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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麗水之愛(1)
牢記著受傷的年代
記著那些撲面而來的雨夾雪
這里是一個溫暖的國度
——金明仁的詩《麗水》
麗水[1]在她的海岸線上,那些生了銹的鐵船此時應該還在用哀痛的聲音哭號著,麗水灣冰冷的海流也應該與那些像瘀了血的肌膚一樣暗青色的島嶼糾纏在一起,蜿蜒曲折。夜幕降臨,每一個碼頭都將點亮焦黃色的燈泡,港灣臨時建筑之間將燃起殷紅的晚霞,咸澀的海風不時吹翻雨傘并把女人的裙子和頭發吹向半空。
“這是到哪兒了?”
雨水像女人痛哭時不停涌出的淚水一樣,沿著列車車窗的玻璃流出好幾條斜線,窗外時不時有閃電劃過。轟隆隆的火車車輪聲像是在連續擊垮和碾軋著什么東西,凄厲的雨聲撕裂著心肺,令其永遠無法愈合,隱約的雷聲被吞沒了。陰森的天空下,樹木不想被風雨連根拔起,使出全部力氣抗拒著。濕漉漉的樹干和枝條彎曲得馬上就要斷了似的。褪色的落葉像無數紅黃色的小火星,沿著風的方向飛散。稍大一點的闊葉樹還算沉著,而那些幼嫩的小樹和蘆葦叢已經被搖晃得全身心浸透在痛苦中,它們和緊緊抱著它們根的大地,都在用驚人的力量忍耐著。車窗的雨痕像無數片大麥葉子,撓著車窗和我充血的眼睛。手表指針大致指向下午四點,列車距離終點站麗水還有將近兩個小時的路程。
我松開十指交叉的手,垂在腰下,上身緊貼在散發著淡淡腈綸味道的座椅靠背上。因為好幾天都沒有睡好,眼皮自動合上了,但心臟還是很焦躁地怦怦跳,緊緊抓著尚有的意識。眼前的黑暗里,開始有一些魚在盤旋。半徑不足二十厘米的圓形魚缸里,幾條青綠色水草在急速飄舞。金魚畫著圓,用透明的魚鰭觸碰著水草,一條、兩條、三條……突然,我像一下踏空了兩級臺階一樣,打了一個激靈,從淺睡中醒了過來。
那些魚死了。
昨天早上,我把第六條也是最后一條死掉的金魚裝進塑料袋,扔進大門外的垃圾桶。慈欣離開的四天里,她那些魚每天早上都會有一兩條翻著煞白的肚皮浮在水面上。我明明照著慈欣的做法盡心喂了食也換了水,但還是沒能阻止它們死亡。
魚缸里的水沒用了,我把它們倒進下水道口,然后用洗滌液清洗滑溜溜的玻璃魚缸內部,再用干抹布擦凈水分,扣在隔板上。就在這時,突然一陣惡心,隨著“噦——”的一聲,我吐在了水槽里。為了把胃里剩下的東西吐干凈,我把食指伸進了喉嚨深處,還沒溶化的藍色、黃色藥片和膠囊裹著黏糊糊的胃液被吐了出來。光是看著這些,我又一陣惡心,便把那些藥片沖進了下水道口。
每次嘔吐完,我都會回味起那股熟悉的、夾雜著某種妥協和悔恨的情緒,然后擰開水龍頭,用散發出消毒藥水味的自來水漱口。我用膝蓋抵著廚房的臺階打開了門,脫掉膠拖鞋扔在一邊,整個人癱倒似的趴在了地板上。因為不想在這種時候想起慈欣的聲音,我用額頭撞擊地板,不停地搖晃腦袋,但低沉的幻聽已經逼近耳畔,撫摸著我發悶的耳膜。
“……為什么要做這種事?”
這是第一次發現我把手指伸進喉嚨催吐的那個晚上,慈欣拋來的提問。慈欣的眼睛、鼻子、嘴巴沒有什么特點,如果不留心看,下次遇到了可能會認不出來。而這種長相的慈欣,聲音卻驚人地動聽。
“把手指伸進喉嚨,正常人也會胃痙攣的。正善,醫生也知道你這樣嗎?”
我把頭埋在水槽里,慈欣抱緊我的肩膀,像是埋怨一樣又問道。我無視她急切的提問,把嘴靠向水龍頭,不停揉搓和沖洗已干凈的舌頭和上頜。
“別管我?!?
