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裹著腐草的氣息漫過約克郡的荒原時，艾琳的指甲摳進了橡木馬車板。車廂里沒有坐墊，鐵鑄圣母像的底座隨著顛簸不斷撞向她的膝蓋，淤青在粗麻長袍下暈開紫斑。母親說過疼痛是上帝賜予的苦鞭，但此刻她寧愿相信這是魔鬼的嘲笑——畢竟她正被送往據說供奉著十二位殉道圣女的小摩爾修道院，而魔鬼總愛在圣徒腳下筑巢。

馬車停在高聳的黑鐵門前，車夫用鞭桿敲了三次銅鈴。艾琳數到第七下心跳時，門縫里才擠出個佝僂的影子。那是個裹著灰袍的老修女，風帽壓得低過鼻尖，手里提的油燈卻亮得異常，仿佛要把夜霧燒出窟窿。

“罪人之女？“老修女的聲音像枯葉擦過墓碑，“院長在禱告廳等你。“

穿過中庭時艾琳踩到一團濕軟的東西。月光正好在此刻破云而出，她看清那是件沾滿酒漬的猩紅綢緞襯裙，領口金線繡著鳶尾花紋章——這花紋屬于某位去年剛向修道院捐贈百畝葡萄園的子爵夫人。老修女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油燈晃動的光圈里，艾琳瞥見走廊石墻上掛著幅《最后的晚餐》，但畫中所有門徒的臉都被匕首刮花了。

禱告廳的門是用胡桃木包鐵的，推開時發(fā)出垂死之人的呻吟。艾琳第一眼看見的并非院長，而是懸在穹頂的青銅吊燈。十二根蠟燭燃在十二圣女銅像的手中，融化的蠟油順著圣女們的指尖滴落，在石地上凝成血淚般的痕跡。燭光搖曳間，她終于看清跪在祭壇前的女人：凱瑟琳院長穿著雪白羊毛長袍，金發(fā)瀑布般垂到腰間，但她的額頭正緊貼著某個年輕牧師的膝蓋。

“托馬斯，我的告解還沒結束......“院長的呢喃帶著蜜酒般的黏稠。牧師的手指插進她發(fā)間，指節(jié)上戴的主教戒指硌得金發(fā)簌簌作響。艾琳注意到祭壇上的銀圣餐杯是倒扣的，杯底殘留著胭脂的痕跡。

老修女突然拽了艾琳一把，力道大得驚人。她踉蹌著撞上經書臺，黃銅香爐翻倒，灰燼潑灑中露出半截燒焦的絲襪。凱瑟琳院長終于轉過身，燭光在她臉上切割出完美的神圣與欲念——左眼含著慈悲的淚光，右嘴角卻粘著葡萄皮的紫漬。

“啊，我們的新羔羊。“院長的赤腳踩過絲襪，雪白足踝系著條細銀鏈，墜子竟是只銜著玫瑰的夜鶯，“聽說你母親用山羊血偽造圣痕？“

艾琳的喉嚨突然被記憶刺痛。她想起刑架上母親皸裂的嘴唇，那些用拉丁語咒罵的教士，還有最后時刻塞進她手中的銀十字架——此刻那項鏈正貼著胸口發(fā)燙，墜子尖銳的棱角刺得生疼。院長突然捏住她的下巴，指甲涂著石榴汁染紅的半月痕。

“在這里，“溫熱的酒氣噴在艾琳耳畔，“你要學的第一課是沉默。第二課是......“

尖叫聲就在這時刺破夜空。院長皺眉的瞬間，禱告廳側門被撞開，兩個滿臉潮紅的修女架著個掙扎的姑娘沖進來。被架著的女孩最多十四歲，亞麻長袍領口裂到腰際，露出的肌膚上布滿青紫掐痕。艾琳聞到了熟悉的莨菪葉味道——母親曾用這種毒草幫被領主糟蹋的女仆流產。

“瑪格麗特修女！“院長突然朝陰影里喊，“把這個小蕩婦關進地窖，明早賣給皮革商。“

老修女佝僂的背忽然挺直了。她掀開風帽，露出張被刀疤貫穿左眼的臉，空眼眶里塞著顆渾濁的玻璃珠。當瑪格麗特抓住女孩手腕時，艾琳看見她袖口滑出的不是念珠，而是條帶著倒刺的牛皮鞭。

“等等。“院長忽然用腳尖勾起艾琳的下巴，“讓新來的羔羊觀摩學習。“

地窖臺階比墓穴更陰冷。瑪格麗特修女的油燈照出墻上的抓痕，有些帶著陳年血跡。艾琳數到第三十七級臺階時，聽到了流水聲——不是圣泉的叮咚，而是葡萄酒注入橡木桶的汩汩響動。轉過最后一個彎，濃烈的酒氣混著汗腥味撲面而來。

二十多個修女圍坐在酒桶拼成的長桌邊，燭臺是用折斷的十字架改造的。她們的白頭巾歪斜著，有人穿著繡金線的束腰，有人光腳踩著鑲珍珠的拖鞋。桌面上堆著啃剩的烤孔雀骨架和翻倒的棋盤，黑白玉棋子散落在潑灑的酒漬里。艾琳注意到墻角的懺悔室被改造成儲藏柜，格柵里塞滿絲綢內衣和銀酒杯。

“今晚的貨色不錯。“桌首的紅發(fā)修女朝瑪格麗特舉起酒杯，酒液順著她小臂上的刺青流淌——那是句倒寫的《雅歌》：“我的良人下入自己園中，到香花畦。“

被拖進來的女孩突然掙出一只手，指尖在瑪格麗特臉上抓出血痕。老修女的反應用快得不可思議，鞭子纏住女孩脖子的同時，靴跟狠狠踹向她的膝窩。女孩跪倒時，瑪格麗特俯身在她耳邊說了句什么，聲音輕得像毒蛇吐信。下一秒，女孩的尖哭變成了絕望的嗚咽。

“看夠了？“瑪格麗特轉頭對艾琳說，玻璃眼珠映著跳動的燭火，“記住，這里的葡萄酒永遠比圣血濃稠。“

回到寢室時，艾琳在粗麻枕頭下摸到了張羊皮紙。借著窗縫漏進的月光，她認出這是母親的字跡——用龍血墨水寫的希伯來文，只有最后一行她能讀懂：“銀十字架的第三顆水晶右轉兩次，當修女們的酒氣蓋過乳香時。“

走廊突然傳來絲綢摩擦石地的窸窣聲。艾琳迅速藏好紙條，從門縫瞥見凱瑟琳院長提著燈走向地窖。她的白袍下擺沾著酒漬，赤足上的銀鏈不知何時換成了金鏈，墜子變成了交纏的雙蛇。當院長的身影消失后，艾琳輕輕轉動胸前的十字架。第二顆水晶發(fā)出輕微的咔嗒聲時，遠處傳來修女們放浪的笑聲，混著葡萄酒桶滾動的悶響，仿佛地獄的晨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