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夜魔
(獻給羅伯特·布洛克)
我看見昏暗的宇宙打著哈欠,
黑色的行星漫無目的地運行——
它們在不易察覺的恐怖中去往何處,
它們無人知曉,沒有光亮,沒有名字。
——復仇女神
謹慎的調查員都不會貿然懷疑關于羅伯特·布萊克死因的普遍說法:被電擊致死,或者放電使其產生深度精神休克而死。他對面的窗戶的確沒有破損,但自然界早已多次展示過其有能力制造令人匪夷所思的情形。他的表情很可能由面部隱隱的肌肉牽動而引起,但與所看見的東西無關。他日記中記錄的,顯然是對當地某些迷信或他發現的某些往事所產生的奇思異想。關于聯邦山上那座廢棄的教堂里出現的怪事,機靈的分析者毫不猶豫地認為那是無稽之談,人們私下有意或無意地會把這些怪事與布萊克聯系在一起。
畢竟,死者是一名作家兼畫家,畢生致力于神話、夢境、恐怖、迷信等領域的研究,其作品貪婪地追求荒誕、鬼怪的場景和效果。他早年曾在這座城市停留,去拜訪一位像他一樣深陷神秘、禁忌學說的奇怪老者,后因傷亡慘烈的火災而逃離,一定是某種病態的本能驅使他從密爾沃基的家中又回到了這里。他可能聽過那些古老的傳說,雖然他在日記中聲明自己并未聽過。也許,他的日記原本將揭露某個驚天大騙局,但他的死卻使這朵花蕾還未來得及綻放就枯萎了。
不過,在檢查、分析過所有證據的人中,有幾位仍然堅持一些不夠理性、不太尋常的觀點。他們想仔細看看布萊克的日記,并指明一些事實,例如:那座老教堂的記錄有毋庸置疑的真實性;1877年之前確實存在令人厭惡的異教星際智慧派;1893年,一位好打探的記者埃德溫·M.勒里布里奇據載失蹤,而且最重要的是,這名年輕記者死時面部因恐懼而極度扭曲。這些堅持者中,有一位正是當初極端狂熱地把在老教堂的尖塔(那是一座黑色無窗的尖塔,而非布萊克日記中所說的這些東西最初所在的那座塔)中找到的那塊棱角奇怪的石頭和它裝飾奇異的金屬盒子扔進海灣的人。這個人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醫生,對奇怪的民間傳說也很感興趣,雖然他備受官方和民間的指責,但卻聲稱他除掉了某樣過于危險、不宜待在地球上的東西。
這兩派意見孰是孰非,讀者要自己判斷。報紙提出了一些值得懷疑的具體細節,把羅伯特·布萊克當時所看到的畫面——或以為看到的畫面——或自稱看到的畫面,呈獻給了其他人。現在讓我們一字不漏、冷靜客觀、不慌不忙地讀讀這些日記,根據這位一系列陰暗事件的主角所表明的觀點,把這些事情總結一下。
1934—1935年冬,年輕的布萊克回到普羅維登斯,在學院街一所綠草如茵的庭院中租下了一座老宅的上層,就在布朗大學附近約翰·海大理石圖書館后面高大的東山頂上。這是一個舒適迷人的住所,在這片如鄉村般寧靜的小型花園綠洲中,一只只友善的大貓在一座便棚頂上曬著太陽。這座喬治時期的房屋為正方形,帶天窗的屋頂、帶扇形刻飾的經典門廊、小格子窗,還有其他地方,都是19世紀初期的工藝特征。房子內部,所有門均為6鑲板門,鋪著寬大的地板,有一座殖民風格的旋梯和亞當風格的白色壁爐架,后部的一排房間比正常地面低了三級臺階。
布萊克的書房是西南角的一座大廂房,下面是屋前花園的一側,透過西窗從坡頂望下去,下面鎮上綿延的屋頂和屋后通紅、神秘的落日盡入眼底。他的書桌就放在其中一扇西窗前。在遠處的地平線上,是開闊的鄉下那一片片紫色的山坡,聯邦山幽靈般的山頭便聳立在距其大約兩英里遠的地方。山上是密集而雜亂的屋頂,一座座尖塔高聳的輪廓神秘地晃動著,當城市的炊煙繚繞著上升,將屋頂和尖塔縈繞其中后,便形成一幅怪異的樣子。布萊克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在觀看一個縹緲的未知世界,如果他試圖找到或者進入這個世界的話,它可能就會在夢里消失,也可能不會。
布萊克將大部分書運回家后,又買了一些與其住處風格相配套的古典家具,然后開始專心致志地寫作、繪畫。他獨自居住,自己動手做一些簡單的家務。他的書房是北邊的一間閣樓,從天窗玻璃透進的光線使書房格外明亮。第一個冬天,他創作了5篇最為知名的短篇故事——《盜墓者》《地窖的樓梯》《夏蓋星》《納斯谷》《星空的歡宴者》,還畫了7幅油畫。他研究的是些無名的、非人的怪物,以及外星球的景觀。
日落時分,他常常坐在書桌旁,出神地俯視著西面——紀念堂深色的塔樓就在下面,喬治風格的法院鐘樓,市中心高聳的塔尖,遠處透著微光、塔尖聳立的山上那些不知名的街道、如迷宮般的山墻,這一切激起了他的想象。他從當地寥寥無幾的熟人處得知,遠處的山上是一個巨大的意大利人居住地,但是大部分房子都是美國佬和愛爾蘭人當年留下的。他時常會拿雙筒望遠鏡透過繚繞的煙霧,瞄準另一頭那個詭異的、無法抵達的世界;辨認一個個屋頂、一根根煙囪、一座座尖塔,猜測里面可能隱藏的詭異、離奇的秘密。即便從望遠鏡里看過去,聯邦山也如外星球,充滿詭麗的氣氛,就像布萊克創作的故事和繪畫中那些虛無縹緲的奇觀。當山丘融入燈火闌珊的紫色夜幕中后,這種感覺便會在他心頭久久盤繞。法院的探照燈、工業托斯拉燈火通明的紅色燈塔使這夜晚更顯得詭異。