我喘著氣嘟囔道。
“臟,臟得我受不了?!?
那晚,我像往常一樣,不停地跑到水槽邊用肥皂清洗手和臉,明明已經很干凈了卻停不下來,手指被我搓得腫起來了。一番折騰后,我最終還是吐了。
“什么?什么東西臟?”
我沒有回答。一陣惡心的感覺涌上來,我推開扶著我肩膀的慈欣,再次把頭扎進水槽里吐了起來。生理性淚水順著因洗了整晚而變得火辣辣的臉滑落下來,打濕了臉頰和脖子。透過被淚水模糊的余光,我看到光著腳的慈欣不知所措地站在洗手間地板上。
“別再吐了?!?
慈欣拍著我的背小聲說道,她冰涼的手指想要撫摸我發燙的額頭和臉頰。我甩開那只手,慈欣把無處安放的十根手指擎在半空,失落地嘟囔著。
“現在好了……別再吐了?!?
如同日落時分退去的潮水一樣,幻聽也逐漸消失了。晚秋上午溫暖的陽光從自炊房[2]的整扇玻璃窗照射進來。我把趴在地板上的身體側過來躺著,瞇起了雙眼,胸口像被撕裂一樣疼。陽光下,無數灰塵顆粒飄浮在寂靜的空氣中,我突然感覺這場景好美。灰塵像雨夾雪,從遙遠的天空飄舞下來,融入溫暖的大海浪濤……那是麗水的雨夾雪。
列車依舊穿過風雨飛馳著。
受潮的揚聲器里傳來了列車長不清晰的聲音,列車即將抵達南原火車站。穿著寒酸的婦女們三三兩兩站起來,從行李架上取下行李又拿出雨傘,列車內一時變得鬧哄哄的。到麗水還有好幾站。
慈欣的名字并不常見,每當有人問到是哪兩個字,她都會簡短地回答,“是欣喜的欣”。那時,她總是習慣性地露出一個笑容,但那笑容與她名字的含義完全不符,絲毫沒有喜悅的意味。有一次,我也曾向她問過同樣的問題,心里卻暗暗期待聽到“痕跡”[3]或“印記”這樣略帶憂郁色彩的字眼。聽到她出乎意料的回答并看到她的笑容時,我竟惡意地聯想到了“傷痕累累”這個詞。或許是因為我看到了比我小兩歲的二十六歲姑娘眼里的憂愁,還有那漠然、疲憊的微笑中透出的無數歲月的創傷。
那時,我猜測那憂愁或許是知性的陰影,但是現在想想,那只不過是孤獨的表情,也是很容易在長期等待著什么的人臉上看到的表情。從站臺上等待列車的面孔中,從深夜里緊握著公交車把手望向窗外輝煌霓虹燈的眼神中,在早高峰擁擠的地鐵里無言掙扎的人們干瘦的顴骨上,都可以感受到同樣的表情?!笆切老驳男馈?,慈欣說這句話時的聲音聽起來很孤獨,就好像匯集了所有人的孤獨一樣。
我與慈欣是在去年晚春相遇的,那是一個頭發都快被烤焦的烈日炎炎的周日下午。
那時我正在尋找可以合租自炊房的人。以全租[4]形式租下那個房子的大學學弟一年前去服兵役時,按月租形式租給了我,從那以后我每個月都給那位學弟在釜山的母親匯三十萬韓元。工資不多,無法獨立承擔月租,所以我一直和別人合租,但她們來了不到三個月,就都收拾行李走了。
最后一個室友是朋友的高中學妹,她正在讀碩士,所以書特別多。從各種月刊、季刊到教育類書籍,還有很多單行本,四坪[5]多的房間里,這些書就占據了一半。再加上我的書也不少,所以偶爾來訪的朋友會開玩笑說我們家是簡易圖書館。晚上下班回到家,開門的一瞬間就會有一股舊紙味兒和霉味兒侵入鼻子,令人無法忍受。我經常一大早起來用抹布擦拭書架,就算上班遲到也不管不顧地翻開所有書本,抖摟里面的灰塵。學妹本來就對早晚都擦地、反復洗手的我心懷不滿。有一次睡醒后看到大掃除的場面,她大吃一驚,說穿著睡衣、披頭散發、瞪大眼睛抖摟書的我就像一個幽靈。
