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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聽雨帖
青瓦當上的苔衣已生長出第七個年輪,每道裂痕里都蜷縮著被遺忘的時辰。我總疑心檐角懸著的銅鈴在雨夜會發出青銅時代的嘆息——那些被雨水泡脹的銅綠里,是否藏著某位唐宋鑄匠未冷卻的指紋?蜘蛛在鈴舌上織就的銀網,每根絲線都在震顫中捕獲著來自永樂年的蟬鳴。
磚縫里的車前草年復一年地枯榮,某日忽然在晨露中抽出一莖絳紫色花穗。這不合時令的妖冶讓我想起母親梳妝匣底層那支點翠銜珠釵,銅鎏金底座不知何時被氧化成暗綠,卻仍固執地托著早已風干的木槿花。雨滴穿透雕花木欞的剎那,我分明看見釵頭顫動的翠羽化作滿庭墜落的星屑。
廊下石階的凹痕里積著前年的茶垢,用竹刀刮下的碎末在釉碗中蕩漾成微型湖泊。去年深秋夾在《陶庵夢憶》里的楓葉標本,此刻正與檐漏的雨水共舞,葉脈間滲出的胭脂紅漸漸洇染了張岱的殘墨。忽見頁腳浮出某行褪色的批注:“甲辰霜降,與素琴共聽夜雨“,而窗臺上那個青玉鎮紙,早已在某次地震中裂作陰陽雙魚。
粗陶盞底的茶垢堆積出黃鶴樓的地形圖,水汽蒸騰時總幻見崔顥的愁字在杯口凝成琥珀凍。某夜半醒時瞥見盞中浮沉著半片楓葉,葉緣鋸齒竟與二十年前父親刻在我檀木盒上的紋路嚴絲合縫。盒中褪色的湘繡帕角,還留著那年上元節他替我簪過的白玉蘭香氣。
書架第三層的《花間集》總在雨季散發出沉水香,書脊裂縫里棲著三只斷翅的枯葉蝶。翻到晏幾道“落花人獨立“那闋時,忽有暗香自紙頁間涌出,原是夾在其中的素馨花標本正在復活。那些被朱砂圈點的詞句在潮濕中舒展,竟在“羅衣特地春寒“的“寒“字上凝結出細小的冰棱。
竹簾卷起時帶落的雨珠,在案頭青瓷筆洗里匯成微型錢塘潮。昨夜清洗毛筆時,發現狼毫根部黏著半粒風干的淚痣——許是某位前朝才女在臨《靈飛經》時,被宣紙洇透的胭脂痣。硯池深處沉淀的松煙墨,此刻正與窗外飄入的槐花共舞,研出的墨汁泛著淡淡的宮粉氣。
老槐樹年輪里封存的驚蟄雷聲,在某個雨夜突然破壁而出。樹皮皸裂處滲出的樹脂,漸漸凝結成半透明的琥珀,其中封存著道光年間某位書生咬斷的狼毫。我常在月夜摩挲樹身上凹陷的繩痕,那些被纖繩磨出的溝壑里,是否還殘留著鄭和船隊遠航時的咸澀海風?
藏書閣頂梁垂下的絲絳,早已被蠹蟲啃噬成飄搖的琴弦。某次暴雨過后,忽有宮商之音自梁上傳來,原是蛀空的梁木在雨水中膨脹,將蛀孔演繹成天然的簫眼。那些墜落的蟲尸在青磚上排列成卦象,乾卦第三爻的裂紋里,正滲出李商隱“藍田日暖玉生煙“的墨跡。
西廂房墻角的銅鏡裂成八瓣,每片鏡面都映照出不同時空的雨景。某日擦拭時,發現鏡框夾層里蜷縮著褪色的絨花——想必是某位深閨女子在聽雨時,將思念繡作并蒂蓮的針腳。鏡中忽然浮現的漣漪,原是檐角墜落的雨珠在時空褶皺里激起的環形山。
子夜時分,雨腳突然變得粘稠如篆香灰。青瓷瓶里的素馨花謝了第七夜,花瓣墜入硯臺時,在“大江東去“的墨跡上綻開幽藍的曼陀羅。忽見硯池深處浮起半枚指紋,像是某個雨夜握筆者被驚雷劈中的瞬間,掌紋里滲出的墨汁正在凝固成永恒的琥珀。
更漏聲咽到第三更時,雨忽然化作千萬只透明的蝶。鎮紙壓著的《樂府補題》正在飄動,鮑照“霜露沾人衣“的墨跡在風中舒展,漸漸顯露出底層顏真卿未干的祭侄文稿。那些重疊的墨色里,分明有血淚在宣紙上重新暈開成杜鵑花的形狀。
晨光初現時,滿庭雨痕都凝成青銅器上的銘文。青磚縫里新生的蕨草正舒展羽狀葉片,承接那些墜落的光陰。案頭那盞汝窯天青釉茶盞,終于盛滿了蒼白的晨曦——而昨夜被雨水反復熨燙的往事,此刻都成了盞底游動的金絲鯉,在宋徽宗瘦金體的波紋里游向永恒的淵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