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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蟬鳴不止的那年盛夏
七月末的蟬鳴像是臺卡帶的老式收音機,在窗外的梧桐樹梢滋滋作響。陽光穿過葉片篩落在高二(3)班的玻璃窗上,將教室切割成明暗交錯的牢籠。蘇晚把滾燙的臉頰貼在課桌上,物理老師用粉筆寫公式的噠噠聲正在和周公搶人,粉筆灰簌簌落在前排男生泛著油光的后頸,凝成一小片鹽堿地。
“啪嗒“。
一滴汗珠墜落在草稿紙上,在牛頓第二定律的公式旁洇開深灰色的圓斑。蘇晚迷迷糊糊睜開眼,發現自己的劉海正粘在額頭上,像塊浸透墨汁的宣紙。教室頂部的吊扇像個茍延殘喘的病人,扇葉轉動時發出哮喘般的咯吱聲,有氣無力地攪動著凝滯的熱浪。不知誰的水杯在桌角折射出菱形光斑,隨著風扇搖晃在天花板上投出細碎的金魚群。
她的余光突然瞥見一道冷白。新來的轉學生正在用美工刀削鉛筆,刀刃游走過他淡青色的血管,在手腕處戛然而止——那里橫著一道蜈蚣似的疤痕,暗紅色肉芽在薄得透明的皮膚下微微隆起。少年削鉛筆的動作帶著某種儀式感,木屑蜷曲著落在課桌縫隙里,像是被精心排列的微型棺槨。
“顧嶼“
蘇晚在心里默念這個名字。三天前他抱著畫板出現在教室門口時,教導主任額頭的汗珠比此刻她手肘下洇濕的試卷還要亮。少年蒼白的皮膚像是從未見過陽光,連校服襯衫都透著一股消毒水的氣味。當時他站在走廊逆光處,睫毛在臉上投下鴉羽般的陰影,教導主任介紹轉學生的話音未落,他已經徑直走向教室最角落的位置——那里常年堆放著美術生廢棄的畫架,陽光永遠只能舔舐到課桌邊緣。
此刻顧嶼的校服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內側幾處硬幣大小的圓形疤痕。蘇晚注意到當他轉動削筆刀時,那些疤痕會隨著肌肉牽拉微微變形,如同嵌在白玉上的銹斑。他的指甲修剪得異常整齊,泛著貝殼般的珠光,指節處卻有細小的繭,像是常年握筆留下的印記。
“能借我橡皮嗎?“
蘇晚猛地直起腰,后頸撞上椅背發出沉悶的響聲。顧嶼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細密的陰影,修長的手指間夾著半塊櫻花橡皮。她這才發現他的虹膜顏色極淺,像是被稀釋過的普洱茶,瞳孔邊緣泛著奇異的金屬光澤。少年說話時喉結滾動的頻率比常人緩慢,仿佛每個音節都要在聲帶間經歷漫長的跋涉。
“要、要哪種?“
蘇晚手忙腳亂地翻找筆袋,兩枚檸檬硬糖從夾層里滾出來,在課桌上畫出不規則的切線。當她終于舉起那塊熊貓形狀的橡皮時,看見顧嶼的喉結輕輕滑動了一下。他的呼吸帶著薄荷糖的涼意,袖口掠過她手背時激起細小的靜電,空氣里炸開臭氧般的腥甜。
下課鈴突然炸響。顧嶼抓起書包沖出教室的瞬間,蘇晚注意到他后頸滲出細密的汗珠,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暈。他的運動鞋踩過走廊積水時,水面倒影被攪碎成萬花筒般的色塊。蘇晚的物理筆記本還攤開著,最新一頁的拋物線旁不知何時多了一串數字,筆跡鋒利得能割破紙張——那是用2B鉛筆寫的,力道透過五層紙頁在桌面上刻出凹痕。