在聯邦山那些遙不可及的事物中,一座巨大、陰郁的教堂最吸引布萊克。白天的某些時刻,它顯得格外醒目;日落時,巨大的塔身和越來越細的塔尖在通紅的天空下隱約顯出黑色的輪廓。它似乎矗立在一個很高的地方。那布滿污垢的正墻、從側面可見的帶人字屋頂的北墻以及巨大的尖頂窗戶的頂端,突兀地聳立在周圍雜亂的屋梁和煙囪帽上。它似乎是由石頭建造的,已經歷了一個多世紀的煙塵熏染、風雨侵蝕,看上去冰冷破敗。從其玻璃的風格看,應屬于最早期哥特復興時期的實驗樣式。這一風格出現在厄普約翰時期莊嚴的建筑風格之前,對其后維多利亞時期的建筑輪廓和比例產生了重要影響。它大概建造于1810年或1815年左右。
幾個月過去了,布萊克一直觀察著這座遙遠而令人恐懼的建筑,而奇怪的是,他的興趣越來越濃厚。由于巨大的窗戶從來沒有燈光透出來,他知道教堂里一定沒有人。觀察得越久,他的想象力便越豐富,最后他開始想一些奇怪的事情。他覺得那里隱隱縈繞著一種荒蕪、不尋常的氣息,以致鴿子和燕子都會避開那些煤煙熏黑的屋檐。他從望遠鏡里總能在其他的塔和鐘樓四周看到成群的鳥兒,但這里卻從來無鳥落腳。至少,他在日記里是這樣認為和記錄的。他曾向幾位朋友提到過這個地方,但沒有人去過聯邦山,對教堂的過去也一無所知。
春天,布萊克產生了一種深深的不安。他開始以緬因州殘余的巫祭為創作背景著手計劃已久的小說,但奇怪的是卻無法進展下去。他在西窗前坐的時間越來越多,盯著遠山以及群鳥環繞的黑色塔尖看。花園的樹上長出了嫩葉,世界充盈著新鮮與美好,但布萊克卻越發焦躁不安。就是這時候,他首次產生了穿過城市、親自爬上傳說中的山坡、進入那個他向往的煙霧繚繞的世界的念頭。
4月下旬,就在陰影萬古長存的五朔節之前,布萊克開始前往那片未知之地。他邁著沉重的雙腿,穿過市中心一條條街道,穿過一座座陰暗凋敝的廣場,終于到達那條朝上升起的街道飽經一個世紀滄桑的臺階。搖搖欲墜的多利安式門廊,雜色小格子的圓屋頂,他覺得這條路一定通往迷霧另一邊那個觀望已久卻無法抵達的世界。此處藍白相間的骯臟的路標對他而言沒有任何意義。他注意到游蕩的人群中陌生的黑色面孔,以及歷經幾十年風雨的褐色建筑中奇異的店鋪以及店鋪上那些外文招牌。他怎么也找不到他曾在遠處看到過的任何物體,以致他再一次懷疑從遠處看到的聯邦山的景象是一個從無人類涉足的夢境。
時不時地有一面破舊的教堂正墻和墻體斑駁的尖塔進入視野,但都不是他要尋找的那堆黑色的建筑。他問一家店鋪的主人是否知道那座巨大的石頭教堂,那個男人盡管說著流利的英語,但卻微笑著搖了搖頭。布萊克越往上爬,這個地方就變得越來越奇怪。一條條錯綜的褐色小巷如迷宮般令人迷惑,卻無一例外地通向南面。他穿過兩三條寬闊的街道,以為瞥見了一座熟悉的塔。他再次詢問一個商人是否知道那座巨大的石教堂,這次他發現商人撒謊說不知道。這個黑人的臉上露出了恐懼的表情,但他極力掩飾,布萊克看到他的右手做出了一個奇怪的手勢。
接著,一座黑色的尖塔突然出現在他的左側,映襯著陰沉的天空,聳立在朝南的錯綜小巷兩側層層的褐色屋頂上。布萊克立刻看了出來,他從大街出來,穿過一條條骯臟、未鋪石頭的小路向它走去。他再一次迷路,但他不太敢詢問坐在門口的屋主或主婦們,也不敢問在昏暗小路的泥水中打鬧的孩子們。
最后,他看見了那座塔,在西南面十分醒目,在一條巷子盡頭還有一塊巨石黑黢黢地聳立著。這時,他走到了一座四面受風的空曠廣場上,廣場鋪著奇異有趣的鵝卵石,另一側有一面高大的堤墻。這便是他要尋找的地方。墻頂寬闊的高地雜草叢生,圍著鐵欄桿,這個被隔開的不起眼的地方比周圍的街道足足高出6英尺,上面矗立著一塊悚人的巨石,盡管布萊克換了新的視角,但能確定就是它。
這座棄置的教堂十分破舊,高大的石垛有的已經倒塌,幾處殘垛也已垮塌,一半已沒入了荒蕪的枯草中。煤煙熏黑的哥特式窗戶基本沒有破損,但許多石窗棱已缺失。這些圖案晦澀的彩繪玻璃保存得如此完好,令布萊克費解,要知道全世界的小男孩都是一樣淘氣。巨大的門原封未動地緊閉著。堤墻頂部一圈生銹的鐵柵欄將高地完全包圍。廣場有梯階通向上面的柵欄門,柵欄門顯然上著鎖。從柵欄門到教堂的路完全被荒草淹沒了。這片高地荒蕪破敗,如一具懸棺。布萊克站在無鳥的屋檐下,看著四周無藤的黑墻,隱隱感到一絲兇險之氣,卻無法判斷究竟是什么。
廣場上人影稀少,布萊克看到廣場北端站著一名警察,便上前詢問關于教堂的事情。他是一個身心都非常健康的愛爾蘭人,奇怪的是他除了指揮十字路口的交通、喃喃嘀咕著人們從未提及這座教堂,就什么都不愿說了。當布萊克逼問時,他匆促地說意大利牧師曾告誡所有人不許提這座教堂,說有惡魔曾住在那里,并留下了印記。他曾聽他的父親談過惡魔發出的邪惡低語,他的父親還向他回憶了兒時聽到的一些聲音和傳言。
古時,這里曾有一個邪惡的教派,夜晚一群邪惡之人從某個不知名的海灣召喚了許多可怕的東西。一位善良的牧師為驅逐來到這里的惡魔犧牲了,盡管的確有人說過只要有光就能驅逐惡魔。如果莫利神父還活著,他一定有許多話要說。但現在卻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聽之任之。它現在沒有傷害人,那些擁有過它的人或者已死,或者遠走他鄉了。在1877年那次威脅性的談話后,他們便像老鼠一樣逃走了,當時人們開始注意到附近時不時會有人消失。后來有一天,市政府因其沒有繼承人而將其沒收充公,但任何碰過它的人幾乎都沒有好下場。大家覺得最好過幾年再將其推翻,以免擾動那永遠棲息于黑暗中的惡魔。
警察走后,布萊克盯著陰沉的帶尖塔的教堂,發現這座使別人像他一樣感覺兇險的建筑令他興奮。他想知道在警察所講述的古老傳說的背后,到底有什么神秘的事實。它們可能只是這個地方可怕的外表所引起的傳說,即便如此,它們也如一個陌生人一般闖入了他的一個故事中。
