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8日，我在東京舉行了一場讀者見面會，這也是我第一次在日本舉行讀者見面會，十分感謝大家從日本各個地方趕來，甚至還有到日本是出差、旅行，臨時改變行程來參加的朋友。我滿心溫暖，因為有大家一直以來不離不棄的關愛支持。人生一大幸福，便是擁有一群知己。

見面會上，我做了一場講演，題目是“我們該如何看待日本經濟”。

中國有一句老話，叫“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句話最早出自清代吳敬梓的《儒林外史》第四十六回。

為什么不說“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呢？

因為吳敬梓認為，30年是人生的一個周期。其實，從日本近代到現代的經濟發展的軌跡來看，“三十年”也是一個經濟周期。

在中國清朝晚期，日本進入了明治時代，并開始了一場自我革命式的“明治維新”運動。日本打開國門全面學習歐洲，不僅引進了西方的政治、軍事、教育、文化制度，同時引進了當時最為先進的科技與產業。從19世紀70年代開始，日本用了30多年的時間，從一個以農業和漁業為主的貧弱島國，一躍成為亞洲最強的近代工業和軍事國家。

但是，隨著國力的強大，此后30余年，日本走上了一條侵略與殖民之路，給中國和亞洲其他國家帶來了沉重的災難。日本本身也遭到極大的反噬，不僅遭到美國原子彈的襲擊，主要城市也成為一片焦土，300余萬人成為戰爭亡靈。

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日本進入戰后復興期，經過30余年的高速發展，一舉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但是，1990年，日本泡沫經濟崩潰，然后又開始進入30余年的經濟低迷期（也被稱為“失去的30年”）。

直到最近幾年，日本才開始出現了經濟復蘇的跡象。這是否意味著日本已經開啟了未來30年的新經濟增長周期？目前還不好下結論，但是復蘇的跡象很明顯。

20世紀80年代，日本產生了泡沫經濟，之所以會在經濟高速發展期產生泡沫，有以下六大原因：

1.家電產品與半導體產業的發展，令日本出口大增，企業浮利增加，銀行面臨巨大貸款壓力。

2.1985年的《廣場協議》簽署之后，日元翻倍升值（美元兌日元從240降到120），國際熱錢大量流入日本，導致日本銀行實施寬松貨幣政策，產生大量過剩流動資金。

3.銀行擴大向不動產、零售業、個人住宅等融資?！巴恋厣裨挕碧ь^，地價和房價狂速提升，銀座1平方米土地價格沖上70萬美元（約500萬元人民幣），東京23個區的地價總和達到可購買美國全部國土的水平?！都~約時報》因此向美國人發問：到底是誰打贏了第二次世界大戰？

4.飛速發展的經濟態勢令國民相信“日本第一”，堅信“明天會更好”。這種思潮導致消費膨脹，還攻陷了紐約。日本三菱財團買下了美國洛克菲勒中心，索尼買下了哥倫比亞電影公司，實業家橫井英樹買下了帝國大廈。

5.隨著股票價格上升，日本人購買法拉利、勞斯萊斯等高檔轎車和海外古董名畫的消費熱潮也不斷高漲。高爾夫球、滑雪這種奢侈的運動，在日本也成為平民運動，一套幾百萬日元的高爾夫球桿，在日本賣斷貨，搶都搶不到。

6.許多企業獲得的大量資金沒有去搞科研，擴大生產，而是瘋狂投資股票、炒外匯、炒樓市。投機活動波及所有產業，連毫無收益可能的偏遠鄉村土地也作為休閑旅游資源被炒作到高價。當時樂觀地認為：只要對土地的需求持續高漲，日本的經濟就不會衰退。

泡沫經濟時期，日本人均GDP一度超過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富國。因此，日本社會當時最響亮的口號是：“賣掉東京，買下美國。”

1990年，日本政府終于認識到，日本經濟里負債比例已經占到90%，全國都在玩“擊鼓傳花”，整個日本都在“先富剝削后富”。中產和資本家在狂歡，底層老百姓卻揭不開鍋，更買不起房。再這樣下去，日本會崩潰，國家會破產。于是，決定刺破泡沫！

當年3月，日本大藏省發布《關于控制土地相關融資的規定》，對土地金融進行總量控制，收緊對不動產的貸款，這一人為的急剎車導致本已走向自然衰退的泡沫經濟加速下落，并導致支撐日本經濟核心的長期信用體系陷入崩潰。到1991年，日本商業銀行實際上已經停止了對不動產業的貸款。

于是，在短短的兩年時間里，東京、大阪等主要城市的地價、房價暴跌了一半，大量銀行不良資產產生。由于日元升值，出口受阻，且因為對于未來經濟失去信心，日本民眾捂緊錢包，消費急劇降級。這一結果就直接導致了產能過剩。產能一過剩，企業就開始裁員降薪，大學畢業生找不到工作，于是就出現了“10年就職冰河期”。閑著沒事的年輕人躲在家里打游戲、吃方便面，也沒勁頭、沒錢談戀愛，日本出現了“宅男宅女”的社會問題。

如何應對經濟嚴重下滑，日本企業當時采取的主要措施是：

1.同行企業與金融機構相互兼并。日本原來有100多家大小鋼廠，通過相互兼并，形成了三大鋼鐵集團。150多家都市商業銀行也通過相互兼并，形成了瑞穗、三菱UFJ、三井住友三大銀行集團。這種“抱團取暖”的方式，最大程度地保護住了日本的產業。

2.企業“出?！薄Ｔ趪鴥仁袌龅兔缘那闆r下，從20世紀90年代后期開始，日本企業紛紛“出?！?，汽車制造業集中投資北美市場，而其他產業集中投資中國市場。日本企業利用中國廉價的土地、勞動力和原材料，將中國作為最大的出口貿易加工基地。企業紛紛“出?！?，這使得日本的海外投資企業達到了7萬多家，并因此在海外出現了另外一個“日本”，日本如今在海外的總資產與國內的GDP總額持平。