蟬鳴突然安靜了。
天臺鐵門發出刺耳的呻吟。蘇晚屏住呼吸從門縫望去,顧嶼正跪坐在水泥地上作畫。他的校服襯衫被風鼓成白帆,調色盤里盛著血漿般濃稠的紅色。少年作畫時脖頸彎折成天鵝垂死的弧度,畫筆在畫布上刮擦出沙啞的嗚咽。畫布上盤踞著一道漆黑的裂縫,像極了少年腕間的傷疤,裂縫邊緣卻閃爍著極細的熒光藍,如同星云誕生的殘影。
顧嶼的黑色露指手套在天臺邊緣泛著奇異光澤。蘇晚踮起腳尖的瞬間,看見他忽然扯下手套,蒼白指尖沾著鈷藍色顏料伸向正午陽光。那些修長的手指竟在強光下呈現出半透明質感,像是博物館里陳列的古代琉璃盞,皮膚下流動著螢火蟲般的幽光。顏料在指尖沸騰汽化,騰起的煙霧在空中凝結成蝴蝶形狀。
“別過來!“
調色盤摔在地上迸濺出星云狀的紫色,顧嶼倉皇后退時,蘇晚清楚看見他指尖殘留的熒光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那抹詭譎的幽綠色讓她想起上周化學課——當鎂條在酒精燈上燃燒時,跳躍的火焰核心就是這種來自地獄般的青綠。少年踉蹌著撞上銹蝕的護欄,鎖骨下方硬幣大小的圓形疤痕突然滲出淡金色液體,在襯衫上暈染出日珥狀的花紋。
暮色漫進畫室時,蘇晚終于等到答案。散落的素描本里夾著張泛黃照片:十三歲的顧嶼穿著條紋病號服躺在無菌艙,頭頂的紫外線燈在他皮膚上烙出網格狀光斑。照片背面用紅筆潦草寫著:7月23日,第49次光敏治療。相鄰頁面上是密密麻麻的公式推導,某處用藍筆圈出的波長數值旁畫著流淚的太陽。
此刻她終于明白,為什么顧嶼總坐在教室最陰涼的角落,為什么他的水杯永遠結著冰霜。物理筆記本上的拋物線被夕陽拉長,那道顧嶼留下的數字謎題在墻面上投出扭曲的投影——18:23,正是今天黃昏天文臺預報的彗星軌跡出現時刻。玻璃窗開始發出蜂鳴,蘇晚轉頭看見顧嶼站在走廊逆光處,他舉起的手指正在暮色中滲出淡金熒光,像握著一把正在融化的星屑。
遠處實驗樓頂的太陽能板陣列同時開始轉動,折射出的光刃精準刺入少年鎖骨下方那個圓形疤痕。顧嶼的皮膚逐漸變得透明,發梢漂浮起細小的光塵,校服口袋里的鉛筆自發燃燒成銀白色的火苗。蟬鳴聲被電磁干擾般扭曲成尖銳的長音,梧桐葉的投影在地面拼湊出古老星座的圖騰。
當第一顆彗星劃過天際時,蘇晚看見顧嶼化作萬千光粒消散在晚風中。他最后的口型是“謝謝“,那些光塵掠過她睫毛時留下薄荷的涼意。第二天清晨,蘇晚在課桌抽屜發現半塊櫻花橡皮,橡皮表面刻著微小的星軌圖案,在陽光下會顯現出熒光藍的經緯線。
而顧嶼的座位永遠停留著一道斜斜的光痕,像是被人用棱鏡切割過的陽光,每到正午時分就會在天花板上投射出奇異的光譜。教導主任說轉學生去了國外治療,但蘇晚知道,那個蒼白少年正以光的形態,永恒流浪在星辰與星辰之間的黑暗甬道。
如今我的筆袋總備著兩塊橡皮,熊貓形狀的始終沒拆封。顧嶼轉學那天留了幅速寫在講臺上——梧桐樹影里的教室,有個女孩趴在課桌熟睡,劉海被電扇吹成滑稽的波浪。蟬鳴最盛的時刻,我望著玻璃窗上的倒影,突然讀懂了他藏在筆觸里的秘密:那些反復疊涂的光影,分明是少年人欲說還休的側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