下午的陽光從移散開的云層后透了出來,但卻似乎無法照亮聳立在高地上的古教堂那煤煙熏染的墻壁。春天的綠意并未將圍著鐵柵欄的加高的院子里那些枯黃的植物染綠,實在怪異。布萊克向高地慢慢走去,審視著堤墻和生銹的柵欄,尋找著進去的路。熏黑了的大殿有一種奇怪的、令人無法阻擋的誘惑。在臺階附近的柵欄上沒有入口,但柵欄的北面缺了幾根欄桿。他爬上臺階,繞著柵欄外狹窄的墻頂走到了缺口處。假如人們果真如此害怕這個地方,那么他便不會受到他人的干擾。
他站在路堤上,正要進入柵欄時被人注意到了。這時他向下看,廣場上有幾個人慢慢往外走,他們的右手做著與大街上那個店主相同的手勢。幾扇窗戶砰地掉落,一個肥胖的女人沖到街上,把幾個小孩拽進一所搖搖欲墜的未上漆的屋子里。柵欄缺口很輕松便能穿過去,布萊克在荒蕪的院子里那些腐爛、纏繞的植物中艱難地走著。處處有基石飽經侵蝕的柱基告訴他這塊地里曾埋葬著死人,但據他看來,應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靠近教堂了,陡峭的教堂使他產生了一種壓迫感,他克服了自己的情緒,上前試著推開正面墻上的三扇大門。這三扇門全都牢牢地上著鎖,于是他沿著巨大的建筑繞圈,尋找著可以進入的小門。即便這時,他也不確定他是否希望進入這不祥的陰影中,然而它的怪異卻吸引他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
后面一扇光禿禿的窗戶如張開著的大嘴,提供了必要的光線。布萊克向里凝視,看到布滿蛛網的角落和被透進來的落日余暉微微照亮的塵埃。碎片、舊桶、破箱子,以及各種雜物進入他的眼簾,所有的東西都覆蓋著一層灰塵,如同裹著壽衣,柔化了其尖銳的輪廓。一架鼓風爐銹跡斑斑的殘骸表明這座建筑曾經使用過,它屬于維多利亞中期的風格。
幾乎不用動腦子,布萊克很容易就從窗戶爬了進去,跳到了灰塵像地毯似的、遍布著碎片的水泥地板上。巨大的弧形地窖未被分隔。他看見右側遠處的角落里,在黑暗的陰影中,一扇黑色的拱門顯然通往樓上。他感到異常的壓迫,事實上當他進入這座陰森的建筑時便感到了,但是當他謹慎地偵察并發現一件滿是灰塵卻仍然完好的槍管時,他將槍管轉向敞開的窗戶,以便爬出去。他抑制著心里的感覺,接著雙臂抱在胸前,穿過蛛網密布的寬敞的房間向拱門走去。滿屋子遍布的灰塵使他有些窒息,身上也裹著如鬼影似的蛛網,他走到了拱門處,沿著伸入黑暗中的磨損的石階向上爬。他沒有手電筒,只能用手摸索著前進。在一個急轉彎后,他感到前面有一扇關閉的門,根著吱吱呀呀的聲音摸到了古老的門閂。門朝里打開了,布萊克看到過了門有一道昏暗的走廊,兩側鑲板已被蟲蛀了。
布萊克進入里面,便開始快速探索起來。里面所有的門都未上鎖,他逐間屋子自由穿過。巨大的中殿幾乎令人生畏,上空漂浮著灰塵;廂座、祭壇、沙漏、講道壇,以及架在走廊一道道尖頂拱門之間、纏繞著哥特式廊柱的網狀繩索上,都積著厚厚的灰塵。當西沉的夕陽透過巨大的拱形窗那奇怪的黑乎乎的窗玻璃時,在這片靜寂的廢墟上彌漫著駭人的昏暗的光線。
那些窗戶上的畫,因煤灰的熏染,已模糊難辨,布萊克沒去辨認究竟畫著什么,但從隱約的畫面上他知道自己不喜歡這些畫。設計大多較傳統,根據他對晦澀的符號學的了解,這些設計與一些古老的圖案有著密切的關系。畫上的幾位圣人顯然都是一副樂于接受批評的神情,而其中一扇窗戶似乎只能看到一塊昏暗的空間,里面縈繞著螺旋狀的奇怪的光。轉過窗戶,布萊克注意到祭壇上面布滿蛛網的十字架不是普通的十字架,而是類似于神秘埃及最重要的生命之符。
在后部一間教堂法衣室旁邊,布萊克發現了一張腐朽的書桌,以及發霉的高及屋頂的書架、散裂的書籍。在這兒他第一次感受到一種對客觀存在的恐懼所產生絕對的震驚,因為這些書名告訴了他許多東西。全是黑暗、禁忌的東西,大多數正常人甚至從來沒有聽說過它們,或者只在戰戰兢兢的竊竊私語中聽說過。這些被禁止的、可怕的、難以捉摸的秘密和遠古符咒,在人類誕生之前的傳說時代就一直延續著。他讀了其中許多書——拉丁文本的令人憎惡的《死靈之書》、邪惡的《艾弗尼斯書》、迪厄雷特伯爵寫的臭名昭著的《邪教》、馮·瓊斯特的《無可名狀的迷信》,以及老路德維格·普林的恐怖作品《蠕蟲的秘密》。但是還有一些書他只是聽過名字,或者連名字都沒聽過——比如《奈考提奇手稿》《孜延集》,還有一本書已經散裂了,字跡完全無法辨認,但里面的符號和圖表卻讓研究神秘學的布萊克辨出后膽戰心驚。顯然,當地流傳的謠言并非編造出來的。這個地方曾是一個比人類還古老的惡魔的所在地,它已超出了已知的宇宙的范圍。
在破敗的書桌里,是一個皮面小記錄本,用奇怪的密碼記錄著各種詞目。內容是手寫的,包括當今天文學中仍然使用的常見傳統符號,以及古代點金術、占星學以及其他神秘術學常用的一些符號——太陽、月亮、行星、相位、黃道十二宮的符號——密密麻麻的布滿了紙頁,并進行了分類和分段,由此看出,每個符號都對應著某個字母。
布萊克希望以后能破解這些密碼,便將這本子裝進了外衣口袋里。書架上的這些巨著,許多都令他有一種說不出的著迷,他忍不住想以后一定要來借閱。令他奇怪的是,為什么這么久以來都沒人動過這些書。近60年來,令人窒息的、無處不在的恐懼,使得人們不敢進入這荒棄之地,他會成為第一個想要戰勝這恐懼的人嗎?
