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瑤獨自倚窗靜坐，夜風吹散鬢發，她醒了醒神，才發現天已經微亮了。

又是一個無眠的夜晚。

好在青云宗的夏夜并不長久，春瑤即便睡不著也不覺得難捱。

她按住典籍的一角，繼續謄寫宗門新弟子的過往生平。

青云宗這次選了不少好苗子，個個都有一爭青云榜榜一的架勢。

福山長老顯然格外重視，大手一揮著人務必照顧妥當。

春瑤的父親林章喜滋滋地接了這個美差，春瑤的活計一下子翻倍增長。

好處就是林章終于點頭，林家內部入宗的名額落到春瑤頭上，春瑤也是青云宗的弟子了。

總算沒有枉費這些年絞盡的腦汁。

“阿瑤，阿瑤？”

門外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春瑤抬眼，是姒香：“在呢。”

“就知道你只顧著給林叔干活。”姒香三兩步走近，拿出一個儲物戒：“給，新弟子的入宗禮包。”

“你幫我領回來了啊。”春瑤迎上去，牽住姒香坐下。

“我不幫你領，你又只拿最差的那一份是不是？就這我去時都沒幾個好的了，好些連弟子劍都是破損的。”姒香嘰嘰喳喳：“這東西還是你親自忙活的，怎么就不知道提前給自己留一份！”

福山長老幾次強調新弟子們都是宗門未來的希望，一應安置都要優中擇優。

但春瑤經手整理時，仍舊只看見一堆良莠不齊的靈物。

這沒什么奇怪的。

僅憑一句空話，落不到實處。

“反正我不需要。”春瑤無所謂道：“我那點修為，弟子劍有沒有破損，都沒什么差別。”

“那怎么行！”姒香最不愛聽這些喪氣話：“裕玲那妮子修為才剛入境，今早照樣神氣十足地去搶入宗禮包。”

裕玲？

春瑤隨口問：“她不是去九洄峰找南淞玩？這么快就回來了？”

“哪呢。”姒香壓低聲音：“小作精一聽說自家人要把內部入宗的名額給她，當場就把人給甩了，直說自己要找個更好的。”

“啊？”春瑤最近忙得昏天黑地，此刻是真詫異：“可南淞這次不是也入青云宗了？我記得他可是這批弟子的頭名。”

“誰知道呢。”姒香支著腦袋：“今早裕玲牛哄哄拿完禮包，一轉身，南淞就站在她身后。”

姒香嘆道：“你沒看見當時裕玲的表情，一眼都不看南淞就自己走了。”

這不是裕玲的作風。

春瑤合上典籍：“中午裕家設宴，等我找父親匯報完差事，咱們去看看她。”

姒香附和點頭。

裕玲是整個裕家的掌上明珠，入青云宗這等大事，裕家當然會設宴慶賀。

事實上，若有小輩能入青云宗，誰家都會慶賀一番。

甭管是靠家族內部名額進，還是自己考入，青云宗對任何人而言都是登天梯。

只有阿瑤家里，靜悄悄的直到現在也沒個喜色。

姒香掃了一眼桌上剛寫完的文書。

......眼睛疼。

阿瑤的家，林家，是一個姒香一直都難以理解的家族。

青云宗等級森嚴，姓氏就是家族的庇佑，但林家的兩個女兒都不冠林姓。

大女兒虞情一心修煉不染塵埃，小女兒春瑤不思修行只做俗塵事。

虞情專心修煉也就罷了，畢竟青云宗實力為尊，修煉才是修士的正道。

但姒香不理解阿瑤為何真的全心撲在這些繁冗瑣事上。

宗門里誰都不想干這些雜活，林叔全接下來，然后背地里都扔給春瑤。

他自己倒是步步高升了，春瑤卻熬心費力，根本沒時間修行。

偏偏春瑤還做瑣事做得特別盡心。

姒香曾好奇問過母親，母親只說林家自有打算。

姒香想不通是什么打算，只覺得這是林家在疏忽排斥春瑤。

眼看春瑤順利入宗林家都沒什么表示，姒香就忍不住為春瑤擔心：“阿瑤你，多為自己想想啊。”

“總這樣舍己為人的做這些雜事怎么行呢？”