因為臟,因為無法忍受的臟,我把學妹手提包里的薄詩集拿出來抖了灰塵。天還沒亮就打開窗戶驅散屋里污濁的空氣,然后又洗了擦過書架和窗框的抹布。即便這樣,我還是到了忍無可忍的程度。一天晚上,我問學妹:“舊到發黃褪色的書能不能裝到紙箱里,放在廚房?”她聽后目瞪口呆地對上我急迫而期待的目光。
“……我還是搬走比較好。”
沉默幾秒后,學妹用沙啞的嗓音說道。
下周日,學妹搬走了。她把所有的書用繩子捆好放進箱子,裝滿了小型搬家貨車,然后用還沒消氣的語氣對我說:
“請不要生氣啊。……依我看,姐姐需要治療。”
直到遇見慈欣的那個周日下午,我幾乎一直處于自暴自棄的狀態。我的潔癖已傳得盡人皆知,了解我的人都聽說了這件事。想到和我合租過的那些人到處散布關于我的流言,我的神經更加緊繃。我對她們毫無惡意,可她們決然離開,不僅沒來看過我,連一通問候的電話也沒有打過,這讓我暗自受傷。更何況那些由熟人介紹而認識的人,我更是無顏面對。想到可能會因此失去所有曾經要好的朋友,這種恐懼讓我難以忍受。最后,我下定決心干脆找陌生人合租。
那天下午,我在三張十六開白紙上用黑色簽字筆寫上了求租事項,“求合租人(女)。帶洗臉池的小房間。月租十五萬韓元,房租預付,無押金”,然后很認真地附上了我的電話號碼和地圖。社區很小,感覺三張啟事足夠了,我打算如果過段時間還找不到想合租的人,再在地方報紙上刊登廣告。
我拿著簡陋的求租啟事和膠水瓶走出大門的時候,人跡寥寥的小巷子里鋪滿了午后強烈的陽光,不知從誰家飄來用熱水燙衣服的味道。巷子盡頭聯排住宅[6]的游樂場上,隱約傳來孩子們的奔跑打鬧聲。我往第一根電線桿上貼求租啟事時,總感覺有人在看我,便回頭瞟了一眼。
一個陌生的年輕女人正看著我,她獨自站在三米開外的一棟獨戶住宅門口,腳邊放著兩個大旅行包,一手拎著印有細碎幾何紋樣的大包裹。本以為巷子里沒有人,所以我有些驚訝,怎么就沒看到拎著大包小包的人呢?邊想邊走出巷子,我突然心里一動,又回頭看了看。
女人不再看我了,她把包裹夾在腋下,雙手拎起兩個旅行包,吃力地在陽光中挪動了幾步,又把行李丟在了泥地上。她披著過季的厚外套,臉上汗流不止,連手絹都沒有,只是用看起來不太干凈的手掌擦拭著汗水。她太專注于擦臉的動作了,看上去像是要把五官從臉上統統抹掉,不留一絲痕跡。固執的動作就像在用鈍刀削著堅硬的水果皮。
我把剩下的啟事貼在社區超市配套的公用電話亭和公交站旁電影廣告板的空白處,然后把膠水瓶揣進運動服口袋里拍著手沿巷子往家走。我穿過半掩的大門走進房東家院子時,坐在木廊臺上擇地瓜梗的房東奶奶抬頭問道:“你貼了什么廣告嗎?”
這么快就發現了?我有點尷尬,剛要回答,就看到坐在木廊一邊的女人緩緩起了身。是剛才在巷子里見到的那個女人,因為和剛才一樣毫無存在感地坐著,所以我沒發現她在那里。
“這位姑娘說是看廣告找過來的……”
女人向我微微點頭致意,無聲地笑了一下,那是一種純潔得像白癡一樣的笑容。我近距離看到女人被汗水浸濕的頭發非常凌亂,厚厚的冬季外套上紐扣也扣錯了一個,這使得小腿處的下擺變成了L形。古銅色皮鞋因為沒有經常擦,已經接近黑色了,鞋底裂開了半拃,走路時會露出腳部的皮膚。
盡管衣著破舊甚至有點古怪,卻沒有給人不正常的感覺,這完全是因為她臉上孤獨的表情。女人看起來渾身疲憊,像是經過了長途跋涉,滿臉的倦意和放松,讓人有種沐浴在夕陽下的逆光中一樣溫暖而舒適的感覺。這種奇怪的氛圍讓我對這個衣冠不整的女人產生了莫名的好感,甚至內心萌發了幫她洗外套的沖動。
“您是在旅行嗎?”