布萊克將底層徹底轉完后,又踏著厚厚的灰塵從幽暗的中殿走到前廳,在前廳他看到有門和樓梯,推測是通向黑暗的塔樓和尖塔的——這是長久以來對他而言遙遠又熟悉的東西。由于厚厚的灰塵,爬樓梯時,他感到透不過氣來,蜘蛛已在這塊狹隘的空間里織了不能再密的蛛網。樓梯旋轉向上,木板臺階又高又窄,布萊克偶爾從暗影中的昏暗窗戶前經過,向外眺望著下面的城市。盡管他沒有看見下面有繩子,卻期望能在塔樓內找到一頂鐘或能聽見鐘聲,他過去常常透過望遠鏡研究這座塔樓窄窄的尖頂百葉窗。在這里他注定要失望了,因為當他走到樓梯頂時,發現塔膛內根本沒有鐘,顯然它有完全不同的用途。
塔膛內面積約15平方英尺,微弱的光線從4個尖頂窗里透進來,每面各有一扇。這4個窗戶被破敗的百葉窗板遮擋著,顯得暗淡無光。這些窗戶原本裝著更為適合的、密封的不透明窗簾,但這些窗簾現在大多已腐朽。在布滿灰塵的地板中央有一根棱角怪異的石柱,大約4英尺高,直徑平均約2英尺,每面都刻著粗糙怪異、完全無法辨認的象形文字。在這根石柱上,有一個形狀奇特且不對稱的金屬盒子;它的鉸鏈蓋子搭在后面,盒子內積了十多年的灰塵下面似乎是一個雞蛋形或不規則的球形物體,球徑約4英尺。環繞柱子,7把大體完好的哥特式高背椅圍成一圈,椅子后面,沿著墻上黑色的飾板,擺放著7幅破碎的巨大黑色石膏像,就像復活節島上神秘的巨石像。在蛛網密布的塔膛一角有一架砌入墻內的梯子,上面是沒有窗戶的尖塔,梯子通向尖塔緊閉的活板門。
當布萊克習慣了微弱的光線后,他注意到在打開的、奇怪的淺黃色金屬盒子里有一些怪異的浮雕。他走上前,用手和手帕盡量將灰塵擦掉,發現是一種畸形異質生物的圖案;這種東西似乎是存在的,但不像地球上出現過的任何生命形式。那個看似球形、4英尺大小的東西,其實是一個近似黑色、有紅色條紋的多面體,有許多不規則的小平面,像某種不尋常的晶體,又像用礦物質精雕細琢、仔細打磨而成的工藝品。這個東西沒有接觸盒子底部,而是靠其中間環繞的金屬箍帶懸在了半空。7根設計奇怪的支架水平延伸至接近盒子頂部的內角處。布萊克看清這個物體后,對它的魔力大吃一驚,幾乎無法將眼睛從上面移開。他看著那閃閃發亮的表面,覺得它幾乎是透明的,里面有一個半成型的奇妙世界。他的腦海浮現出一幅幅外星魔法球的畫面,有的魔法球里面有巨大的石塔,有的有巨山的山脈,卻無生命跡象,在更遙遠的空間只有一片混沌黑暗和隱隱的躁動,顯示著意識和意志的存在。
當他的目光移開后,注意到遠處通向尖塔的梯子旁邊有一個角落有一堆灰塵。他說不清為什么會吸引他的注意,但它的外形向他大腦的潛意識里傳遞了一種信息。他向它靠近,邊走邊把懸掛著的蛛網撥到一邊后,看到了一些殘酷的畫面。他用手和手帕很快探明了真相。布萊克的心情復雜而沮喪。它是一具人的骨骼,在這里一定有很長時間了。衣服已經破爛,從紐扣和碎布片可以看出是一件灰色男式西裝外套。還有其他一些證據——鞋、金屬扣、袖口大紐扣、過時的領帶夾、一枚印著古老的《普羅旺斯電報》字樣的記者徽章、一個破皮夾子。布萊克仔細檢查了皮夾子,發現里面有幾張記錄著過去事情的賬單:1893年的電影廣告日歷、一些印著“埃德溫·M.勒里布里奇”的名片、一張用鉛筆記滿備忘錄的紙。
這張紙有許多令人困惑的地方,布萊克在昏暗的西窗邊仔細地讀著上面的內容。里面雜亂地記錄著下列片段:
1844年5月,伊諾克·鮑恩從埃及回到家中——7月購買了古老的自由意志教堂——他因進行的神秘學考古工作和研究而聞名。
第四浸信會的××博士1844年12月29日在布道時警告人們要當心星際智慧教派。
1845年年底第97次集會。
1846年——3起失蹤事件——首次提及發光的偏方三八面體。
1847年的7起失蹤事件——血祭事件開始。
1853年的調查未得出任何結論——關于聲音的事件。
奧馬利神父帶著在埃及大廢墟中找到的盒子講述了惡魔崇拜——說他們能夠召集某種見光無法存在的東西,遇見弱光會消失,遇見強光會被趕走,然后就得再次召喚。這東西很可能是1849年加入星際智慧教派的弗朗西斯·X.費尼臨終懺悔時出現的。這些人說偏方三八面體向他們展示了天堂和其他的世界,以及夜魔以某種方式告訴他們的秘密。
1857年奧林·B.埃迪事件。他們凝視水晶,通過自己的秘密語言召喚它。
1863年集會中有200人或者更多,不包括前面的人。
帕特里克·里根失蹤后,愛爾蘭男孩在教堂聚眾鬧事。
1872年3月14日報紙上有一篇撲朔迷離的報道,但人們都不去談論它。
1876年6人失蹤——秘密委員會拜訪梅厄·道爾。
1877年2月通過的決議——教堂于4月關閉。
5月,聯邦山一伙男孩威脅××博士和教區委員。
1877年年底之前181人離開城市——未提姓名。
1880年前后,幽靈事件開始發生——試圖弄清報道的真實性,即自1877年開始,無人再進過教堂。
向拉尼根要攝于1851年的此地照片。
布萊克把這張紙重新放回筆記本中,把筆記本放進外套口袋里,轉身看著下面塵土中的骷髏。筆記隱含的意思非常清楚,毫無疑問,為了尋求轟動的新聞,42年前這個人曾來到這座荒棄的大廈,而別人都沒膽量這么做。或許沒有人知道他的計劃——誰知道?但他再也沒有回報社(一直沒有發回報道)。他鼓起勇氣克服的那些恐懼會不會突然將他擊倒,使他突然心力衰竭?布萊克彎腰看著隱隱閃爍的骨骼,發現它們的狀態很奇怪。一些非常散亂,一些骨端似乎融化了,還有一些奇怪地發黃了,有模糊的十字標記。這種十字標記在一些衣服碎片上也有。頭蓋骨十分怪異——有黃色的斑點,頂部有一個十字形的洞,似乎某種強酸腐蝕了堅硬的骨骼。這副骨架這40年來一直寂靜地躺在這里,究竟發生過什么,布萊克無從想象。
