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程默的傘面上。他低頭看了眼腕表——晚上八點十七分，比平時下班晚了近兩個小時。主編臨時加塞的審稿任務打亂了他規律如鐘表的生活節奏，這讓程默感到一絲不適。

他調整了一下肩上的電腦包，小心避開人行道上的水洼。這條走了五年的回家路線，他閉著眼睛都能走完：出公司右轉，直行三百米到地鐵站，坐七站后換乘，再步行十分鐘到達他那間位于老小區的一居室。

但今天，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改變了一切。

地鐵站前積水嚴重，警戒線攔住了入口，工作人員正拿著擴音器疏導人群。程默皺了皺眉，雨水順著他的劉海滑落，冰涼地鉆進衣領。他掏出手機查看地圖，尋找替代路線。

“繞行翠微巷可以到下一站。“一個裹著雨衣的老人好心提醒。

程默道了謝，轉身拐進了一條他從未注意過的小巷。翠微巷比主路窄了一半，兩側是些年代久遠的老建筑，在雨幕中顯得影影綽綽。他的皮鞋踩在濕滑的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巷子里安靜得出奇，只有雨聲和他自己的腳步聲。程默莫名加快了步伐，就在他即將穿過巷子時，眼角余光捕捉到一抹暖黃色的光亮。

他停下腳步，轉頭看去。

那是一家古董店，突兀地出現在一排關閉的店鋪中間。暖黃色的燈光從櫥窗里透出來，在雨夜中像一團小小的火焰。店門上方的木質招牌刻著三個字：“時之隙“，字跡古樸得與周圍的現代建筑格格不入。

程默本應繼續趕路，但某種說不清的沖動讓他停下了腳步。他走近櫥窗，玻璃上凝結著細密的水珠，但依然能看清店內陳列：銅制的天文儀器、泛黃的地圖、鑲嵌寶石的懷表，還有一面橢圓形的鏡子，鏡框上纏繞著藤蔓般的銀質花紋。

那面鏡子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鏡框上的藤蔓紋路精細得不可思議，仿佛下一秒就會生長蔓延。程默不自覺地湊近，呼出的熱氣在玻璃上形成一小片白霧。

就在這時，鏡中似乎有光影閃動。

程默眨了眨眼，懷疑是雨水模糊了視線。他抬手擦了擦玻璃，再次看向鏡面——鏡中映出的不是街景，而是一個書房，一個男人正背對著他伏案寫作。那個背影讓程默感到莫名的熟悉。

門鈴突然清脆地響了一聲，程默這才驚覺自己的手已經搭在了門把上。他猶豫了一秒，推門而入。

室內的溫暖空氣裹挾著檀香和舊書的氣息撲面而來，讓他因雨水而發冷的身體微微一顫。店里的空間比從外面看起來要大得多，各式古董陳列在紅木架上，每一件都像在講述自己的故事。

“歡迎光臨。“

聲音來自柜臺后方。一個身著墨綠色旗袍的女人正用軟布擦拭一只瓷瓶，她抬起頭，露出一張令人過目難忘的臉——不是那種驚艷的美，而是一種超越時間的從容氣質。她的眼睛在燈光下呈現出琥珀般的顏色，眼角有幾道細紋，卻更添韻味。

程默突然意識到自己像個落湯雞，水珠不斷從衣角滴落在木地板上。“抱歉弄臟您的地板。“他尷尬地說。

女人搖搖頭，從柜臺下取出一條繡著奇異花紋的毛巾遞給他。“聞人玥，“她自我介紹道，“這家店的主人。“

“程默。“他接過毛巾，布料觸感異常柔軟，仿佛能吸走所有水分。簡單擦拭后，他環顧四周，“您的店...很特別。“

聞人玥輕笑一聲：“特別到讓一個避雨的路人走進來？“

“不，我是說...“程默的目光再次被那面橢圓形的鏡子吸引，它被單獨陳列在一個紅木支架上，鏡面在燈光下泛著微妙的漣漪，仿佛不是反射光線，而是在吸收它們。“這面鏡子...“

“啊，你注意到了它。“聞人玥走到鏡子旁，手指輕撫過銀質藤蔓，“這是本店最古老的藏品之一，來自一個已經消失的文明。“

程默不由自主地靠近。鏡中映出他的臉——黑框眼鏡后的眼睛因疲憊而略顯無神，下巴上還有早上匆忙中漏刮的一小撮胡茬。但就在他注視的瞬間，鏡中的影像突然變了：他看見自己站在聚光燈下，手里捧著一本印有自己名字的精裝書，臺下是鼓掌的觀眾...