和女人一起經過廚房進入房間時,我隨口問道。她好像沒有聽見,只是用茫然的眼神環顧著房間內部。
“沒有魚缸啊。”
這是她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她的語氣溫柔且開朗,完全不像寒磣、狼狽的第一印象。
“我喜歡有魚缸的房子?!?
女人嘟囔了一句后,“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一剎那,在她純真的笑聲中,無比冷清的房間頓時像被提亮了一個色調一樣充滿了生機。
簡單互通姓名后,我東一句西一句列出了幾條原則:“生活費每月十萬韓元,和月租一起交,稅金、伙食費、取暖費等都省著用,不夠的話再平攤。雖然應該不會有這種事,但萬一有結余,就存入存錢罐,將來分開時平分?!彼R上從外套內兜拿出一個白信封,數出二十五張一萬韓元的紙幣遞給我,然后問道:
“那今天開始就可以住嗎?”
我不知所措,猶豫地接過紙幣,她脫下沉重的外套隨手扔到地板上,“??!啊!”她憂郁的眼睛里重新放出了光,像是剛剛從噩夢中醒來。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說道:
“請給我一杯水。我渴了。”
越往南走,車窗外的山勢越平緩,雨勢則越發大了起來。沿著楓葉染紅的山脊,土黃色水田綿長地延伸著,田里空空如也,稻子已經收完了。立在田埂上的稻草人不停地晃動著,破爛的衣服被雨水淋透,無聲地隨風搖擺。
鄰座一個年近六旬的女人對我說,她在各節車廂來回走動,看到并排空著的座位就躺在那里休息,這樣睡了三個多小時,直到被座位主人要求讓座才回到自己的座位。
“我很舒服地睡到了現在,我不在的時候,姑娘你也躺著睡一覺多好!”
笑容滿面的女人炫耀完之后,不一會兒又進入了沉睡。好像是在做噩夢,從嘴里偶爾發出“哼……哼……”的呻吟聲,卻也沒有從睡夢中醒來。沉睡的臉上布滿深溝和細紋,就好像深深地刻著一生的悲傷,已褪色的乳白色罩衫袖口露出里面皺巴巴的白色秋衣。
“……上回的藥,吃了反而想吐?!?
昨天下午,清空魚缸后嘔吐,胃痙攣導致眼脹和頭痛,我用食指按著右上眼皮對醫生訴苦,不到六十歲的醫生抬起過早長出老年斑的光頭,嘴角露出端莊的微笑。
“吃了藥再吐的話就不好辦了……給您開藥性弱一點的?!?
醫生的圓珠筆筆尖在紙上飛快地滑動著,給我開處方,能暫時緩解我頑固性疼痛的妙方。
“您過勞了吧?”
突然,醫生像算命師傅一樣問了一個自己已經確定的問題。
“把心放寬,喝幾天粥吧?!?
我順著醫生的手勢躺在檢查床上,他用冷冰冰的聽診器敲了敲我的劍突和肚子。當醫生老練的手指在腹部四下按壓的時候,我想閉緊嘴巴,卻還是發出了短促的呻吟。
“這次有點嚴重啊。今天打兩針……明天能過來嗎?”
醫生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寫完那張處方。我從檢查床上坐起來整理上衣,燦爛的陽光透過診室窗簾照射進來。啊,今天是周五,是休假的第一天,是從繁雜的公司日程中好不容易擠出來的休假,加上周末共三天兩夜的假期。明天我不應該還留在首爾,而是應該在七點三十分開往麗水的首班列車上。
“明天有點難,其實……”我忍著痛說道,“我今天到后天休假,有要去的地方……”
為什么要去麗水?我突然冒出這個念頭,就沒再往下說。在那里,我能找到誰,能找到什么嗎?
“啊,那樣的話,看看情況,周一再過來吧。給您開三天的藥?!?
老醫生遞來處方箋,敷衍地說:“祝您假期愉快。”已經是三年多的“回頭客”了,這位醫生能很清楚地看透我的內臟和腦子。第一次找到這家醫院時,我被痛苦和恐懼壓抑著,醫生瞥了一眼我那滿是汗水和淚水的臉,他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詫異。
那是已經過了大雪節氣的晚冬,得了惡寒的我用激昂的聲音顫抖著對醫生喊道:“……不知道這是第幾次了,剛要忘掉就又變成這樣。我還這么……這么年輕啊。在大學附屬醫院做了胃鏡,說沒有任何異常,說什么病都沒有。這世道還能這樣嗎?我很疼,是真的很疼!”