布萊克再次去看那塊石頭,在他意識到它后,便讓它奇怪的作用力在自己腦海中上演模糊的歷史劇。他看見一隊隊穿著長袍、頭戴罩蓋的形體,它們的輪廓不是人類,觀看著無盡的沙漠,兩側是聳入云霄的雕刻的巨石。他看見在漆黑如夜的海底,塔墻林立,在漩渦狀的空間里,冰冷的、閃著幽光的紫色薄霧前彌散著縷縷黑霧。在最遠的地方,他瞥見一個巨大無邊的黑色海灣,只有隨風波動時才能看見固態或半固態的東西,陰郁的力量似乎使混亂加劇,似乎可以解答我們所有關于世界的矛盾、奧秘。
接著,魔咒突然被含混的驚恐打破。布萊克感到窒息,他轉身離開石頭,意識到某種無形的外星之物向他靠近,可怕而熱心地盯著他。他感到與什么東西糾纏在一起——這個東西不是在石頭里而是透過石頭看著他——這個東西不停地跟著他,通過一種非生理的視力辨認他。顯然,這讓他越來越緊張——它也可能見證了他那可怕的發現。光線越來越暗,由于他未帶照明工具,馬上就得離開了。
就在那時,在一束暮光中,他在那塊棱角奇怪的石頭中看到一道微弱的光亮。他試著不去看它,但某種說不清的力量迫使他的目光回到石頭上。這個東西能夠放射微弱的磷光嗎?死者筆記中所說的發光的偏方三八面體是什么?這個被拋棄的宇宙惡魔的巢穴究竟是什么?這里發生過什么?令鳥兒躲避的團團陰影中還潛伏著什么?這時,似乎有一絲莫名的惡臭從附近某個地方冒出來,但卻不知究竟從哪兒來。布萊克抓住張開口的盒子蓋,猛地扣上蓋。蓋子怪異的鉸鏈還很靈活,將真真切切發著光的石頭完全蓋住了。
蓋子合上時發出清脆的咔噠聲,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從活板門的另一邊頭上漆黑的尖頂內部傳來。毫無疑問,是老鼠弄出的聲音——這是他進入這座可憎的建筑后,唯一現身過的活物。然而尖頂中傳來的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是令人毛骨悚然,他幾乎是慌張地逃下盤梯,穿過令人毛發盡豎的中殿,進入穹頂的地下室,出來到了暮色漸濃的破敗的廣場上,接著又穿過聯邦山一道道熱鬧的、恐懼縈繞的街巷,朝山下那些正常的中央街道以及學院區那些讓他感覺像家的磚面人行道走去。
隨后的日子里,他未向任何人說起這次探險,而是閱讀某些書中的大量內容,在市中心查閱了多年的報紙檔案,狂熱地研究著從布滿蛛網的教堂法衣室里帶回的那本皮冊子里的密碼。他很快發現這密碼不是簡單的那種,研究很久之后,他確信密碼所用語言不可能是英語、拉丁語、希臘語、法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或德語。顯然,他得把他奇怪的學識中最深奧的知識運用上。
每個傍晚,過去那種向西凝望的、熟悉的沖動又回來了,他看見在那層層聳立的屋頂構成的遙遠而神秘的世界里,那座黑色的尖塔像昔日一樣屹立其中。但現在對他來說,這座尖塔卻帶有了一絲恐懼色彩。他知道它戴著那個惡魔傳說的恐怖面具,了解這些后,他眼前的景象開始以一種奇異的新的方式變得錯亂起來。春天鳥兒返回時,當他觀察它們在落日時分飛行時,他想象著它們以前所未有的恐懼避開那座荒涼的、孤零零的尖塔。當其中一群鳥兒靠近尖塔時,他認為它們會突然轉向、混亂而驚慌地四散開來——他可以想象到那狂亂的鳥叫聲,盡管聲音不會越過中間遙遠的距離被他聽見。
6月,布萊克在日記中提到成功破解了那些密碼。他發現,文章使用的是某些古老邪惡的教派所用的黑暗的邪靈語,經過之前的研究,他大約知道了文章的內容。奇怪的是,布萊克在日記中對破譯的內容緘口不提,但他顯然十分畏怯,對他的發現驚慌不安。日記中提到了由于盯著閃光的偏方三八面體而將一個夜魔喚醒的事情,以及他對那片黑色混亂的、港灣的一些瘋狂的猜測。日記中提到這種東西無所不知,且需要大量的祭品。布萊克的一些日記中表現出對這個東西的恐懼,他似乎認為這個東西是被從國外秘密召喚而來的,雖然他補充說街燈可以形成一道無法穿越的屏障。
關于他經常提到的那個偏方三八面體,日記中稱其為通往一切時空的窗戶,追蹤了自它于黑暗的冥王星上形成之日直至被古老的生物將其帶到地上之前的歷史。它被南極洲海百合類的生物所珍視,并將其置于它的奇怪的盒子中,被伐魯西亞的蛇人從海百合生物的廢墟中搶救出來。在億萬年后,它第一次進入人類之手,是利莫里亞人得到了它。它穿越了各種稀奇古怪的陸地和海域,然后與亞特蘭蒂斯一起沉陷,直至一名克里特漁民將其打撈進漁網中,出售給埃及一伙膚色黝黑的商人。法老涅弗倫·卡圍繞其建造了一座帶有無窗地窖的寺廟,他的這一做法遭到了反對,結果在以后的紀念碑和資料中惡名遠揚,后任法老和僧侶們自然將這座邪惡的神廟毀掉了,它便沉睡在神廟的廢墟中,直至盜墓者再次將其挖出來。
