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你所愿,她碎了!20段痛到極致的宿命虐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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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最是人間留不住
楔子
我同當今尚書郎江玄之做了七年的夫妻。
他這人啊,刻板,無趣,不茍言笑,是個十足十的木頭。
我與這樣的木頭日日夜夜相伴七年,我嫌棄他不解風情,他則嫌棄我話多鬧騰,到底活生生從新婚夫妻變成了一對怨侶,沒能熬過七年之癢。
和離這事兒是他先提出來的,也不過是茶余飯后他坐屋里寫著遞上去的折子時隨口同我說了一句。
當年設計逼我嫁的是他,如今提出和離的依舊是他。
我答應的痛快,當天讓他寫了和離書,同他要了城南巷外那院子的地契,包袱一甩就打算走人。
他卻忽然在我后面喊了我的名字:“初禾。”
我以為他后悔了,轉頭好整以暇的看著他,他卻只是俯身,給我撥了撥頭上的簪子:“發簪歪了。”
江玄之這憨貨活該孤寡一生。
我惱羞成怒,走之前甩了他一巴掌,丟下一句話:“江玄之你個廢物,以后別讓我見到你,見你一次我打你一次。”
我后來在城南獨居,也這么由得自己一個人過。
我本以為我同江玄之不會再見了。
可我未曾想到,也許因為我打了他,他為了隔應我,在他那位太子殿下逼宮失敗后,也存了想死的心思,沒死在別處,偏生死在了我的院外。
是啊,我同江玄之做了七年夫妻,七年后,夫妻緣盡,他為了報復我,在我的院外服了毒,死也不愿讓我安生。
1
此時,我正在同江玄之大眼瞪小眼。
他右眼上青了一塊,被我給揍的。
無非是他左擁右抱,大庭廣眾之下同美人調情。
這一年的江玄之將將過了十八歲,尚還年輕,生的尤其俊秀。
他手上把玩著他的玉骨折扇,眉眼雖然清雋,卻因為含著笑,無端顯得風流多情起來。
兩個美人瑟縮躲在他身后,而他也懶得去管,緩步朝我走了來,端得一身風姿卓然,他什么都沒干,就只是用那折扇挑起我的下巴,在我愣愣看向他的時候,他另一只手指著自己眼睛上那塊傷,言語間不無調笑之意:“姑娘家家的下手可真重,有沒有想過給本公子負責?”
我尚未在震驚之中緩過神,思緒翻飛間也并未想起江玄之年輕時有過什么孿生兄弟,于是試探著喊他名字:“江玄之?”
“姑娘怕是只知道我的名字,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我兄長啊是當朝丞相,在這洛陽城,還無人敢……嘶!”江玄之還未顯擺完,我給他另一只眼睛也來了一拳,將將好湊成一對熊貓眼。
江玄之這時候畢竟是個紈绔,被姑娘家打了一次,還可端著姿態調戲上一句,被同一個姑娘打了第二次,面子上掛不住,再也沒辦法維持原有的好脾氣,指著我罵道:“哪來的瘋婆娘,來人,給我綁起來扛回府去!”
他脾氣不好,我脾氣比他更差些,畢竟我十六歲那年便能孤身一人提著把刀砍了當朝御史,更不可能怕這會才十八歲還是個廢物點心的江玄之。
我拽著他領子,又懟著他臉來了一下,惡狠狠開了口:“瘋婆娘?睜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了,我他媽是你夫人!”
我第一次見著十八歲的江玄之,心中自然恨極怒極,恨他欺騙我七年的大好年華,惱他到死也要隔應我,讓我日夜不得安生。
哪怕這時候的江玄之還并未曾娶我,我也毫不留情地將他給揍的差點毀了容。
2
江玄之死后,難為我給他埋了尸收了骨。
江玄之臨死前曾求我,要我無論如何都要設法回到十四年前,否則做鬼都不會放過我。
我花了一年時間想去忘了他,偏生他死的極慘,吐了我滿身的血,臨到頭抓著我的衣袖死都未曾瞑目。
奈何他是當朝刑部尚書,變法行至一半突然橫死,彼時太子李顯已死,靜淵侯沈寒掌權,他掩去了江玄之已死的真相,從郾城帶回一具同江玄之一樣的傀儡,得以讓變法繼續。
致使我青天白日以為見了鬼,我因此被他攪的噩夢纏身,夜不能寐,到頭來還是去了趟郾城找了那個能讓時空回溯的術士。
我去尋那個術士的時候,他將將被人罵作江湖騙子還被打斷了一條腿。
我扔下三百兩定金,他拿過銀子只是道:“有些事有些人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天命更是誰都甭想妄圖更改,我雖收了錢,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回到過去,姑娘可想好了?”
說到底,能不能回去他也不知,但那定金他是不想退的。
我倒也無甚所謂,只是瞥了下自己手上的刀,沒什么情緒的開口:“錢不用還,若回不去,我把你另一條腿也打斷,全作先生治腿的錢。”
那術士許是被嚇的,哆哆嗦嗦的給我施了法陣,當真將我送回了承平十七年。
時光可回溯,天命卻不可違。
我不知道這句話是真是假,我做的第一件事兒就是去找十八歲那年的江玄之。
我同江玄之相伴七載,哪怕他不會做人做的事兒,我也向來覺得他是個正經人。
他話不多,也很少笑,除了那紅色官袍,平日奔喪似的,穿著身黑衫,整天扳著張臉,冷冷清清的總讓我覺得這日子過不下去。
我一直覺得十八歲的江玄之會是個一心讀書科考,不茍言笑的書呆子,然而當他左右各摟一個姑娘從花樓嬉笑著出來時,我才意識到,江玄之曾經是個紈绔。
那一年,江玄之并無功名傍身,嘴上時刻不忘到處顯擺他那在朝為官的兄長,曠課斗雞走馬看美人,好不快活。
我借此出了口惡氣,把江玄之揍的挺慘。
江玄之他爹死的早,他兄長江羨秋比江玄之大上十余歲,又當爹又當媽的將這混蛋拉扯大,江玄之便哭到了他兄長江羨秋面前。
彼時,嬌嬌公子頂著臉上青紫坐在地上嗚嗚咽咽,我則在江羨秋吩咐給我松綁后大爺似的捧著茶盞坐那喝著茶,江玄之說到情動之處時我還不忘順帶踹了他一腳,不滿道:“別學野鴨子嚎,聒噪!”