從沒有對任何人一下子傾訴這么多痛苦,我心跳得很厲害。老醫生對我的訴苦似聽非聽,診察結束后用一貫的斷定語氣問了一句:“您過勞了吧?”
因為聽到那句冷淡而公事公辦般的評價,因為這位冷淡的醫生也承認了我一直深受疲勞折磨的事實,我沒有感到不快,反而得到了某種安慰。也因此,在輾轉多家內科醫院后,我成了這家位于市場里一棟破舊建筑二樓的醫院的???。
那天,被冷冰冰的護士在屁股上打了針之后,我從陰暗的醫院樓梯下來,走到醫院與游戲廳共用的門廳,發現外面不知何時開始飄起了雪花。打開那扇防曬貼膜脫落了好幾處的玻璃門,走出去的一瞬間,冰冷的空氣一下子鉆進了外套。我睜大眼睛直視天空,潔白冰涼的雪花凝結在睫毛上。
昨天下午,從三年毫無變化的陰暗的門廳走出來時,秋天的陽光正灑在市場的建筑與街道上,發出耀眼的光。打針的地方又酸又痛,我一瘸一拐地向地鐵站走去。走到地鐵站入口的臺階時,我無意間環顧了一下四周,結婚禮服租賃店的櫥窗里陳列著缺了一條胳膊的半裸人體模型,旁邊的地下餐廳招牌上掛著成串的彩燈,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層灰。
地鐵里擠滿了失業者、大學生和中年婦女,我的身體隨著地鐵的震動輕輕搖晃,藥勁順著血管和淋巴管迅速散開。眼脹和頭痛漸漸平息,僵硬的腸胃也逐漸變軟了。原來這疼痛也能消停下來,但在昨晚,還有無數個相似的夜晚,我都不敢相信會有這種寧靜的瞬間。就像每當夜深就無法相信黎明會來、冬天來臨時就無法相信春天會來一樣,我常常被困在愚蠢的絕望中。地鐵在黑暗的隧道中行駛。我凝視著那些映在玻璃窗上像電影畫面一樣搖晃的陌生面孔,如同不知道去處的人一樣茫然地站著。我想,現在是不是該回到自炊房了?那個我往口袋里塞上醫保證和錢包,搖晃著身子走出來的潮濕的地方,要再回去嗎?要在冰冷的廚房里煮好白粥后勉強吃下去嗎?要按時把口服藥拿出來倒進嘴里嗎?明天我還有可能去麗水嗎?過去了二十多年,真的想去嗎?
我攥緊拳頭怒視著漆黑的地鐵玻璃窗,指甲都快摳進手掌了。
慈欣和我的合租生活用一句話來概括:就像水和油一樣。有一次來我們自炊房做客的一位前輩說,“你們倆長得跟親姐妹一樣”,那純粹是因為我倆有一個共同點——疲憊的神色。
慈欣最讓我受不了的就是她對錢的態度。慈欣經常把自己的東西亂丟在隨處可見的地方,不僅在梳妝臺、灶臺,連廚房門檻上都會冒出一些公交車代用幣和硬幣,甚至連一萬韓元的紙幣都經常亂放。剛合租時,慈欣沒有工作,看起來手頭有些緊,但她始終對錢毫不在意。大概一個月后,她在對面街道的縫紉廠找到了工作,從那以后這種習慣反而變本加厲了。
對慈欣到處亂放錢這件事,我多次表示過不滿。我的性格是喜歡讓一切都清清楚楚,我討厭雜亂,更是從小就被教育不能那樣隨意放錢?!半y道你是連占有欲都沒有的人嗎?”我叮囑過,哀求過,也追問過,但每當這時,慈欣只是微笑著連連點頭,絲毫沒有改變的跡象。
讓我反感的不光是這一點。與瘦小身材形成反差的是,慈欣的動作很大,關門時總會發出巨大的響聲,不知道的人會以為她生氣了。第一次看到她盛完飯后“嘭”的一聲合上電飯鍋蓋時,我甚至懷疑她是因為不是自己的東西才這么不愛惜。好在沒過多久,我就了解了慈欣,她的所有行為都源于無惡意且無原則的性格。
慈欣對待自己的身體也很隨意。換衣服的時候,我經常看到她身上左一塊右一塊的瘀青,像被人打過一樣。她在工廠里也經常被針扎到手,手指上沒有一天不貼著創可貼。周末我們一起去市場,慈欣特別容易撞到別人的肩膀。她經常會看不到玻璃門,就那樣直愣愣地走過去,撞傷自己的額頭和膝蓋。她還會陷入思緒不能自拔,聽不到后面駛來的車輛發動機聲,讓我跟著擔驚受怕。和慈欣走在一起,我就像帶著小孩的人一樣,生怕她被車撞到或被什么絆倒,一刻都不能安心。但慈欣本人總是像被不為人知的強大力量保護著一樣,從容且漫不經心地闊步走在大街上。
這樣一個漫不經心地對待所有事情的人,唯一珍惜的是那些魚。開始合租的第三天晚上,我下班回家,慈欣高興地迎過來,順手指了指魚缸。幾條指甲大小的金魚正在水里悠閑地游來游去,慈欣笑著問道:
“好看吧?”
