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敲過三更，崔清梧被刺骨的寒意凍醒了。她蜷縮在無名墳冢的凹陷處，粗麻喪服裹著六歲孩童單薄的身軀。懷里緊抱的青瓷盤里，三塊茯苓糕已碎成帶著牙印的渣滓——這是她被扔進亂葬崗前，廚房趙嬤嬤從祭品盤里偷藏的“上路飯“。

“嫡小姐又怎樣？克死親娘不夠，現在連老太君都病得快咽氣了！“白日里柳姨娘尖利的嗓音混著檀香，刀子似的扎進她耳朵，“玄妙觀的道長掐算過了，這丫頭命里帶七殺，得用她的煞氣壓住祖墳陰祟！“

夜風卷著紙錢灰撲在臉上，帶著腐土和野狗啃剩的骨渣味。崔清梧哆嗦著捏起半塊茯苓糕塞進嘴里，熟悉的甜香在舌尖漫開。她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蒼白的手指撫過自己眉眼：“梧兒記住...茯苓安神...“

“嘎吱——“

隔壁墳頭的松木棺材板突然挪了半寸。

崔清梧渾身血液凍住。月光慘白，照見墳包里伸出一只青灰色的手，指甲縫里塞滿黑泥。緊接著鉆出個穿褐色短打的老頭——若忽略脖子上深可見骨的勒痕，分明是崔家后門收夜香的老張頭。

“小小姐。“餓死鬼咧開嘴，露出半截黑黃的舌頭，“您還認得老奴不？癸卯年中元節，您跌進西苑那口枯井，還是老奴拿麻繩把您拽上來的...“

崔清梧突然盯住他腰間：褪色的靛藍腰帶歪系著，上面用金線繡著半凋的蓮花——崔家仆役的標記。左眼毫無征兆地刺痛，視野瞬間蒙上血霧。再睜眼時，整片亂葬崗飄滿影影綽綽的鬼魂，每只腰間都系著同樣的蓮花紋腰帶！

“都...都是崔家的人？“她聲音抖得不成調。

最前排飄來個缺半邊腦袋的老嬤嬤，花白鬢角別著朵干枯的茉莉：“小姐莫怕，老奴是您乳娘周氏啊...“空洞的眼眶淌下血淚，“您百日宴那日，老奴還抱著您看煙花...“

崔清梧手一抖，瓷盤“咣當“砸上墓碑。碎瓷片飛濺，掌心豁開道血口。劇痛中，她突然想起昨日躲在祠堂帷幔后偷翻的《陰陽雜記》，發狂般用血指在泥地上涂抹——七個歪扭星點連成勺狀，最后一筆卻抖得翹起，活像只兔耳朵。

“以祭品為引，以血契陣？《太乙救苦經》第三篇的保命術，可惜——“慵懶的男聲從老柳樹頂飄下，“畫錯了方位。“

崔清梧猛抬頭。虬結的樹枝上斜倚著個邋遢道人，道袍下擺破成流蘇，露出精瘦的小腿。左手拎著的酒葫蘆晃晃悠悠，第六根手指格外扎眼。

道人翻身落地，葫蘆口灑出的液體“滋啦“灼穿滿地紙錢。他蹲在血陣前，六指戳了戳兔耳狀的星位：“北斗主死，南斗主生。小丫頭，想活命該畫六星。“

“要你管！“她抓起帶血的碎瓷片對準他咽喉，“你和他們一伙的？“

道人渾不在意地拂開瓷片，腰間玉佩隨動作輕晃——青玉雕琢的蓮花只剩半朵，瓣緣金線與餓死鬼腰帶如出一轍。“你娘沒教過你？“他聲音突然沉了三分，“崔家的血不能隨便流。“