那會堂中所有人大氣不敢出上一聲,江玄之整個人傻了,委屈巴巴的瞅著他哥。
江羨秋咳嗽了兩聲,問道:“姑娘今年多大了?可曾練過武?”
我這才規規矩矩起身行了一禮:“妾身姓姜名河,今歲二十有四,家父參過軍,因而妾身學過數年保命功夫,一年前死了夫君,如今孤身一人,無甚去處,路過花樓時見著江小公子調戲姑娘,才路見不平揍了江小公子。”
江玄之眼睛驀地睜大,“花樓里的姑娘本就是自愿的,我哪調戲她們了?”
“混賬東西,給我閉嘴!”江丞相出了名的脾氣暴躁,對著江玄之吼了一聲,而后面不改色的同我道:“你既然打了玄之,放你走對外也不太好交代,在府里留著吧,就進玄之院子給他當個護衛。”
我自然應下,而江羨秋揉了揉眉心:“得虧姑娘今日一番教訓,這孩子啊難管教,往后該打就打,往死里打。”
“是。”我微笑應下。
江玄之就這么當著我同他哥的面暈了過去。
3
江玄之醒來后尋死覓活了數次。
青天白日的坐在井邊囔囔著要跳井,我心知他死不掉,便也任由他鬧。
誰知這憨貨下來時腳邊滑了一下,當真一頭栽到井里,濕漉漉的被撈上來后,當夜便發了燒。
江玄之將自己裹在被子里瑟縮著喝藥,看我也再沒什么好臉色。
我就在一旁安靜的站著,直到他將空了的藥碗遞到我手里,我才如大夢初醒般準備離開,卻被江玄之拽住了衣袖:“我同你無仇無怨,你今日為何打我?”
“你長的同亡夫有七八分相似,今日見著了,錯認成是亡夫,便打了。”我沒有任何道歉的意思,環著胸漫不經心的開了口。
江玄之大底折騰累了,聽得我這么一句話,也沒跳腳,就只是嘲諷道:“你那夫君也是可憐,怕不是被你這等悍婦給打死的。”
我平生只打了江玄之兩次。
一次便是和離那日,我氣不過扇了他一巴掌,第二次便是如今,我將七年怨氣發泄在了十八歲的江玄之頭上。
揍他的確揍的挺出氣,可若說是許多年后娶了我的那個江玄之,我是萬萬不敢下死手的。
江玄之比我大八歲,為人沉穩,行事更無可指摘,總是習慣性的皺著眉頭,一身凜冽氣息難以遮掩,清泠泠的眉眼看過來時,便總能讓我安安靜靜乖覺下來。
我那會是慫他的,哪怕十六歲時,我有膽量殺人,卻沒有膽量去同江玄之叫板。
我初遇他那年正是承平二十三年,也是曾經的鎮北將軍趙崇佑被當朝御史參了一本后被抄家的第八年,我是趙崇佑的獨女,當年幸得恩人所救,僥幸活了下來。
十六歲那年在自覺一身武藝足夠精進后,提著把刀入了洛陽,一刀砍死了那正在酒樓同別的官員議事的御史。
我當時空有一身膽量,自然也是抱著沒命回去的心態。
我被收押入了監牢,刑部尚書江玄之恰是我的主審官。
當年他一身紅色官袍,孤身一人來到牢房里。
他的面色蒼白,氣息卻凌厲的駭人,往那一站便無形中有股壓迫感。
他一直盯著我看,我心下雖不安,卻也沒表露出來,就只是吊兒郎當的坐在地上,撐著腦袋狀若無意的開了口:“那死老頭是我殺的,該招的我都招了,要殺要剮都隨你。”
甭看江玄之那時一臉不近人情的樣子,我本以為我如此混賬,他會當即就將我就地正法,可他當時卻只是皺著眉同我道:“給我坐好了,姑娘家這般混不吝的,像什么樣子?”
他說話的語氣像極了我那早死的爹。
我連御史都敢殺,那么多士兵圍著我時都面不改色,卻偏偏因為江玄之簡單的一句話,就不由自主坐的端正了起來。
“趙初禾,我可以饒你一命,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江玄之的語氣絲毫不容反駁。
我是來報仇的,卻并不是真的想把自己這條命搭進去,見江玄之如此說,我自然點頭答應。
而江玄之朝我招了招手,在我湊近時,隔著牢房的欄桿,伸手摸狗一樣蓐了一把我的頭:“嫁給我,做我的夫人,你便能活著。”
江玄之出現的及時,我思來想去,覺得江玄之既然能救我一條性命,除了以身相許我也想不到太好的報答方式。
洞房花燭那天晚上,蓋頭是我自個兒掀的,一整壺交杯酒是我一人喝的,我看著一身紅衣長身玉立的江玄之,自覺這場婚事不過是他頭腦一熱定下的,我生怕他往后清醒過來又不想要我,如何都不肯脫衣服同江玄之睡覺。
新婚之夜,這無疑是在打江玄之的臉。
而江玄之的確沉默了好久,才將我上上下下都掃了一遍,最后瞥了一眼我的胸,用那再冷淡不過的聲音道:“毛都沒長齊的黃毛丫頭,腦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兒?”