連裙子內襯破了都能用透明膠帶貼上接著穿的慈欣,對那些魚傾注了難以言表的真心,一天喂兩次足量的食物,兩天換一次干凈的水。飼料沒了,即便是深夜,她也會跑遍整個市場,買回來一大包。吃剩的面包和蛋糕碎末,都歸那些小魚。每次慈欣都要仔仔細細地把蛋糕紙上的碎屑刮下來,生怕浪費了一丁點。全部撒到水面上后,她就會目不轉睛地端詳著那些忙碌吞食的小魚。忘了是什么時候,她曾自言自語地說道:
“……世上所有的水都會流向大海,而那個大海是和麗水前海混在一起的?!?
慈欣得知我的故鄉是麗水后,憂郁的臉上泛起興奮的笑容,一有空就想和我聊關于麗水的事。
“我不喜歡那里,也不喜歡關于那里的事?!?
好幾次我都這樣斬釘截鐵地對慈欣說,但她并沒有認真聽。我告訴她,我七歲就離開了麗水,之后一直在外公家所在的水原[7]長大,所以水原才是我的故鄉。慈欣用孩子一樣的語氣反問:“就算是那樣,故鄉怎么會變呢?”不知所措的我繼續告訴她,自從離開以后,我再也沒有回過那個五歲時母親去世、七歲時父親去世的地方。但也無濟于事,慈欣聽不懂我的話,她總是閃爍著烏黑的雙眼,提高嗓門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見過麗水港夜晚的燈光嗎?徒步跨越過突山大橋嗎?見過突山島竹圃海岸耀眼的天空嗎?去過梧桐島嗎?梧桐島上那些山茶樹的樹皮好像總是在流著眼淚……”
一天,當我把一碟辣醬拌毛蚶端上飯桌時,她突然放下手中的勺子,抖動著肩膀痛哭起來。面對她不知緣由的哭泣,我只能安慰她,慈欣邊抽泣邊重復著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麗水,像是麗水在哭泣。”
當我問慈欣的故鄉是哪里時,她像是被問到了難以啟齒的隱私,紅著臉轉過頭。一陣尷尬的沉默過后,她回答說是仁川,但過了一會兒又改口說是全州,接著她又說不對,是南原,最后連參禮、谷城、順天都被搬了出來。
“……不是的,其實是麗水?!?
看了一眼我瞠目結舌的臉,慈欣最后這樣說道。我半信半疑地追問她曾經住在麗水的什么地方,她慌張地支支吾吾起來。
“不太清楚……因為很小就離開了那里?!?
雖說我也是小時候就離開了麗水,但像美坪、麗西這幾個洞[8]的名稱都還記得。當我問慈欣幾歲離開麗水時,她默默躲開我的視線。我感到自己給她帶來了巨大的痛苦,于是只好閉嘴。
但是,問慈欣離開麗水后的生活,她卻回答得很爽快。關于仁川、束草、大邱、忠武、光州,還有其他小城市,慈欣像唱歌一樣用天真的語氣講述著。
“……除了濟州島,算是幾乎在每個地方都生活了一年以上。”
慈欣說她八歲時父親在全州去世了,之后母親帶著她去忠武開了家餐館。幾年后,母親與別人介紹的男人再婚,慈欣在繼父家所在的大邱生活了一年左右,后來搬到母親娘家所在的束草。她在束草讀完高中后又回到大邱,在母親給介紹的小書店里當店員,包吃包住了一年左右。
“……在那里還有過一段愛情呢?!?