“我娘死了！“她嘶喊著攥緊瓷片，鮮血汩汩涌出，“被你們用一碗參湯——“

話音未落，道人猛地扣住她流血的手按向陣眼！血珠滴落的剎那，泥地爆出刺目青光。餓死鬼們慘叫著縮回墳包，那錯位的“兔耳朵“竟蛇般扭動著歸位。

“咔嚓！“

夜空裂開蛛網般的縫隙。金線蟒袍的胖老頭抱著燒雞摔出來，油花濺了崔清梧滿臉：“哪個殺千刀的擾本財神吃宵——“

三雙眼睛在磷火綠光中對峙。財神油亮的鼻尖抽了抽，突然指向道人怪叫：“崔晏！你欠斗姆宮的三百年香火錢什么時候還？！“

道人迅速捂臉：“認錯人了！“

接下來的半柱香，崔清梧目睹了畢生難忘的荒誕劇。

餓死鬼們蝗蟲般撲向財神。缺胳膊的小鬼扒著金線蟒袍哭嚎：“崔家欠我祖孫三代看墳錢！“老張頭趁機拽走鑲寶金冠當球踢。最離譜的是那道人，竟用碎瓷片嫻熟地給燒雞改刀！

“道術...是用來干這個的？“崔清梧握著硬塞來的雞腿，看道人把雞翅啃得咔嚓響。

“不然呢？“道人吮著指頭含糊道，“《云笈七簽》第一百零八卷明寫著：'請神不送，當以饗宴慰之“他朝正被扒褲子的財神努嘴，“這位爺啃完雞自然消氣。“

崔清梧左眼突如針扎。血霧彌漫的視野里，每只鬼魂身上都纏著毒蛇般的黑氣，而所有黑氣的源頭——竟是她滴血的七星陣！陣眼處有暗紅漩渦翻涌，正將鬼魂們的戾氣源源不斷吸入。

“師...“她剛開口，遠處突然傳來梆子響。財神趁機化作青煙，臨走甩出枚銅錢砸中她眉心：“告訴崔老六！再不還錢本神掀了他家祖墳！“

銅錢滾落掌心。左眼灼痛中，“開元通寶“四字熔金般扭曲重組——

太乙青囊！

晨霧漫過山道時，崔清梧被倒懸在道人肩頭。粗布道袍摩擦著臉頰，酒氣混著血腥味直沖鼻腔。

“此乃'倒懸乾坤'...“道人的話音被劇痛截斷。

她狠咬他肩胛骨，兩人滾進溪澗。道人齜牙揉肩，摸出塊七彩流光的糖：“拜師禮！丹爐烤的琉璃糖。“

甜味在舌尖炸開的瞬間，左眼血霧翻涌。無數赤紅鎖鏈從道人心臟鉆出，鐵環上密密麻麻刻滿“崔清梧“，字跡與母親《藥膳筆記》的批注如出一轍！鎖鏈另一端死死扣住她手腕，隨心跳搏動收縮。

“怎么？糖里有毒？“道人湊近的臉突然枯皺如樹皮，轉瞬又光潔如青年。琉璃糖“啪“地碎成七瓣，半張泛黃婚書從道人袖中滑落。

鮫綃紙上，鐵畫銀鉤的落款刺進她眼底：

崔晏謹立

那是她早夭外祖父的名諱。溪水突然倒流，將糖塊卷向深潭，其中一瓣在漩渦中折射出血光。

她靜靜地站在溪邊，手中握著那方糖塊，那是她兒時與外祖父共享甜蜜的象征。陽光灑落在水面，溪水原本靜靜流淌，卻在她念出那名諱的瞬間，像是被某種神秘力量觸動。驀地，溪水開始劇烈翻涌，原本潺潺向前的水流竟突兀地倒流起來。水流湍急如脫韁野馬，帶著駭人的氣勢，將她手中的糖塊迅猛卷向深潭。糖塊在漩渦中掙扎，突然，其中一瓣在急速的旋轉中，像是被注入了詭異的魔力，折射出刺目的血光，那血光在水光的映襯下，顯得格外驚悚與不祥，仿佛在訴說著被時光掩埋的隱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