7月初,當地報紙上奇怪地出現了一篇簡短的報道,為布萊克的日記做了補充。文章說,自從一名陌生人進入廢棄的教堂后,聯邦山上一種新的恐懼似乎與日俱增。當地的意大利人悄悄議論著從黑暗無窗的尖塔中傳出的窸窣聲、碰撞聲、刮擦聲,并請神父驅逐一個總在他們夢境中出現的東西。他們說,有個東西總是不斷地盯著門觀看,等待足夠黑的時候鉆進去。
報紙文章中提到了當地存在已久的迷信,但對早期的恐懼的來源卻沒有過多提及。顯然,今天的年輕記者并非考古研究者。令人好奇的是,從布萊克的日記來看,他因為沒有重新掩埋那個閃光的偏方三八面體,以及讓那座可憎的尖塔又重見天日,并喚醒里面沉睡的惡魔而后悔不已。但他同時也描述了他的幻覺如何危險,并承認有一種即使在夢里也揮之不去的病態的渴望,即非常想再次參觀那座被詛咒的塔,再次從那閃光的石頭里窺視宇宙的秘密。
接著,7月17日早晨的報紙將日記作者置于一種如臨大敵的恐懼中。它只是一篇對聯邦山的惶恐不安、略帶詼諧的報道,但對布萊克而言,卻令他感到莫名的恐懼。當天晚上,一場雷雨使城市的照明系統癱瘓了整整一個小時,在這陣黑暗的時間里,意大利人幾乎要嚇瘋了。那些住在可怕的教堂附近的人發誓說尖塔里那個東西利用沒有街燈的那段時間,已經進入了教堂房間,行動黏滯而可怕地四處亂竄。最后,它又回到了塔內,塔中傳來一陣玻璃碎裂的聲音。它能去往任何黑暗抵達之地,只有光才能讓它消失。
當再次通電后,塔中傳來一陣駭人的騷動,但是只要污黑的百葉窗板中能透進一點微弱的光線就已足夠阻擋那東西了。它碰碰撞撞地及時爬回了它那黑暗的尖塔中,因為長時間的光亮將把它送回那位奇怪的陌生人所說的深淵中。在那陣黑暗的時間里,祈禱的人們在雨中用折紙或者雨傘遮擋著燃燒的蠟燭和明亮的燈具,聚集在教堂周圍——光可以保護這個城市遠離在黑暗中靠近的噩夢。當時,那些住得離教堂最近的人說,家里的外門咯咯吱吱地可怕地響著。
但這還不是最糟的。那天傍晚,布萊克在公告中得知了記者們發現的情況。最終,由于被恐怖事件的新聞價值所吸引,兩名記者不顧瘋狂的意大利人的阻攔,發現無法從門進入后,便從地窖的窗戶爬進了教堂。他們發現門廊和幽寂的中殿的灰塵有同樣被犁出的痕跡,還有一小塊一小塊破敗的墊子和光滑的凳套散落在各處,十分奇怪。到處都有一股難聞的氣味,到處都是黃色的污跡和類似燒焦的斑塊。他們打開通往尖塔的門時,聽到上面令人起疑的刮擦聲停了片刻,又發現狹窄的旋轉樓梯似乎被匆匆打掃了一遍。
塔內也是類似的半掃過的狀態。他們提到了七邊形石柱、翻倒的哥特式椅子、怪異的石膏像;但奇怪的是,并未提及那個金屬盒子和那具年久殘缺的骷髏。最讓布萊克感到不安的,除了污痕、燒斑、臭味,便是最后一個細節,這個細節解釋了為什么會有玻璃碎裂。塔的每扇尖頂窗的玻璃都破損了,有兩扇窗外側斜出的百葉窗板之間已倉促地被光滑的凳套填充物和粗糙的馬鬃坐墊堵上了,窗戶已經不透光了。還有更多的綢布碎片和一簇簇馬鬃四散在新掃過的地板上,似乎有人想把塔內變為之前那種窗簾密閉、完全黑暗的狀態,但中途被打斷了。
通往無窗的塔尖的梯子上也有發黃的污點和焦黑的斑塊,但是一名記者爬上去后,打開水平滑動的活板門時,將微弱的手電筒光束照向黑色的、散發著莫名惡臭的空間時,他發現里面昏暗無物,但是在手電筒光圈附近有某種生物留下的一些不成形的糞便碎塊。顯然,所有的恐懼在事實面前都蕩然無存。也許有人戲弄了迷信的山民們,不然就是一些狂熱分子為得到自己想要的好處而使勁煽動山上居民們的恐懼。或許,一些年輕人和一些世故的山民已經為外界添油加醋地上演了一場惡作劇。所以,當警署派一名警官調查事件的真假時,便發生了令人好笑的事。三個人接連尋找借口逃脫了警官的詢問,第四個人極不情愿地去了,但很快又回來了,并且也沒有提供什么有價值的材料。
從這個角度而言,布萊克的日記似乎是在為整個事件的發展推波助瀾。他責罵自己沒有親自參與這次事件,狂暴地猜測再一次斷電的后果。據說在那次斷電之后,他血管暴突地給電力公司打電話,要求他們采取一切措施防止再次斷電。他在日志中時時流露出擔憂,不止一次提到那位記者探索昏黑的塔頂時,未發現金屬盒子和石頭,以及那年久殘缺的、奇怪的骷髏。他認為這些東西已被移走了——至于被移到了哪里,被誰或者被什么東西移走了,他只能猜測。但他最恐懼的,還是他自身的心智和在遙遠的尖塔里作祟的惡魔之間難以言喻的聯系——這一切都是他的輕率舉動造成的,因為他從那完全黑暗的塔內喚醒了沉睡的夜魔。他似乎感到他的意志力被持續地牽引著,那段時間拜訪過他的人記得他坐在桌子旁,透過城市裊裊的煙霧凝望著西窗外尖塔林立的遠山時那種心不在焉的神態。他在日記中一直詳細地復述一些可怕的夢,以及他入睡后那種逐漸增強的罪惡而密切的聯系。他在日記中提到,有一天夜里他醒來后卻發現自己衣服穿得好好的,站在外面,機械地下了學院山向西走。他一次次地重復說,尖塔里的東西知道在哪兒能找到他。
7月30日后的一周,布萊克處于半崩潰的狀態。他沒有穿衣服,吃的東西全部由電話預訂。來訪者注意到他放在床邊的燈芯絨衣服,他說夜游癥使他不得不每晚把兩腳踝綁起來,這樣基本可以讓他保持不動,如果他費力解結的話,就會讓他醒過來。