他那夜碰都未曾碰我,兀自合衣在我身旁睡下。
我與他成婚的第一天,便深覺自己的人格遭到了侮辱。
4
十八歲的江玄之最初對我抵觸的很。
說的好聽是護衛,卻讓我隔著十步之遠的距離站著。
他年輕時不喜端架子,看著誰都愛笑,同那個整日只有一個表情的江玄之分明就是兩個人。
他這人愛玩,病已經大好的時候,大半夜又折騰著爬上了相府最高的那棵樹吹冷風,還不忘拿了壇酒坐那說要賞月。
這反倒把府里的下人給嚇的夠嗆。
我從小廝手里接過手爐,飛身坐在了他旁邊,身邊驀然多出了一個人,江玄之嚇的夠嗆,差點便往下摔了去,被我伸手一把攬住了他的腰。
我極為自然的將他的酒壺搶了來,把手爐遞給了他。
若說我所了解的江玄之,是一潭掀不起任何波瀾的死水,少年江玄之眉目卻是多變的,多笑多罵,一揚眉一撇嘴便總毫不遮掩的透露著自己的心緒。
他用那雙明澈的眼睛盯著我瞧,伸手就來搶我手里的酒,被我輕易躲開,死孩子這個年紀逆反心理頗為嚴重,搶不到酒,卻還怕掉下去,氣勢洶洶的朝我吼:“要你管啊?”
我伸手作勢要揍他,他果真瑟縮了一下,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姑娘家好好說話,別動手啊。”
“我不打你,那你得聽話,病還沒好不許喝酒,給我把手爐揣著。”我彎眉沖他笑。
他看著我,有那么一瞬的遲疑,到底因為前些日子被我打怕了,這才將手爐乖乖踹在手心。
“你那夫君同我生的很像,長的定然很好看吧,你怎么忍心下的去手。”他依舊抓著我打夫君的事兒不放。
我私心以為,江玄之這混賬東西的確該打,我也不遮掩,轉而同他道:“他跟你性子相反,冷的像那天邊浮云,山間落雪,無趣的很,他不喜說話,大部分時候也不許我同他親近,整日里就喜歡把自己關書房,跟這么一個人待一起七年,論誰都會受不住。”
“七年夫妻情分,他更是說斷就斷,死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孤家寡人,想來想去,還厚著臉皮死在了我面前,要我以妻子的名義替他收尸,你說說,這是不是個混賬?”
江玄之被我說的一愣一愣的,便也不在意我之前招惹了他,只看了看我,便又低頭看著自己衣袖上的暗紋,猶自喃喃:“不可能啊……”
“不可能什么?”我明晃晃盯著他瞧。
而他像轉而同我笑開,沒頭沒尾來了句:“你夫君怕不是同你有什么愁怨,裝成一個木頭故意氣你。”
一裝就裝了整整七年。
他自個兒都承認了,我也大底覺得江玄之是同我結了仇,看身邊的人時眼神便又不一樣了,江玄之許是怕我發病,眼飄忽間佯裝自己累了,打算從樹上爬下去。
爬的太快,腳下便又是一打滑,直直朝樹下摔了去。我匆匆忙忙跳下去將他整個人接在懷里,而我的后背直直撞在了地上,正想罵人的時候,趴在我懷里的江玄之卻直愣愣瞧著我。
彼時月光傾泄而下,他伸手解下了我束發的發帶,還不忘捏了捏我的面頰,輕聲道:“小寡婦,那么著急我,是不是瞧上我了?”
江玄之年輕時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紈绔,此時還是病入膏肓無藥可救的那種。
5
我來這兒的目地,一是為了完成江玄之的遺愿,二是想試圖斷去同江玄之的夫妻緣分,哪怕那術士說天命不可更改,可我并不愿去相信,便總想著試上一試。
自那日后江玄之便也不再怕我,少年人本就話多,成日嘰嘰喳喳沒完沒了。
他逛花樓我不管,捧戲子我便也在一旁看熱鬧。
今兒個,他更是在戲園包了場,就為了去看一個叫鶯娘的戲子。
彼時江玄之手里拿著折扇晃啊晃,指著那臺上咿呀呀的戲子道:“小寡婦,你瞧瞧,人鶯娘在臺上也扮的寡婦,那身段,那嗓子,再瞧瞧你,也就只長了張臉還能看看。”
他瞧我入了這江家后再未揍過他,膽子也大了些許,知道我死了夫君,叫我小寡婦叫的比誰都順溜。
我這會卻覺得,江玄之帶我來這,并非是圖他自己開心,而是來刺激我的。
我嗤笑一聲,只在他身側的位置坐下來,磕著桌上的瓜子,“你是江家公子,既然那么喜歡姑娘,搶一個回去做填房不是正好?”
