悠長的呼吸聲,構成了他世界的全部韻律。他喜歡這份近乎凝滯的秩序感,喜歡在故紙堆里梳理那些被時光掩埋的脈絡。
“叮鈴鈴——叮鈴鈴——”
一陣急促、尖銳得近乎刺耳的電話鈴聲毫無預兆地炸響,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刺破了這層精心維護的寂靜薄膜。
林守的指尖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懸停在泛黃的紙頁上方。他沒有立刻抬頭,只是那平穩的呼吸節奏被打亂了半拍。眉頭下意識地蹙起,形成一個微小的川字紋。這鈴聲在閉館前的寂靜里顯得格外突兀,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催促意味。
他直起身,目光掠過空曠得能聽見回音的大廳。一排排高聳的深色木質書架如同沉默的巨人隊列,在慘白燈光下投下濃重、邊界模糊的陰影。光線似乎被那些層疊的書脊和幽深的過道吞噬了大半,越往深處,陰影就越發濃稠粘滯。他拿起話筒,聽筒里傳來一個略顯急促的年輕男聲,是保安室的劉伯。
“小林?小林還在嗎?閉館時間到了!廣播系統好像又出幺蛾子了,一點動靜沒有!趕緊的,確認人都清完了,鎖好古籍區那幾扇門!特別是那個新來的實習生,叫……叫小吳的!我瞅著監控,他人影兒好像還在古籍區深處晃悠!快去找找!我這邊馬上拉總閘!”
“知道了,劉伯。我這就去。”林守的聲音低沉平穩,聽不出太多波瀾。他放下話筒,指尖在冰涼的塑料外殼上停留了一瞬,那點涼意仿佛順著指尖爬了上來。廣播系統故障是常事,但這無聲的閉館通知,配合著劉伯語氣里那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讓空氣里那層無形的塵埃似乎都沉降得更快了些。
他離開借閱臺,皮鞋踩在光潔的水磨石地面上,發出清晰卻略顯空曠的回響,敲打著沉寂的空間。
古籍區位于圖書館最深處的老館翼樓,穿過連接新館與老館那挑高近十米的巨大拱形門廊時,一股更為陰涼、帶著濃重霉味和古老紙張氣息的空氣撲面而來,仿佛踏入了另一個被時間遺忘的維度。
這里的燈光更加昏黃,間隔也更遠,無數頂天立地的深色橡木書架構成了一座龐大而復雜的迷宮。書架上密密麻麻排列的厚重書脊,在昏暗光線下呈現出深淺不一的暗紅、墨綠、深褐,像無數只緊閉的眼睛。空氣異常凝滯,連灰塵都仿佛懸浮不動。
“小吳?”林守提高了一點音量,聲音在層疊的書架間傳遞,顯得有些單薄,很快就被四周厚重的寂靜吞沒。“閉館了!該走了!”
沒有回應。只有他自己聲音的回音在書架間空洞地反彈了幾下,然后徹底消失。死寂重新合攏,比剛才更加沉重。
他沿著主通道快步向內走去,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兩側書架間狹窄的通道。光線在這里被分割得支離破碎,書架投下的陰影在通道盡頭交織、蔓延,形成一片片無法看透的黑暗區域。一種極其微弱、若有若無的“沙沙”聲,似乎從某個方向傳來,像是什么東西在紙張間緩慢地移動,又像是……指甲刮過粗糙的木板?
林守的腳步沒有停頓,但心臟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攥了一下。他循著聲音,拐進一條更窄、燈光更加稀少的側通道。空氣里的霉味和塵埃味更重了,帶著一種陳年的冰冷。通道盡頭,靠墻的一個書架旁,一小片刺眼的反光攫住了他的視線。
他走過去,蹲下身。是一塊嶄新的硬質塑料工牌,藍色的掛繩斷開了。工牌上印著一張年輕、帶著點書卷氣的臉,名字清晰:吳哲,實習編號:A-074。
工牌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只失去生命的甲蟲。斷開的掛繩邊緣參差不齊,不像是自然磨損斷裂。林守伸出手指,指尖在觸碰到塑料牌面的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指尖猛地竄了上來,冰冷刺骨,直透骨髓!仿佛那不是一塊塑料,而是一塊剛從凍土層里挖出的寒冰。他手指猛地一縮,指尖殘留的冰冷感揮之不去,帶著一種粘膩的、仿佛被什么東西窺視的不安。
他猛地抬頭,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射向工牌旁邊的書架深處——那是兩排書架之間形成的一個極其狹窄、近乎三角形的黑暗夾角。光線在這里徹底失效,那黑暗濃稠得如同化不開的墨汁,深邃得令人心悸。
剛才那“沙沙”聲,似乎就是從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深處傳來的。
林守站起身,沒有絲毫猶豫,轉身大步朝著古籍區入口附近的保安監控室走去。那粘膩冰冷的觸感和那片吞噬光線的黑暗,如同跗骨之蛆,驅使他必須立刻弄明白發生了什么。監控室的門虛掩著,里面透出顯示器幽幽的藍光。他推門進去,狹小的空間里只有機器低沉的嗡鳴。
主屏幕上分割著十幾個監控畫面。林守的目光迅速鎖定編號為“G-7”的畫面——那正是他發現工牌的側通道盡頭區域。他熟練地操作著有些老舊的鍵盤,調取G-7攝像頭大約十分鐘前的錄像,然后快進。
畫面是黑白的,帶著雪花噪點。幾分鐘前,穿著圖書館藍色實習馬甲的吳哲出現在畫面中,他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手里拿著一本厚厚的索引目錄,一邊走一邊翻看,似乎在查找某個偏僻的書架位置。他走到了通道盡頭,在那個靠墻的書架旁停下,彎腰似乎在地上尋找什么——可能就是那時工牌掉落了。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畫面邊緣,那片位于兩排書架之間的、深不見底的三角形黑暗區域,毫無征兆地蠕動了一下。那不是光影的錯覺,而是那片濃墨般的黑暗本身,如同擁有生命般,極其緩慢、卻又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粘稠感”,向外“流淌”出來。
它像一層不斷擴散的、無聲的黑色油污,貼著冰冷的地面,悄無聲息地漫延。吳哲對此毫無察覺,他剛撿起工牌直起身。那片蔓延的黑暗陰影,如同活物的觸手,已經悄然纏上了他的腳踝!