春瑤懂姒香的意思。

在青云宗生存，修行是根本，家族是庇佑。

這兩者春瑤都抓不住，日后如何，實在堪憂。

送走姒香，春瑤對著桌上的卷宗出神。

清風拂面，窗外初升的日光照得春瑤瞇了瞇眼。

她忍不住自嘲：姒香還是把我想的太好了。

她可是一直都在為自己想。

舍己為人？

春瑤環顧四周鋪滿的文書典籍。

她做這些事，可不是為了讓林章步步高升。

春瑤掌中浮現一本名錄。

林家甩給她瑣事，她趁勢造出這本記載了青云宗外門各色修行人士的名錄。

身家背景，修為人品，利益偏好，一目了然。

攫取信息私造宗門名錄是重罪，但春瑤做得很小心。

靠著這本名錄，春瑤對癥下藥，小心結交，已有所成。

或許林章都沒注意，他的政令但凡經了她的手，都會執行地格外順利。

不冠林姓又如何，家族庇佑，是庇護也是限制，她春瑤才不想一輩子受限制，

她要借力生存，步步積累，造就屬于她自己的聲望和權勢。

就如這本名冊，如果賣給青云宗的對頭臨霄宗，她就能淘換上萬的靈石。

上萬的靈石啊，夠她打通多少關系了。

春瑤靠坐在椅子上仰頭。

如今正式入了青云宗，她春瑤能做得更多。

父親林章慣常是呆在淮風殿的，踏入殿內時，林章正在品鑒新收到的茶葉，見春瑤進來也不抬眼：“新弟子都安置好了？”

“是，一切都已安置妥當。”

春瑤奉上一沓卷宗，笑道：“這是弟子冊，還差一人的影像石遲遲未交。不知父親是否要先行審閱？”

林章不耐揮手：“齊了再給我。”

春瑤收回卷宗，面色如常。

“你如今也是宗門的正式弟子了。”林章看春瑤一眼。

少女清清麗麗站在那兒，像初春的嫩芽。

林章吹了吹茶葉：“我已看好方家的方訶，擇日你們就結下道侶契約。”

春瑤猛然抬頭：“父親？”

道侶是身份的象征，一旦結定道侶，地位權勢就被框定。

方訶，煉器大戶方家的幼子，成日游手好閑，軟弱無能，修煉至今仍是凡人。

春瑤好不容易歸入青云宗，怎肯和一個鐵匠的兒子在一起？

她心下急轉，轉眼間臉上就掛了淚，似是不信一向疼愛自己的父親會這么狠心：“阿瑤不愿，求父親三思。

嬌兒哀求，林章不為所動。

他放下茶葉，面無表情地直視春瑤：“哦？那你說說，你有什么地方值得我三思？”

“父...親？”

手指上突然傳來一陣無法阻擋的刺痛，疼得春瑤不住顫抖。

有什么東西要從手中掙脫。

噌。

林章卸力，一本卷宗飛到了他手中：“是要靠這本名錄讓我三思？”

春瑤瞪大眼睛。

林章，竟然知道她做了這本名錄？

“記得這么詳細，費了不少心思吧。”林章一頁頁翻看：“可惜都是外門的庸碌之輩。”

林章扔到春瑤腳下：“一堆廢紙。”

卷宗和地面狠狠相撞，重重擊碎了春瑤的心。

她竭力掩飾住心中的狂跳：“父親您，早就知道？”

她含淚抬眼：“您是為了懲罰我私自做這本名錄，所以才要把我嫁給方訶？”

“錯了。”林章道：“是你這么費心記錄，讓我以為你志向在此。”

春瑤怔愣，她的...志向？

林章發現自己在暗自鋪設權勢了？

她本能地低頭，嘴巴像被塞了棉花說不出話。

“你不就是想在這外門權貴中擇一佳偶嗎？”

對女兒的這份心思，林章嗤笑。

早就發現春瑤對幾個世家子弟的蠢蠢欲動了。但都是外門。

小女兒，眼皮子就是淺。

他站起身：“你修行不善，想為自己擇個好道侶無可厚非。但既然生了這份精巧心思，眼界不妨高遠一點。”

林章指了指上面：“外門算什么，內門才是青云宗的天。真正的天之驕子，可都在內門。”

“至于這名錄。”他一把火燒燼，沉聲道：“你記住，要緊的東西，只能記在腦子里。你一向聰慧，為父相信你的能力。”

林章的眼底燒著兩簇暗火：“好女兒，別讓我失望。”

“為父等著你為林家找來的東床快婿。”

春瑤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淮風殿的，外頭的日光重新照在春瑤身上時，春瑤才覺得自己活了過來。