“這！“程默猛地后退一步，鏡中的幻象立刻消失了，只剩下他驚愕的倒影。

聞人玥的表情變得嚴肅：“看來它選擇了你。“

“什么選擇了我？那是...幻覺嗎？“

“命運之鏡不會展示幻覺，“聞人玥的聲音低沉下來，“它展示的是可能性。“

程默的心跳加速，那個站在聚光燈下的自己如此真實，與他平淡無奇的編輯生活形成鮮明對比。“這不可能...“

“每個人第一次接觸超自然事物時都這么說。“聞人玥嘆了口氣，“但事實就擺在你眼前，程先生。那面鏡子展示的是你潛在未來的一瞥——如果你做出某些選擇的話。“

窗外的雨聲忽然變大，敲打著玻璃發出細密的響聲。程默感到一陣眩暈，他扶住身邊的展示柜才穩住身體。“我需要坐下來...“

聞人玥領他到角落的一把古董扶手椅上坐下，又端來一杯冒著熱氣的茶。茶湯呈現出琥珀色，散發著淡淡的草藥香。

“喝點茶，定定神。“

程默啜了一口，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種奇異的平靜。“那面鏡子...真的能顯示未來？“

“不是確定的未來，“聞人玥糾正道，“而是諸多可能性中最強烈的一個分支。它捕捉命運長河中的漣漪，展示給有緣人看。“

程默放下茶杯，目光再次飄向那面神秘的鏡子。那個成功的作家形象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那正是他年輕時夢想成為的樣子，而不是現在這個每天處理別人文字的小編輯。

“它多少錢？“話一出口，程默自己都吃了一驚。

聞人玥的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命運之鏡不出售給心血來潮的顧客。“

“我不是心血來潮。“程默自己都不明白為何如此堅持，“我需要它。“

“為什么？“

“因為...“程默停頓了一下，試圖理清自己混亂的思緒，“因為我看到了可能性。三十三年來，我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另一種生活的可能。“

聞人玥靜靜地注視著他，琥珀色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鏡子會帶來代價，“她最終說道，“每件真正的古董都承載著過去的能量，而這面鏡子...尤其特別。“

“什么代價？“

“那取決于鏡子本身。“聞人玥走向柜臺，取出一本皮質封面的賬簿，“如果你執意要買，我們可以做個交易。“

程默跟過去，心跳再次加快：“什么交易？“

“金錢只是形式，“聞人玥翻開賬簿，里面是工整的手寫記錄，“你需要支付標價，外加一個故事。“

“故事？“

“一個關于你自己的真實故事，必須是你從未告訴過任何人的。“聞人玥的指尖劃過紙頁，“一周之內帶回給我。“

程默猶豫了。這要求古怪得近乎詭異，但鏡中那個光鮮的自己像磁石般吸引著他。“好，“他聽見自己說，“我同意。“

聞人玥點點頭，在賬簿上寫下什么，然后從抽屜里取出一張泛黃的紙。“請在這里簽字。“

程默掃了一眼，紙上是用古老字體書寫的契約條款，墨跡已經褪色。他簽下名字的瞬間，指尖傳來一陣刺痛，仿佛紙張吸走了他一絲生命力。

“交易成立。“聞人玥收起契約，動作輕柔地將鏡子從支架上取下，用一塊深藍色綢布包裹好，“記住，鏡子展示的可能性需要你自己去實現，它只是指明方向。“

程默接過包裹，鏡子的重量比他想象中沉得多。“我會在一周內帶回故事。“

聞人玥送他到門口，雨已經小了很多。“程先生，“她在他踏出門檻前突然說，“當心不要迷失在鏡像中。現實與幻象的界限有時比我們想象的更模糊。“

程默點點頭，不太明白她的警告具體指什么。他撐開傘，抱著包裹走進蒙蒙細雨中，感覺心臟在胸腔里劇烈跳動，既因為興奮，也因為一絲難以名狀的不安。

回到家，程默將鏡子小心地放在書桌上。他的公寓整潔但乏味，每一件家具都像是標準化生活的產物。他解開綢布，鏡面在臺燈下泛著微光，映出他疲憊而期待的臉。

“再給我看看，“他低聲說，“那個可能的未來。“

起初什么也沒發生。然后，就像在店里一樣，鏡中的影像開始變化：他看見自己坐在簽售臺后，為排成長隊的讀者簽名；看見自己的名字出現在文學獎提名名單上；看見一棟帶花園的房子，一個模糊的女性身影在廚房忙碌...

程默伸手觸碰鏡面，指尖傳來微微的溫熱感。幻象消失了，但那種渴望留在了他心里。他看了看電腦，里面存著他多年來斷斷續續寫的小說草稿，從未給任何人看過。

“也許真的是時候了...“他喃喃自語，打開文檔，開始認真地修改起來。

夜深了，程默終于從電腦前抬起頭，眼睛酸澀不已。他看向鏡子，驚訝地發現鏡中的自己仍然在埋頭寫作，動作與他完全不一致。

他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聲音。鏡中的影像立刻恢復正常，仿佛剛才的異常只是他的錯覺。

程默深吸一口氣，關掉臺燈。黑暗中，他仿佛聽見鏡子傳來微弱的沙沙聲，像是書頁翻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