他在日記中講述了那段造成他崩潰的經歷。30日晚上,他躺下后,突然發現自己在一個幾乎全黑的地方四處摸索。他只能看見短短的、微弱的、水平方向的藍光,但他能聞到一股濃烈的惡臭,能聽見從頭頂傳來的奇怪、輕微而且鬼鬼祟祟的嘈雜聲。他只要一動,便會被什么東西絆倒,每次弄出聲響時,上面都會傳來像是回應的聲音——一種含糊的騷動聲,夾雜著木頭從木頭上小心滑動的聲音。
有一次,他的手在摸索時碰到了一根頂部有凹洞的石柱,之后又摸到了一架靠墻放的梯子,他試著往上面惡臭更強烈的一處地方爬,一股灼熱的氣流將他擊倒了。在他的眼前,幽靈般的影像萬花筒似的上演,過了一段時間,所有影像都融入了一個巨大的深不可測的黑暗深淵里,里面有無數個太陽和一個個更為深邃黑暗的世界在旋轉著。他想到了關于終極混沌的古老傳說,在它的中心,躺著盲目癡愚的萬物之主阿撒托斯,他的周圍環繞著一群無思想的、無定形的臣民在跳著舞,突然一陣魔笛吹奏的尖細單調的笛聲使這一切漸漸停息下來。
接著,外面傳來的一聲尖銳的呼嘯聲將他從恍惚中驚醒,他又重回到了無法言喻的恐怖中。它是什么,他根本不知道——也許它是煙火滯后的爆鳴聲,由于人們要祭祀各種守護神或者意大利的圣人,整個夏天聯邦山都能聽到煙火的爆鳴聲。他大叫一聲,從梯子上重重地摔下來,房間內黑暗無光,地上滿是障礙物,他摸索著磕磕絆絆地從四周的障礙物中穿過,離開了這令人驚悚的地方。
他立刻知道自己身處哪里了,不顧一切地沖下狹窄的旋轉樓梯,完全不理會磕碰造成的疼痛。他飛速穿過巨大的蛛網密布的中殿,跌跌撞撞地穿過滿是垃圾的地下室,然后爬到了亮著街燈的外面,這里的空氣一片清新。接著,他發瘋似地沖下幽靈般的山丘,穿過黑色高塔林立的清冷死寂的城市,然后爬上一條東向的陡坡,回到了他那扇古老的房門前。
早晨,他再次恢復意識后,發現自己躺在書房的地板上,衣服穿得好好的,滿身灰塵和蛛網,身上每寸肌膚都酸痛難忍,而且渾身淤青。當他對著鏡子看時,發現自己的頭發被嚴重燒焦,外套似乎帶著一種奇怪的惡臭。從那時起,他的精神便崩潰了。從那以后,他便穿著睡衣懶洋洋地四處閑逛,除了盯著西窗外面,幾乎什么也不做,遇到打雷的時候便嚇得渾身戰栗,并在日記中寫一些胡言亂語。
8月8日午夜前一刻,發生了一場巨大的暴風雨。閃電不時襲擊著城市各處,據報道,出現了兩個引人注目的火球。大雨洶涌而下,時時轟鳴的雷聲使成千上萬人失眠了。布萊克擔心照明系統出現故障,凌晨1點左右他試著給電力公司打電話,但公司為安全起見,電話已暫停服務。他在日記中記錄了發生的一切——那神經質的大字、經常出現的難以辨認的字體,講述了他自己越來越狂暴、越來越絕望的故事,可以看出來當時很多字跡是在黑暗中摸索著寫下的。
為了看清窗外,他不得不關了屋里的電燈。他似乎大部分時間都坐在書桌旁,透過雨幕和市中心水光粼粼的綿延的屋頂,緊張地凝視著遠處的燈火勾勒出的聯邦山的輪廓。他不時地在日記中摸索著寫下一些句子:“千萬別停電!”“它知道我在哪兒!”“我必須摧毀它!”“它在呼喊我,但也許它這次并不想傷害我!”這些句子散落在日記的兩頁紙上。
接著,整個城市全部停電。根據電力公司的記錄,停電發生在凌晨2:12,但布萊克的日記中沒有說明時間。日記中記錄的只有“燈滅了——上帝保佑!”在聯邦山上,有一些觀望者也和他一樣緊張,成群被雨水浸透的人們撐著傘、遮住蠟燭、手電筒、油燈、十字架以及意大利南部常見的許多不知名的護身符,繞著邪惡的教堂周圍的廣場和街巷行進。他們贊美每一道閃電,當暴雨中的閃電變弱并最后全都消失時,他們便用右手做著神秘的敬畏的手勢。一陣風吹來,熄滅了大部分蠟燭,場面變成一片漆黑,透出危險的氣息。有人喚醒了斯彼利托·桑托教堂的默盧佐神父,他連忙趕到陰郁的廣場,嘴里不斷地祈禱著。然而,所有的祈禱都是徒勞的,黑暗的塔內確信無疑地傳出了詭異的騷動聲。
對凌晨2:35所發生的一切,很多人可以作證:一位聰明、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牧師;中央車站的巡警威廉·J.莫納漢,這位當時正好經過聚集人群的警官非常值得信賴,他出于職責停了下來詢問;還有78位聚集在教堂周圍的居民——特別是在廣場沒有墻阻擋的東面的那些人。當然,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這是一起超自然事件。有很多原因都可能導致這種事發生:在一棟巨大、古老、發霉且堆滿各種東西的、長久荒廢的教堂里,或許會發生我們不清楚的化學反應;惡臭的蒸汽——自燃——長期腐敗產生的氣體的壓力——這無數現象中的任何一種都可能導致這種事情發生。當然,那種故意造謠的因素也不能排除。事情本身真的非常簡單,時間不超過3分鐘。默盧佐神父一直是一個時間觀念非常強的人,事情發生時他看了好幾次手表。
事情是從黑暗的塔內突然傳來的一聲巨響開始的。在此之前,從教堂傳來一種奇怪的、散發著惡臭的類似呼氣的聲音,這惡臭越來越嚴重,而且非常令人惡心。最終,傳來木頭碎裂的聲音;接著,一個巨大而沉重的物體砸落在東面墻下的院子里。因為當時所有的蠟燭都滅了,也看不清塔的主體,但當那物體掉落到地面附近時,目擊者看到那是塔的東窗被煤煙熏黑的百葉窗板。