慈欣露出茫然且孤獨的笑容,主動談起了我從來沒有問過的事情。
“……巴掌大的書店里能有什么好看的?有個大學生每天都皺著眉頭,來找那些我連書名都沒聽過的很難懂的書。為了先讀一讀那個人預訂的書,我經常熬夜。書中的內容都是死亡、命運、凄慘、孤獨什么的。每次看他買走被我連夜讀過的書,我都會心痛。他看起來最多也就二十三四歲,應該是無憂無慮的年紀,卻只讀那些壓抑的書,臉色總是那么暗沉,我很不喜歡……本來只是不喜歡,不知從哪天起,結束一天的工作后,我在里屋蜷著身子睡覺時,就會想起那個人。”
“想握住那個人的手,想撫摸他的衣領和臉頰?,F在,如果那個人就躺在我身邊,該有多好啊,該有多幸福啊……”
“‘在一起’‘現在就在一起’,就這樣像咒語一樣念著進入夢鄉。每次睜開眼睛時,那個人卻不在身邊。這本是再正常不過的,我卻無法忍受。因為想見他,哪怕只是一瞬間,哪怕就聽他說一句話,我開燈在書架旁徘徊起來,隨便捧起一本書,一遍又一遍地讀著根本看不進去的那些文字……就這樣好不容易睡著了,清晨醒來就會發現整個枕套都是濕的……”
慈欣說,一天晚上她終于下定決心,等那個大學生再來買書時表達自己的心意??墒?,幾天后,到書店買書的那個大學生身邊站著一個陌生的年輕女人。大學生的臉上沒有了平日里的憂郁表情。他手忙腳亂,說話吞吞吐吐,女人隨口說出的話也讓他不知所措。用慈欣的話說,那個女人雖然看起來像洋娃娃一樣漂亮,但“僅此而已”。大學生好不容易挑了一本書,在扉頁上認真簽名后遞給了女人,那是當時新翻譯出版的英美戀愛詩選集。大學生和女人離開后,慈欣打開那本詩選集,讀著讀著竟流下了眼淚。
“我現在還記得那本書的第一段——愛,你是我靈魂急切渴望的一切……”[9]
慈欣的眼睛亮閃閃的,低聲笑了。
“我像不像傻瓜?”
幾天后慈欣拎著行李離開書店,去昌原一家很小的貿易公司當了出納。這家公司倒閉后,她就到處游走,過起了“月光族”的生活。也許是因為從小就過慣了漂泊的日子,在一個地方待上一年就想離開,這樣輾轉全國各地后,她來到了首爾。兩個旅行包,裝著過季衣服的包裹,還有不久前在天安領到的最后一份獎金和工資,這就是慈欣的全部財產。她帶著這些東西來到了首爾城郊的這個街區。
“我住過的所有城市中,首爾最沒有人情味兒。”
結束了長篇大論的慈欣,以一副歷盡滄桑的面孔拋出了這句話。
“……我可能待不了很久。”
聽著慈欣最后的獨白,我腦海里一個原本模糊的事實變清晰了——
她是沒有未來的。
我不清楚是什么抹掉了如此年輕的她的未來,讓她沒有任何希望地從一個城市輾轉到另一個城市。我只知道她已經很疲憊了,像在全世界流浪了一千或兩千年的人那樣孤獨。但令人感到神奇的是偶爾在慈欣臉上露出的笑容,疲于一切但決不放棄一切的純潔且燦爛的笑容,會一瞬間魔術般抹去她的黑暗??粗@樣的慈欣,我常驚訝地想,人怎么能如此沒有希望地肯定這個世界?
每次和慈欣并排坐著看《九點新聞》時,我總會不由自主地蹦出來一兩句:“狗崽子們!”“這幫瘋子!”每當這時慈欣就會笑著即興哼起曲調:“狗崽子們,狗崽子們,狗崽子們……”慈欣把我剛才吐出來的臟話當作歌詞,在進出廚房和臥房的時候哼唱。她沒完沒了地唱著那首歌,讓我感到她在取笑我。有一次,我忍無可忍,剛想轉過頭制止她時,卻意外地發現慈欣的臉上沒有笑意,反而多了一份牢不可破的平和?!肮丰套觽?,壞家伙們,骯臟的家伙們……”這樣粗俗的歌詞,曲調卻像哄小孩睡覺那樣柔和溫暖。我一時間不知道要不要指責她。這個女人是誰?她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只能茫然地望著慈欣的臉。
總是這樣。慈欣第一次見到我胃痙攣時,就像姐姐或媽媽一樣,讓我平躺著,給我揉肚子。慈欣的手掌很溫暖,不停地揉著我的肚子,一點也不嫌煩,手上滿是心疼和關愛。她把我散亂的頭發撥到耳郭后面,說道:
“醫生怎么說?對正善來說,帶著痼疾活下去,還太年輕了……”
沒揉多久,我說已經好了,慈欣開心得差點要蹦起來。
“我的‘藥手’有效果??!那合一會兒眼吧?!?