還好。

還好林章竟以為她造名冊是為了擇夫婿。

不知是慶幸還是悲哀，春瑤閉了閉眼。

林章獨斷專行，看來有些事得緩一緩，讓他發現自己在借林家發展自己的權勢就不妙了。

得找個內門的什么人當作目標接近，讓林章看到她在努力，別真一氣之下把自己訂給那什么方訶了。

正好她想試探一下內門的勢力。

找誰好呢？

春瑤在心里咂摸，內門的情況她也是一知半解。

“春瑤，你又來找阿爹匯報差事啦。”清亮的聲音從遠處飄了進來，春瑤凝神去看，是姐姐虞情。

她翩翩而來，像只落在高處的蝴蝶。

春瑤藏起了還在顫抖的手指，面色如常道：“姐姐。”

“面色這么難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虞情問道：“要不要進去讓阿爹診療一下？”

“不了。”春瑤立馬拒絕：“父親應該在等姐姐，姐姐快進去吧。”

不過一句普通的推辭，春瑤只想趕快離開，虞情卻紅著臉：“你...你也知道了？”

春瑤頓步，看著虞情，虞情眨眨眼笑道：“怪不得阿爹總說你消息靈通，他今天要幫我擇定道侶這種事，春瑤也能這么快知道呢。”

春瑤不動聲色，客氣一笑，目送虞情遙遙而去后轉身向外走。

林章，也要幫虞情擇定道侶。

也是像待她這樣，先打一巴掌威脅下嫁，再給個甜棗暗示她去釣內門的夫婿嗎？

人際漸罕，春瑤摸了摸胸前的吊墜，還是拿出了一張匿身符。

符箓已經陳舊，像是很久以前制作的，紙面甚至有些發青。

唯有燙金的紋路在日光下依舊熠熠生輝，隱約可見當初制符箓的人傾注了多少心思。

指尖微動，春瑤藏匿了身形和氣息，回到了淮風殿殿門外。

“柳月濯？”嬌俏驚奇的聲音突然放大：“阿爹是說青云宗少宗主柳月濯？他肯和女兒結為道侶？”

“這只是為父私下為你的安排。”林章喝了一口茶，哄著虞情讓她稍安勿躁。

“宗主已允諾，少宗主柳月濯可自行擇定道侶，他絕不干涉。”

“情兒，這就是你的機會了。那柳月濯之前一心修煉，其余之事知之甚少，男女之情就更不必說。”

“而感情是處出來的。”

“我的情兒如此美貌，性子又好，修為也高，只要多多接觸，不怕他柳月濯不動心。”

林章志得意滿，完全沒有剛剛面對春瑤時的冷酷：“我已為你打通門路，從現在起，逢年過節你都跟著為父添份禮送到內門，你要注明單獨送給少宗主。多送幾次，他總能記住你。”

“當然這也只是小節。”

“只要你在下月的小金會中奪得前十進入內門，為父就會設法讓你拜入柳宗主門下。到你同柳月濯一齊修煉，見面的機會自然多，再憑情兒你的能力，一切順理成章。”

似乎可行。

虞情轉了轉眼珠，想起進來時看到的春瑤：“那瑤妹妹呢？”

她看著林章的眼睛好奇道：“瑤妹妹也入了宗，阿爹是怎么為瑤妹妹打算的呢？”

“她？”林章突然笑道：“她怎么能和你比。”

“你天生就是和柳月濯雙飛雙宿的命，她的一切，自然也都要看她的命數了。”

命數。

隱在門外的春瑤看著林章想，她最討厭命數這兩個字。

討厭到她現在都是口中喚“父親”心中喊“林章”。

什么是命數？

幼時走失是命，修為無望是命，沒有姓氏也是命。

林章說，她就是一個普通人的命。普普通通，隱沒在青云宗。

他讓她別掙扎。

同是林家的女兒，虞情是和少宗主柳月濯雙飛雙宿的命。她就只能做岌岌無名的普通人？

春瑤不信。

父親不是讓她擇佳婿嗎？她就選柳月濯，回去就給這鼎鼎有名的少宗主送禮物。

她倒要看看，命數是否真有定。

春瑤無聲哂笑，悄然后退。

“你在偷聽？”

匿身符循聲而碎，原本空無一人的身后不知何時傳來陣陣威壓。

春瑤霍然轉身。

一個陌生少年正漫不經心地垂眸盯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