初時我以為江玄之過去雖不曾萬花叢中眠,也好歹同姑娘睡過覺,而今才知曉江玄之啊也就最多摸摸姑娘的手,摟摟姑娘的腰,是個十成十的慫包。
“我才不收填房,我只會娶一個夫人,只娶我最愛的那個。”江玄之的眼睛很大,這會含著光影明滅,偏生亮的嚇人。
我聽他這般說,心下無來由的空了下來。
他說他只會娶自己最喜歡的那個。
我想開口,讓他娶個溫柔解意的世家小姐,亦或是婉約賢良的小家碧玉,莫要在六年后一意孤行去娶一個才殺了人,只會舞刀弄槍的野丫頭。
只不過未曾有開口的機會,臺上的戲已然唱罷,而方才還說著不會娶填房的混賬東西已然湊到臺下,伸手扶著鶯娘下了臺。
少年人說的話總還算不得數的。
我自覺在門外等著江玄之。
卻驀地被戲園對門那間首飾鋪子里那支剪秋羅玉簪吸引了目光。
我忽然想起,江玄之在娶我以后,每年我生辰,他會吩咐下人為我煮上一碗面,然后就給我買上一件碧玉鑲金的首飾,都是庸俗難耐,土氣至極的樣式,以至于那些首飾年年放在首飾盒里落了灰。
我嫌棄他的眼光時,他總能裝作聽不見般做著他自己的事兒。
如今我才明白,江玄之混在女人堆里那么多年,不是沒有眼光,他送這些完全是故意氣我的。
唯有在我同他成婚后的第七年,他送我的禮物是一根紅玉所雕成的剪秋羅玉簪,上面刻了一行小字: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我這般的武夫自然看不懂這詩中彎彎繞繞,下意識的以為江玄之那死腦筋終于開了竅,邀我明年同他一處賞花。
偏生在不久后他便同我提出了和離,我才恍然間意識到,他這是在諷刺我,覺得我如此沒心沒肺和離后定然沒多久便能同旁人廝混在一起花前月下。
那根簪子哪怕再如何稱心,我也當著他的面摔了。
而今分明是承平十七年,我卻見到了極像的一根剪秋羅玉簪,只不過那玉要粗糙些,簪面上也沒有刻字,并非同一支簪子。
這根簪子被鶯娘給搶先一步拿在手里,我抬眼,江玄之正同鶯娘在這地兒選著首飾。
鶯娘喜歡那簪子,纏著江玄之給她買下。
江玄之的確買了簪子,卻轉而將它簪在我的發上,彎眼笑的一派風流:“這簪子送你了,只不過這紅玉玉質太粗糙了些,往后等少爺我有機會,給你打更好的。”
只有我知,江玄之雖然隨口一說,但他未曾食言。
他十四年后也還記得現在說的一番話,給我打了新的簪子,只不過啊,是為了諷刺我順帶同我和離才送的。
這個男人真真混賬的很。
鶯娘這么個戲子,氣性還就挺大,見江玄之如此下她臉,甩著她那袖子,推了江玄之一把,扭著腰走了。
而我思及這些恥辱的舊事,火氣上來,也踹了江玄之一腳:“用你多事!”
本想將簪子拔下摔了,思及我之前粉身碎骨的那根,終究不忍心。
而江玄之在我身后卻委屈上了,彎腰揉著他那被踹疼的腿,低聲道:“我就是覺得你看那簪子的眼神怪讓人心疼的。”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江玄之啊,要么不管我,真真待我好起來的時候,大底也是想將我從他身邊推開的時候。
他要我自去尋一個更好的郎君,盼我有一個良人,有一段好姻緣。
而他到頭來,作繭自縛,斷了自己的前路,也斷了我同他的夫妻緣分,臨死前卻又后悔了,非要死在我面前,到死都讓我記得他。
所以啊,既然舍不得,又憑什么走的那般干脆?
我看著江玄之,眼中驀然泛起霧色,想問他許多事兒,卻也明白,此時的江玄之沒辦法給我一個想要的答案,于是只能低聲問:“那小戲子被你氣跑了,不追回來么?”
6
因著那日的事兒,我稱病躲了江玄之數日。
江玄之沒心沒肺的程度頗有我年輕時的樣子,他知道我裝病,自去玩著他的。
那日忽而下起了雨,跟著江玄之出門的小廝卻是自個兒回來了,哭著跪在江丞相跟前說將少爺給跟丟了。
江玄之那日去郊外游湖,正碰上其他官員的公子,那些公子哥把江玄之拉到自己船上,順帶扣下了江玄之的小廝。
后來下了大雨,待小廝脫身再去船上尋江玄之時,那些公子哥各摟著各的美人,嬉笑著說江玄之早就下了船,不知道往哪出去了。
江家派了不少人出去尋,我心下不安,便也撐著傘出了門。
我一直都知道,江玄之在下雨天是不認路的。
在我慢慢接受江玄之是我夫君以后,我仗著年紀小,鬧過不少脾氣。
只因他這人啊,完全沒有為人夫的模樣,我難過時不知道安慰,我生氣時也不知道勸哄,一心撲在公事上,對我冷冷清清的不像話。
那大概是我同他成婚后的第三年,因著日子太過無趣,我托下人幫我買了只鸚鵡,教鸚鵡說了江玄之的許多壞話。
我一般不將鸚鵡擱江玄之面前礙他的眼,相安無事了許久,直到有次江玄之回來,那鸚鵡扇著翅膀自己撲騰了過去,有模有樣的將我的原話復述了一遍:“江玄之個廢物點心,娶我作甚,不如跟他那些個犯人過一輩子。”
江玄之皺眉說了聲聒噪,拎著鸚鵡的后脖子便將它扔了出去,未同我說上一句話就轉身進了書房。
扔了我的鳥,也未同我知會一聲,自去辦他的公務去了。
我到底因為一只鳥兒同他發了火,自覺他野蠻的很,非得讓我同他一樣安安靜靜清心寡欲他才高興,當即去質問他究竟是娶的娘子還是捧著一個菩薩回來供著的。
江玄之還當真轉頭看向了案上擺著的觀音像,看了許久,才木這張臉同我道:“我還有公文要寫,你先出去。”
我當天便氣的離家出走了。
我不止一次離家出走過,江玄之也見怪不怪,他總能在天黑前將我找到把我給帶回去。
我自己走的累了,氣便也消了,正巧下起了雨,我便慣常在郊外那坐亭子里等他來接我。
我等他一直等到了深更半夜,彼時雨勢未減,我一個姑娘家縮在這亭中躲雨,又冷又餓,偏生我那混賬夫君遲遲不來接我,委屈勁兒又上來后,想到了我嫁給江玄之后他干的種種混賬事兒,便不由自主的嗚咽出聲。
江玄之找到我的時候,我哭的正兇,他上前將我撈起來,將身上那狐裘披在我身上,用袖子給我擦眼淚:“初禾,別哭了。”
“你怎么來的這么晚?”我自然不會理會他,一把抱著他想借著他身上取取暖,卻未曾想過,他身上比我還要涼。
江玄之向來是不許我抱他的,可那日他偽裝許久的冰冷面孔到底有了一絲裂縫,他的面色比往常還要蒼白,在我想抽身時一把回抱住了我,低聲道:“你養的畜牲都開口罵我了,我將它扔了就扔了,你憑什么要為了只罵我的畜牲離家出走?”