之后,一陣完全令人無法忍受的惡臭從高處看不見的地方冒了出來,人們咳嗽著,幾乎被嗆得窒息嘔吐。與此同時,空中仿佛有一雙巨大無比的翅膀撲扇著,引起氣流的振動,突然一陣比之前更強烈的東風刮過,吹掉了人們頭上的帽子和雨水滴答的雨傘。蠟燭熄滅后,夜晚所有東西都看不真切,但是一些向上仰望的人卻在漆黑的夜空中看到了一片比夜色更深的黑暗——就像某種無形的云煙以流星劃過般的速度射向東方。
這便是事情的全部經過。觀望者又驚又嚇,感到不安,幾乎呆了,完全不知該做些什么,或不用做些什么。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也不敢放松警戒;過了片刻,一陣滯后的、尖利的閃電撕裂了洪濤般的天空,緊接著是一陣震耳欲聾的轟隆聲,人們發出一聲禱告。半小時后,雨停了;又過了15分鐘,街燈突然亮起來,疲倦濕透的人們這才略感寬慰地回了家。
對于這件事情,第二天的報紙只在對暴雨的鋪天蓋地的報道中略微提了一下。似乎聯邦山事件后發生的巨大的閃電和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也發生在東邊更遠的地方,那里涌出的惡臭同樣引起了人們的注意。這個事件也影響到了學院山,那里的轟隆聲驚醒了入睡的居民,并引起了周圍各種充滿困惑的猜測。那些本來就醒著的人當中,只有幾個人看見了山頂附近異常的光焰,或者注意到了向上奔涌的空氣幾乎掃光了樹上的葉子,甚至令人難以置信地使花園的植物變得枯萎直至死亡。人們一致認為,那突然出現的巨大的閃電球一定撞擊到了這個社區的某個地方,但之后并未發現它撞擊留下的痕跡。兄弟會的一位年輕人說,在最初的閃電突然出現后,他看見空氣中有一團奇怪的、可怕的煙霧,但是他的觀察還未經證實。然而,所有的目擊者都認為,從西邊來的強風以及如洪水般難以忍受的惡臭發生在閃電之前;同時,閃電后空氣中充滿了燒焦的氣味。
人們十分謹慎地反復求證這些方面的事實,因為它們很可能與羅伯特·布萊克的死亡相關聯。兄弟會宿舍的后窗正對著布萊克的書房,住在這個房間的學生們9日早晨就從書房的西窗看見了布萊克蒼白的面孔,猜想他可能得了重病。當傍晚他們在同樣的位置看到同樣的面孔時,他們感到非常擔憂。當閃電擊中布萊克的房頂之后,他們舉著燈前往他的公寓。后來,他們敲響了學院的大鐘,最后找來一名警察撬開了布萊克的房門。
布萊克僵硬的身軀直挺挺地坐在窗邊的書桌旁,當破門而入的人們看到他玻璃球似的突出的眼珠瞪得大大的,那扭曲的面孔因恐懼而抽搐的表情時,都感到一陣惡心和痛苦,紛紛轉過臉去不敢看。盡管窗戶完好無損,但驗尸官驗過尸體后,很快報告其死因為電擊。對于死者嚴重扭曲變形的臉部,驗尸官則認為這是一個長期進行變態的科學研究、心理嚴重失衡的人受到強烈電擊之后的正常表現。他做出的這個推斷,從死者公寓中發現的書籍、繪畫和手稿及書桌上日記本中潦草的筆記也可以得到印證。布萊克直到最后一刻還在堅持寫這些瘋狂的筆記,在他收縮、痙攣的右手中還握著一支斷了筆尖的鉛筆。
停電之后,這些筆記變得極為雜亂,只有部分可以辨認。但是,僅僅從這些散亂的手稿中,就足以得出明顯與那位唯物論的驗尸官完全不同的結論,但是這種推測在保守派中很難被認可。迷信的德克斯特醫生將那個奇怪的金屬盒和有角的石頭——當從發現它的那個黑暗無窗的尖塔中看時,一個會自動發光的物體——扔到了納拉干西特海灣,這直接導致我們所有基于空想而形成的理論也一同化成了泡影。布萊克那離奇的想象力和嚴重的心理失衡,以及他對遠古異教的長期研究,最終形成了我們所看見的這篇潦草的筆記——這篇筆記也成了唯一能證明這個離奇故事的證據。
燈還滅著——現在一定滅了有5分鐘。我只能靠閃電來做記錄。亞狄斯承諾過會不斷閃電的!某種感應似乎使閃電結束了……雨、雷、風將一切都淹沒了……那東西控制了我的思想……
我記憶混亂。我看見了以前從未見過的東西。來自其他世界、其他星系……黑暗……閃電似乎是黑色的,而黑暗似乎是光……
它不可能是我在漆黑中看到的真實的山和教堂。一定是閃電在我的視網膜上留下的印象。上帝保佑,意大利人在閃電結束后拿著蠟燭出去!
我在害怕什么?它難道是尼亞拉托提普的真身下凡?我想起了修格斯,還有更遙遠的撒加,充斥著黑色行星的終極虛無世界……
巨大怪物展翅穿過虛無……無法穿過光亮的宇宙……由閃光偏方三八面體再造形象……送它通過可怕的光芒四射的地獄。
我的名字是布萊克——威斯康星州密爾沃基市東坎普街620號的羅伯特·哈里森·布萊克……我還在地球上。
仁慈的阿撒托斯!——閃電停止了——太可怕了——我通過一種怪異的感覺,不是視覺,能看見一切——光與黑暗已融為一體……山上那些人……等待……蠟燭和符咒……他們的神父……
距離感消失了——遠即是近,近即是遠。沒有光——沒有望遠鏡——看見尖塔——那座塔——窗戶——我能聽見——羅德里克·厄舍——我瘋了或者要瘋了——那東西在塔里騷動、笨拙地移動——我就是它,而它就是我——我想出去……必須出去,要聚集渾身的力量……它知道我在哪兒……
我是羅伯特·布萊克,但是我能看見黑暗中的那座塔。怪物的惡臭……感官在扭曲變形……爬上了那座塔的窗戶,窗戶碎裂,它出來了……
我看見它了——正飛過來——該死的風——無際的藍色——黑色的翅膀——猶格·索托斯,救救我——看,那三瓣形冒火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