為了應對無數個痛苦的夜晚,我總會在書桌抽屜里存放一些精神鎮靜藥。這些小小的藥片比內科醫生開的那些藍色或黃色口服藥還管用。等到旁邊的慈欣入睡后,我起身一口吞了藥片,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像受寒的人一樣瑟瑟發抖。
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我一邊這樣想一邊把水杯放到書桌上,鉆進被窩。此時的慈欣在凌晨的黑暗中正有規律地發出安靜的呼吸聲。慈欣的臉一片平和,讓人不禁感到神奇,一個成年人竟然可以那樣瞬間入睡,好像世上的一切痛苦和悔恨都隨著她天真的靈魂一起睡著了一樣。
后來,她那樣的面孔我也見過好幾次。慈欣只要往被子上一躺,還沒等我關掉日光燈,就已進入睡眠。有一次,她神采奕奕地對我說道:
“我無論在哪兒,只要頭挨枕頭,就能睡著。”
但是到了清晨,鬧鈴響起,從窗戶透進乳白色的光線時,慈欣會流著冷汗、緊閉雙眼繼續躺著。當我要開燈準備上班,開始進出于廚房時,慈欣會支起上半身,依舊閉著眼睛。慈欣的臉被散落的蓬松頭發遮住一半,沒有血色,嘴角和臉頰長滿了皮癬,就像搽了一層厚厚妝粉的小丑。
慈欣就那樣耷拉著肩膀坐上好幾分鐘后,勉強伸出胳膊,按下小炕桌上的錄音機播放鍵。舊喇叭里放出來的音樂總是那一首舞曲風的抒情小調。
就算你不愛我
我也愛你
但如果你愛我
現在這一瞬間,請奔向我![10]
注釋
[1]麗水:位于朝鮮半島南部海岸中段的麗水半島,東邊與慶尚南道南??じ艉O噜彛鬟吪c高興半島(位于全羅南道東南端的寶城灣和順天灣之間的半島)共享景色秀麗的順天灣,南邊是大海(朝鮮海峽),北邊緊挨韓國全羅南道重要節點城市順天市,市屬海岸線長度約為905.87千米,轄區內有大陸架島嶼3個、有人島46個、無人島268個,是韓國著名的海濱城市之一。美麗的“多島?!焙I蠂夜珗@與蜿蜒曲折的海岸線別具一格,吸引著大批國內外游客。這座城市還留存著李舜臣將軍的歷史遺跡,他是朝鮮王朝時期(明萬歷年間)抵抗日軍侵略的功臣。2012年此地曾成功舉辦世博會。——譯者注。
[2]自炊房:韓國的一種出租屋,提供炊具并允許入住者自行生火做飯?!g者注。
[3]在韓語里,“痕”和“欣”的發音一樣?!g者注。
[4]全租,韓文詞語為“全稅”,指向房東交付一定金額的押金,獲得一定時間的房屋免費使用權,期滿還房時全額退還押金的租房模式?!g者注。
[5]坪:韓國人慣用的面積單位,1坪約為3.3平方米。韓國房屋的坪數通常情況下不包括陽臺及間隔墻的占地面積與公攤面積,可以簡單理解為純粹的使用面積?!g者注。
[6]聯排住宅:由若干四層以下獨立產權住宅組合而成的住宅群落,建筑總面積大于660平方米,單元房獨立配備洗澡間、洗手間?!g者注。
[7]水原市:韓國京畿道首府,人口約130萬,向北30千米即為首爾市,是首爾通往韓國南部各地區的交通門戶?!g者注。
[8]洞:韓國的行政區劃,是下轄于區的四級行政區?!g者注。
[9]出自埃德加·愛倫·坡《致樂園中的一位》。
[10]歌劇《卡門》中的哈巴涅拉舞曲《愛情像自由的小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