當時冷的厲害,頭腦也不甚清醒,因而未曾注意江玄之第一次說的這般吃味的話。
我硬說自己腿軟走不動路,要讓江玄之背我,也許是夜色太深,他知道沒功夫同我胡攪蠻纏,便當真將我背了起來,只是遲遲不肯走進那雨幕里。
我趴在他背上撐著傘要他走,他沉默了許久,才道:“幫我指個路,我不認識回去的路了。”
后來我才知,那日我走后沒多久江玄之便出門尋我,卻未曾料到忽然下起了雨,江玄之下雨天不認路,他一路走一路尋,生生找了數個時辰才在郊外涼亭將我給找到。
不是他不在意我,而是我等了多久,他便找了我多久。
如今時空轉換,已然是十四年之前,外面又下著大雨,卻換成了我去尋十八歲的江玄之。
我先去了那條船上,未曾發現江玄之的蹤跡,也大概猜到了今日之事是有所預謀的,于是將帶頭的幾個公子哥給踹進了湖里,再趁著一片混亂下了船去尋江玄之。
直至天色黑沉,我到底在湖邊一座寺廟尋到了他。
他這時正縮在一處角落,我站的遠,便只能瞧見一襲降紫色的外袍,他的身子正在輕輕顫抖著,見著我撐著傘在那站著,沒認出我,于是只聽到他帶著哭腔的聲音:“求求你,別過來,我害怕。”
我站在原地,只輕聲道:“江玄之,是我。”
江玄之倏然抬頭,而后站了起來,試探著一步步朝我走了來,在走到我面前的時候,一把抱住了我,像幼狗一樣在我脖子邊蹭啊蹭,聲音里隱隱帶著委屈:“你為什么來的那么晚?”
就像幾年前的我那樣,哭著抱怨在雨里尋了我許久的江玄之為什么那么晚才找到我。
我伸手輕輕拍著他的背,哄孩子一樣的開口:“我在找你之前把欺負你的那些人都踹到湖里去了,往后只要我在,不會再讓別人將你欺負了去的。”
“這是你說的,我都當真了,可不許反悔。”江玄之終于抬頭,用那亮的不能再亮的眼睛看著我。
我心下微疼,哪怕知道后來發生的一切,卻依舊點了頭。
我今年二十有四,占著年齡的優勢,將十八歲尚還天真的江玄之當作一個孩子來護著,不忍心看他哭,更不忍心他受人欺負。
如今細細想來,江玄之二十四歲那年,把十六歲的我娶回去的時候,是不是也懷著同樣的心境?
然而往事終不可知。
7
那些公子哥買通了丞相府的下人,知道了江玄之下雨天不認路的事兒,不僅拿來當樂子,還故意分開了江玄之同他的小廝,讓江玄之孤身一人上船后言語刺激他,又讓他一個人置氣孤零零的離開。
以至于江玄之被困在雨里如何都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把江玄之帶回去后,江玄之便睡下了,而江羨秋便在這時來尋我。
江羨秋也算是個人物,舊年力捧當今圣上登上了皇位,位及人臣后半輩子都清正守己,未做越權之事,也因為脾氣暴躁,手腕狠辣,朝臣畏他懼他,躲之不及,當今圣上多疑,卻也由得江羨秋坐穩了相位。
“我查過姑娘,但未曾查到姑娘過去留下的絲毫痕跡。”江羨秋也難怪是在官場多年的人精,早就對我的身份起了懷疑。
“那丞相為何還將我留下?”我問道。
江羨秋悠悠笑出了聲:“玄之讓我留下你的,當日他被你打了,背地里早就吩咐小廝讓我將你給留下,他不想讓你知道,便同我演了場戲,但我這人眼光一向不算太差,我相信不是另有圖謀。”
究竟是因為什么,讓江玄之見到我的第一面,被我狠狠打了一頓還非要留下我?