吳哲的身體猛地僵直!錄像沒有聲音,但林守仿佛能聽見一聲被掐滅在喉嚨深處的、極致的驚駭抽氣。吳哲的頭顱以一種極其怪異的角度向上扭動,似乎想看清腳下那致命的來源,臉上瞬間被一種無法形容的、混合著極度恐懼和茫然的表情所凍結,五官扭曲得幾乎錯位。他想掙扎,想抬起腳,但身體如同被澆筑在水泥里,紋絲不動。
那粘稠的黑暗陰影沿著他的腿迅速向上蔓延,如同貪婪的黑色潮水,無聲地吞噬著他。小腿、大腿、腰部……所過之處,吳哲的身體部位就像被投入強酸的蠟像,在黑白畫面中詭異地模糊、溶解、消失,沒有留下任何殘渣或痕跡,仿佛被那黑暗徹底“擦除”!
整個過程快得令人窒息,又慢得足以讓每一個細節都烙印在觀者的視網膜上。僅僅兩三秒,吳哲整個人,連同他那身藍色的實習馬甲,就被那片書架夾角涌出的黑暗徹底吞噬、抹去。原地只剩下光潔冰冷的地板,仿佛那里從未站過一個人。
那片黑暗在“吞噬”完成后,如同退潮般,緩緩縮回了那個狹窄的三角形書架夾角深處,重新凝固成一片深不見底、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線的濃墨。
錄像結束了。最后定格的畫面,是那片吞噬一切后重歸死寂的黑暗角落。
林守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完全凍結。他死死地盯著屏幕,后背的寒意瞬間炸開,沿著脊椎一路竄上頭頂,頭皮陣陣發麻。不是因為視覺上的血腥,而是那種絕對的、無聲無息的“抹除”帶來的純粹恐怖。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存在,就這么被黑暗“吃”掉了,像橡皮擦掉鉛筆字一樣干凈利落,不留痕跡。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監控屏幕的右下角,毫無征兆地,浮現出一行扭曲的、如同用半凝固的暗紅色血液書寫的文字:
【規則:閉館后不可滯留。違者,將成為圖書館的一部分。】
字跡歪斜,透著一股非人的惡意和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
“啪嗒!”
一聲輕響在死寂的監控室里顯得格外刺耳。林守的左手下意識地插進了自己外套的口袋里。指尖傳來一種奇異的觸感——那張被他隨身攜帶、材質不明、邊緣磨損得厲害的古老皮紙卷軸,此刻正散發出一種微弱卻清晰的溫熱!那熱度透過薄薄的布料熨帖著他的指尖,與他此刻如墜冰窖的身體感受形成了詭異的反差。
更讓他心頭劇震的是,隔著口袋的布料,他竟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卷軸邊緣鐫刻的、他研究多日卻始終無法完全理解的怪異符號,正隨著那股溫熱,在微微地搏動!
如同沉睡古獸的心跳,微弱,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源自亙古的力量感。這搏動與他腦海中那行血字規則冰冷殘酷的宣告,激烈地碰撞著。
他猛地抽出手,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帶來一絲刺痛般的清醒。閉館的鐘點早已過去。這棟巨大的、此刻在他感知中如同蟄伏巨獸的圖書館,每一塊磚石,每一排書架,都彌漫著一種無形的、致命的規則力場。滯留即死。
他最后看了一眼屏幕上那定格的血色規則,眼神深處所有的震驚和恐懼瞬間被壓入冰層之下,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他轉身,沒有再看那吞噬了吳哲的屏幕角落,動作迅捷而無聲地推開監控室的門。
走廊里一片死寂,慘白的燈光似乎比剛才更加黯淡,在地面投下他拉長的、孤零零的影子。前方通往出口的主通道,仿佛一條被濃重陰影包裹的、通往未知的漫長隧道。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身后那龐大書庫的深處,無數書架投下的陰影,似乎比之前更加粘稠,更加……具有壓迫感,像無數雙窺伺的眼睛。
空氣里那種舊紙頁和塵埃的味道,此刻聞起來,竟隱隱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般的腥氣。
林守的手指在口袋里用力攥緊了那張散發著溫熱搏動的古老皮紙。那微弱的熱量和搏動,像黑暗怒海中的唯一浮標,冰冷規則絞索下的唯一縫隙。
他邁開腳步,皮鞋踏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發出清晰、穩定、不再有絲毫遲疑的回響,朝著那片被陰影籠罩的出口走去。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緊繃的鋼絲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