3.銀行實行負利率政策，將存款利率從6.5%降到0%，房貸利率只有0.4%，儲戶不僅沒有利息，從銀行取出存款時，還要倒貼手續費。雖然銀行期望通過“負利率政策”鼓勵大家消費，但即使如此，日本社會也無人從銀行取出存款消費，更鮮有人貸款買房買車，經濟因此陷入“死循環”。

在泡沫經濟崩潰后的30余年里，日本依靠出海企業的生產供應體系維持了國內的產業經濟，但是，始終無法拉動國內的消費市場。

于是，日本又推出了一大政策，那就是“觀光立國”政策。日本決定接納大量的外國人來日本旅游購物。很快，一年海外游客超過了3000萬人，這不僅令日本的酒店、餐飲、交通等服務業蒸蒸日上，更令奄奄一息的百貨公司也年年出現盈利。

雖然經歷了3年的疫情沖擊，但是，進入2024年，日本上市公司在2023年度（到2024年3月止）的純利潤比2022年度猛增了24%。豐田汽車公司的純利潤更是達到4萬億日元（約2000億元人民幣）。東京股市的日經平均指數也從2012年的8000日元一舉沖破4萬日元大關，創下歷史最高紀錄。如今，東京市中心23個區的平均房價都突破了1億日元（約500萬元人民幣），超過了泡沫經濟時期的最高價。政府的財政收入也猛增了15%。到了周末，銀座街頭到處是人，高級餐廳需要提前一周預約。大學生的就業率達到了98%，東京缺2萬名出租車司機，目前還雇不到人。

雖然經歷了泡沫經濟崩潰的打擊，但是日本經濟的市場化色彩濃郁，企業自愈能力很強。因此，日本經濟并非需要政府主導，而是依靠企業自主規劃突破就可把控。

在過去30余年間，中國經濟與產業的崛起，韓國與東南亞國家（地區）產業的振興，迫使日本企業不斷地進行產業結構的調整，并不斷地挑戰新的產業，逐漸形成了12個字的經濟發展戰略：占據上游，控制中游，放棄下游。

上游要占據的就是核心技術與核心材料；中游要控制的就是核心零部件和核心設備；下游產業要放棄的都是中國、韓國與東南亞一些國家和地區都已經做得很不錯的產業，譬如白色家電、手機、電腦等，日本不再在這些微利產業上與他國競爭。

也就是說，日本企業已經不在乎“面子”，而是重視“里子”。產品的外殼上寫哪個國家和地區制造都行，但是，產品里面的核心材料與零部件用我的就行。你的產品還沒有賣出去，但是我已經賺到了你購買核心零部件的錢。這或許就是很多日本企業的產品越來越少，每年的利潤卻越來越高的原因。

未來的日本經濟將會是一個什么走向，它的經濟支柱將會有哪些？

我覺得日本未來經濟，有三根柱子：

第一根是新能源產業。發揮日本氫能源技術優勢，全面推進氫能源社會建設。讓氫能源由動力能源變成社會基礎能源，成為城市基礎設施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利用全固態電池和人工光合成技術，推動下一代電動汽車產業的發展，擴大儲能產業領域，大幅降低電子設備、家電等能耗，打造一個低碳社會。

第二根是再生醫療產業。以免疫細胞和iPS細胞研發為先導，實現人類器官的再生，實現癌癥精準治療，讓日本社會進入“人活一百歲”的時代。

第三根是以半導體為核心的AI產業。日本充分利用其控制半導體核心材料和半導體精密生產設備的優勢，引進海外半導體頭部企業，打造日本半導體新高地，實現“重返半導體王國”之夢。同時，利用“汽車王國”的優勢，在全自動駕駛、高端工業機器人、智能化物聯網城市建設等領域實現質的飛躍。

日本經濟出現了蒸蒸日上的跡象，這是不是意味著日本經濟已經走出了泡沫經濟崩潰的陰影，開始步入復蘇的軌道？

日本社會對此有各種看法。有人認為日本經濟已經復蘇，也有人認為日本經濟依然處在黑暗的隧道中。

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意見分歧？原因在于普通國民在這輪經濟復蘇中，并沒有獲得感。工資的數字是增加了，但是抵消不了物價上漲帶來的沖擊。原因是美元不斷地升值，導致日元不斷貶值，使得日本石油天然氣和農副產品等進口價格飆升，導致物價大漲，影響了老百姓的生計。

2024年6月7日，日本首相岸田文雄主持會議討論“新資本主義社會”建設計劃的修正案，提出了8項新目標，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不僅要讓大企業加薪，中小企業都能加薪，同時小時工資要達到1500日元（約75元人民幣），這樣才能讓經濟復蘇的成果惠及全國的民眾，讓大家走上一條共同富裕的道路。

岸田文雄說，這就是“新資本主義社會”建設的最主要目標。

看日本經濟在過去30年間走過的艱難之路，也讓我們認識到，當一個經濟周期結束，一個新經濟周期開啟時，我們需要搞清楚哪些是對的，哪些是錯的；哪些應該做，哪些不應該做。同時，日本在各個領域比中國早走了幾十年，了解它們走過的路，有過的成功和失敗，如何走出泡沫經濟崩潰陰影，如何“出?！遍_拓海外市場等的經驗與教訓，有助于我們應對經濟下行的各種壓力，發現企業生存與發展的活路，找到復蘇經濟的鑰匙。面對經濟動蕩的未來，我們不僅需要信心，更需要忍耐力！

徐靜波

2024年7月 于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