“不管您信不信,我是真心待江玄之好的。”我開口時已然分辨不清自己是何情緒。
江羨秋看向那江玄之的屋子:“他這孩子啊,一直都很好,只不過年幼時因為我而被人擄走過,回來后就成了這般模樣。”
江玄之小時候同他的書童被一起擄走的。
綁架江玄之的官員被江羨秋查處,只差一封圣旨便前程盡毀,他一心想擄走江玄之,殺了他,讓江羨秋后悔一輩子。
小書童頂替了江玄之的身份,被活活用帶著倒刺的鞭子抽死,直至血肉模糊。
那個人把江玄之同書童的尸體關了整整三天,誰都不知道江玄之是怎么逃出來的,他背著小書童尸體逃出來那晚下著大雨,而江玄之那時也不過是個孩子,如何都沒能找到回家的路。
自那以后啊,江玄之不僅怕黑,在下雨天也再沒辦法認路了。
那書童是罪臣之子,被江羨秋贖回去當了江玄之的書童,為了報恩到底替江玄之而死,因為大息朝的律法到死都沒能擺脫罪奴的身份。
而江玄之再也沒有了入仕的決心,整日里當著他那個浪蕩公子哥,自此一生似乎也就這樣了。
我一直只知道他下雨天會不認路,卻從來不知是因為什么,不知他還會害怕,更不知他那夜是如何懷揣著恐懼忍著不哭出聲將我給找到的。
一如我不知道他怕黑還愛哭,不知道他其實這般嬌氣,這般的惹人疼惜。
他如今雖是布衣之身,后來卻還是當了官,成了那刑部尚書,他雖為太子一黨卻始終都在主張變法,也許只是為了替當年那個已然離世的書童擺脫奴籍。
后來的江玄之什么都不愿同我說,他偽裝的那樣好,將曾經的自己縮在一個殼子里,不讓我有一絲一毫去伸手觸碰他的機會。
我走近了江玄之的屋子,他哪怕睡下了,還固執的要點著燈。
他同我成婚后,睡覺時再未點過燈,因而睡的極淺,最初一有風吹草動便能驚醒,直到我后來不再畏著他,睡覺時便總喜歡抱著他的腰,他這才漸漸能夠安眠。
他一直都是怕一個人的。
這時江玄之已然醒了,半坐著倚在床邊,不知道他究竟聽到了多少,就只是借著熹微燭光同我道:“他們說我是個一事無成只知玩樂的廢物。”
我上前輕輕環住了他:“我知道你不是的。”
“我只是害怕,我怕趟進這灘渾水后,再也沒有抽身的那一天。”江玄之說著,忽然就抬頭看向我,“阿禾,我總是想活著的。”
不愿入朝堂,也只不過是因為當年親眼見過死亡,便不愿自己也落得如此下場。
江玄之其實如果不遇到我,他應該是能活的。
“所以啊,你一輩子都不要入朝堂,娶一個你喜歡的姑娘,遠遠的離開洛陽,這樣就挺好。”我輕聲開口。
我總在勸現在的江玄之,以后啊,給自己博得一個好前路,莫要栽進死胡同,斷送自己的一生。
但江玄之總有一天是要入這朝堂的,江羨秋會死,而江玄之為了探查江羨秋的死因,在兩年后科考一舉進入那翰林院。
直到官至刑部尚書,他又花了四年時間去力求變法,卻一次又一次的被皇帝駁回。
他會在承平二十三年接手一個案子:十六歲的姑娘已一己之力殺了當朝御史。
江玄之本該讓那個姑娘在秋后問斬,卻在姑娘被關押入獄時,無意間瞧了一眼。
僅僅只是一眼而已,他便為此葬送了他的官途與前路。
他去求當朝太子李顯保下那姑娘一條性命,而李顯不僅要江玄之為自己賣命,還讓江玄之服下了毒藥。
那毒半年發作一次,半年都需要一次解藥。
江玄之毫不猶豫的將毒藥給吃了,自此刑部勢力盡數歸于太子李顯,而江玄之若無其事的娶了那個姑娘,同那個姑娘相伴七年。
七年后,太子失勢,江玄之同姑娘和離,自此嫁娶倆不相干。
也就是那一年,太子逼宮被殺,江玄之沒了解藥毒發身死。
他死的那年,變法已然行了大半,靜淵侯沈寒隱瞞了江玄之的死訊,從郾城帶回了一具同江玄之一模一樣的傀儡,借此得以讓變法繼續下去。
而那個姑娘以為江玄之未死,追著傀儡追了整整三條街,才得以抱住那具沒有任何體溫與心跳的傀儡,也從靜淵侯沈寒那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真相。
知道了江玄之是個傻子,為了一個原本同他互不相干的人,搭上了一輩子。
他冷落了那個姑娘七年,也對那個姑娘好了七年。
到死都未曾言悔。
8
江玄之這會正將書搭在臉上睡覺,也不管在一旁講課的夫子,之乎者也的聲兒不歇,江玄之依舊睡的雷打不動。
直到夫子哀嘆著孺子不可教也,搖頭離開后,我才將江玄之蓋臉上的書給掀了下來。
他伸了個懶腰,半睜著眼睛吊著眉梢看我:“莫要打擾少爺我睡覺。”
“要睡回屋睡去。”我并不怕他,便拽著他的衣領想將他給拽來。
我一向不喜規勸江玄之讀書,他若能一輩子當個紈绔便也沒以后什么事兒了。
卻不妨江玄之驀地抓住我的手腕,將我整個人都扯到他身上,我被他帶進懷里,與他鼻尖相對,他眼里這會含著笑意,手帶著我的后脖頸,傾身便要吻上來。
“江玄之,我比你大上許多,你莫要胡來。”我在他臉湊近的時候結結實實給了他腦門一巴掌。
他卻是笑出聲:“你在同我胡扯,你看我的眼神我便知道你分明就喜歡我。”
“只是因為你同我夫君有幾分相像。”我說著便要從他身上爬起來。
江玄之卻不干了,他扯住我的手腕不讓我起身,忽然沒頭沒尾的問了那么一句話:“小寡婦,你喜歡你那夫君嗎?”
我定定瞧著江玄之,緩聲道:“我一直都恨著他,他偽裝了七年,騙了我七年的感情,一聲和離就想將我打發走,到死還不給我清凈,讓我日夜不得安眠,他分明是這天底下最壞的胚子。”
江玄之垂眸,長長的睫毛垂落下一片陰影,遮蔽了那雙眸子里所有的情緒:“他待你不好嗎?”
“他待我挺好的,我一個舞刀弄槍的粗野女子,自然比誰都硬氣,嫁給他沒多久,被他慣成了一個嬌氣包,會耍脾氣,還會哭鼻子。”我倏而笑了,“可是,他打從一開始娶我的那一刻就決定了以后會拋下我,我又憑什么去喜歡他?”
“那你……喜歡現在的我嗎?”他眼眸低斂,有些遲疑的開了口。
事到如今,有些曾經未曾想通的事兒我也到底是想通了。
我一把推開了江玄之從他身上匆忙起身:“江玄之,你還小,莫要在這提什么喜歡,都不作數的,你這輩子喜歡誰都好,追花魁捧戲子都可以,你千萬別上趕著喜歡我,不值當的。”
那段時間已然入了秋,細細算來,離江羨秋的死還有兩年時間,然而我沒辦法待那么久了。
臨行前術士給我的符紙上的字跡已然消失了大半,待全部消失的那日,便是我離開的那天。
我總覺得江玄之大底知道什么,只不過我不敢去問,他也不愿同我說。
自那日以后他著實消沉了一段日子,我估摸著自己快要離開了,也并未試圖同江玄之告別。
我思考了很久,江玄之在承平二十三年救我,無非只有一個解釋,他知道我的身份,他知道那一年進京殺了御史的趙初禾,便是他十八歲時喜歡過的姑娘。
因而在我回到過去的這段時間里,我從未曾告訴過他我來自于十四年后,也從未曾讓他知曉我的真實姓名。
我與他的相逢,所有的安排,都只是江玄之年輕不知事的見色起意。
哪怕往后他兄長離世,他被迫入朝為官,他再見到我,也許都不會認出我,畢竟扭轉時空這事兒太荒唐。
我什么都不讓他知曉,他自然不會傻到交付性命去救一個與他互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自以為我做的很好。
9
我離開的那一天,江玄之似乎心有所感,當天把我拽了出去。
整日里風花雪月的公子哥,不觀燈聽曲兒,卻是拉著我去了寺廟里。
他執著我的手往殿中走,兩旁有僧人禱告,有鐘樓之聲隱隱,佛前的長明燈連綿不息。
他難得的正經了一次,平日不著調的公子哥端端正正的跪于菩薩像前,雙手合十虔誠禱告著什么,臨末了卻是拽著我一同跪了下來。
“你在求什么?”我側頭問他。
“我本來想來月老廟求姻緣的,想了又想,倒不如來這兒求求菩薩,畢竟有些天機被我給窺破了,按我看的那些話本上來說,窺破天機的都沒有什么好下場。”他牽著我緩緩起身,臨走前還不忘捐了不少的香火錢。
他說的這些話,我不太懂,卻依舊下意識的拽住了他的衣袖。
江玄之看向我,混不在乎的笑了:“話本只是話本,你莫要信,我只是想替自己求一個將來。”
“初禾,你討厭你那早死的夫君,自然也不會喜歡我,因為我啊,同你那夫君本來就是同一個人。”
他叫出了我的名字,甚至……知道我所要隱藏的一切。
我本以為我不說,他便什么都不知道,所有的一切都能撥回正軌。
可江玄之從一開始就知道,被蒙在鼓里的自始至終都是我。
面前的江玄之逐漸與十四年后的江玄之相重合,我眼中泛出霧氣,卻再也分辨不清真假,于是拽著他的領子將他狠狠按在了那株菩提樹上,對著他不由分說的吼出了聲:“江玄之,這一切是不是都是你搞的鬼,你從來就不把我當你的妻子,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肯說,又憑什么要騙我至此?”
江玄之似乎沒想過我會這般,他不知如何應對,到底也慌亂了起來,他忽然將我抱住,輕聲同我道:“對不起。”
那是遲來許久的道歉,卻是從十八歲的江玄之口中說出的,卻也不由得讓我覺得可笑。
我在他懷里掙扎著要離開,而他已然無錯,就只是死命抱著我,告訴了我所不知道的真相:“兩年前,我遇到過他。”
“我本是不信的,但他除了看上去年歲比我大上許多,但他分明同我長的一樣。”
“他說我會在十八歲那年遇到一個姑娘,不僅對我出言不遜,還會對我動手,他讓我不要傷害你,暫且將你放在身邊。
“他告訴了我你來自于十四年后,是我此生明媒正娶的妻子,他還說啊,請我務必在遇到你后的這段時間……用盡一切的去愛你。”
“在還未遇到你之前,我試圖去抗爭過的,試圖去喜歡別的姑娘,可后來我還是因為好奇求我兄長留下了你,我從你口中知道了我將來的結局,我也知道你從來都不曾喜歡我,甚至討厭著我,可命運推著我往前走,我總是心疼你,總不由自主的靠近你,到頭來,甚至不用他說,我都知道,我是喜歡你的。”
我若不回去,少年江玄之不過是少了一個我陪著,日后他依舊可以入朝為官平步青云,而我最多是殺了那御史后,在秋后刑臺被問斬。
我與他互不相識,他不必救我,也不必求李顯放過我而服了那毒藥,江玄之這一生無牽無掛,定然會相安無事。
他費勁心思的要我回去,只不過是想讓我活著。
他事事都已經先我一步安排好了,我嫁給他,同他和離,他的死,甚至在我回到過去之前先我一步不計一切的告訴當時還懵懂著的他自己,要待我好,要不惜一切的去愛我。
這樣他才會知道,承平二十三年入詔獄的那個姑娘便是他十八歲那年喜歡著的姑娘,才會奮不顧身的救下我,一步步踏入他早就知道的死局中。
江玄之就這般在我混不知情的情況下斷絕了自己所有的后路。
我終于崩潰的哭出聲來,而江玄之終究無法,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告訴我,他不難過,要我別哭。
“初禾,我求過菩薩了,我不知道以后究竟是怎樣,但是啊,你要知道,為了你,我會想盡一切辦法去活著的。”江玄之試圖安慰我,在我逐漸平息下來時,他緊擰著的長眉到底舒展開來。
“江玄之,你又拿什么去活?你若真想活著,六年后好好當你的尚書郎,莫要做傻事,也莫要娶我,我同你互不相干,同樣也兩不相欠。”我聲音不由自主的帶了輕嘲。
“我不要……”江玄之驀地出了聲,他忽然就俯身抱住我,鼻尖輕輕蹭過我的鼻尖,我與他貼的極近,四目相對的同時,他傾身吻住了我的唇。
我與他夫妻多年,江玄之的吻向來溫柔克制,如今卻是孤注一擲般的摟緊了我,瘋了一般的攻城略池,將這么個吻繼續加深。
直至一吻終了,他伸手撫過我的額角鬢發,眸中是如何都化不開的溫柔水光,他壓抑著輕輕顫抖的嗓音,極輕極輕的道:“趙初禾,我知道你恨我,恨六年后的我,同樣也恨著現在的我,可是啊,哪怕你會恨我,六年以后,不管發生什么,不管是什么樣的結局,你都只能是我的妻子。”
江玄之一直都是個傻子,又倔又蠢,認定了什么,誰都拉不住,誰都勸不回。
有些事情若我不說,我怕是這輩子都沒機會再說了。
我正要開口,卻在此時忽然有無形的東西拉扯住我,我緊緊拽著他的衣袖想告訴他:我其實不恨他,我是喜歡他的。
卻發現自己如何都不能再發出聲音。
轉瞬之間,我已然坐在了術士所設的法陣里。
那個啊少年人徹徹底底消失在了過去的時光里。
我愣愣看著天邊初現的陽光,恍然間已然忘了自己身處何地,只輕聲開口說出了那句未盡之言:“我喜歡的,你那日穿著一身官袍,一本正經的說要娶我那一刻,我便喜歡上了。”
這樣的喜歡綿延了整整七年,至今未曾消逝分毫,只不過,江玄之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尾聲
我后來從那術士口中得知。
江玄之在同我和離后,曾經去過一趟郾城,一是為了扭轉時空回到過去,二是去尋身上之毒的解法。
他其實從未放棄活下去的機會。
可他到最后都沒能找到解藥。
我到現在都記得江玄之死的那天。
他半夜敲了我的門,在我開門后卻是忽地栽倒在我懷里,我那時還在氣頭上,皺眉想將他給推開,他卻驀地吐了我滿身的血。
而后啊,鮮血源源不斷的從他的口中溢出,他什么都不管不顧,就只是一遍又一遍的求我在他死后回到過去。
我當時難過的說不出話來,只能麻木的替他擦著嘴邊的血,將他抱的愈緊,似乎只有緊緊抱著他啊,才能將他給永遠留住。
他那時也許因為瀕死,神志已然不甚清醒,臨到末了,他卻是抓著自己的心口,低低嗚咽出了聲,他說:“初禾,我疼啊,那么多年,我太疼了……”
我當時什么都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見他哭著說疼,我這才慌亂起身要替他尋大夫,可他在說完這句話后,卻再也沒了聲息。
他十八歲那年就猜到了自己的結局,后來還是讓自己走上了不歸路。
而今細想,我才知道他死前說的話究竟是何意,明明是那般的喜歡,付出了性命的喜歡,他非要裝作冷漠,故作無情。
積壓隱忍那么多年的愛意,就算到死,他都不肯訴諸于口。
那么多年,他太疼了啊。
我總罵他是混蛋,實際上我才是那個天底下最無恥的人。
明明得到的已經夠多了,卻還總用話刺他,總覺得他不關心我,覺得他欺騙了我的感情,哪怕我也是喜歡著的,卻賭氣不肯同他說,到他死都沒讓他聽上一句……喜歡。
我回到洛陽后,便將曾經江玄之寫的那封休書給撕了。
我依舊住在巷尾的那個院子里,消磨度日。
近來總會想起江玄之過往對我的種種。
我恍然間似乎明白了一件事,一個人就算遭遇如何大的變故,也不會變成同過去截然相反的兩個人。
唯一能解釋的是,他不想我愛上他。
他用盡一切辦法成為我所討厭的模樣,讓我去埋怨他,去恨著他,七年的時間足夠讓這樣的恨意蔓延至無法挽回之勢。
這樣啊,他死了以后,我因為不愛他,自不會為了他傷情,就算回到過去,知道了全部的真相,知道了他是怎樣的愛著我,我也許會感動,也許會后悔,卻絕不會因為這一時的感傷而消磨掉這整整七年的恨意,更不會在知道真相后立刻就喜歡上他。
這樣啊,我哪怕難受,也不過是一時的,不至于因為他而肝腸寸斷,痛不欲生。
他唯一算錯的便是,早在一開始,風姿清雋的尚書郎一身紅衣出現在詔獄中,伸手輕撫我的頭說要娶我的時候,我便喜歡上了。
我這人向來挺倔,一旦喜歡上,不會因為他所做的一切而消磨,摧枯拉朽之勢都無法讓我回轉半分。
他從十八歲那年初遇我,直到他三十一歲身死,他聽到的最多的便是我恨他,他未曾聽到一句喜歡。
他便一直以為,我并不喜歡他。
后來啊,江玄之的骨灰被我埋在了院里的梨樹下,我大底知道,江玄之是回不來了。
對于我來說,其實我已經把江玄之給弄丟了一年有余,他成了一堆白骨,怕是早就行過三途,踏過黃泉路,不會再等我了。
哪怕我總祈望三十一歲的江玄之能在我一次又一次迷途之時,穿著那身慣常的黑色袍子出現在我面前,依舊沒什么情緒,眉目也清清冷冷,也許下著雨,他還會撐著一把青色竹傘,將大半的傘面盡數替我遮擋,用那骨節分明的手牽過我的,同我道:“初禾,不要鬧脾氣了,我們回家。”
我回到過去,也曾妄圖去更改天命,到頭來才知道,再如何去更改,也大抵逃不過江玄之給我安排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