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星穹臺像一尊倒扣的青銅鼎爐，七十二道螭紋沿著臺基盤旋而上，在漸暗的天光中吞吐著千年星火。陸蒼數著第九重玉階上的裂痕，潮濕的青苔正從石縫里滲出幽藍的熒光。這是大胤神朝第三百次星啟大典，也是他第七次站在待測者的隊列里——前六次都因暴雨沖毀官道錯過時辰，直到昨夜才用三壇杏花釀說動驛丞開了城門。

“紫薇垣的星砂又淡了。“身前的錦袍少年突然開口，鎏金折扇指向天穹。陸蒼仰頭望去，那些本該璀璨的星辰確實蒙著層灰翳，像是有人將天河之水混入了墨汁。三垣二十八宿的方位也偏移了半寸，搖光星幾乎要墜入西側新出現的暗斑。

折扇少年突然湊近半步，衣襟間泄出的沉水香裹著星砂的澀味：“聽說這次星隕閣賜下的測星石，是從天市垣廢墟里挖出的古物。“他指尖輕彈，一粒朱砂色的星屑落在陸蒼袖口，“能測出三生星軌呢?！?

陸蒼不動聲色地拂去星屑。這些世家子弟總愛賣弄星象學識，卻不知真正的星砂觸肌如刃，哪會這般溫順地伏在綢緞上。他摸了摸懷中粗布包裹的銅壺，昨夜在九曲河道取水時，曾見過真正的兇星顯兆——七顆熒惑星倒懸如鉤，將河面映得猩紅似血。

戌時三刻，星穹臺四十九盞引星燈同時燃起。陸蒼隨著隊伍挪上玉階，看見先前的待測者留下的痕跡：第三階有指甲抓撓的凹痕，第八階凝結著冰霜，第十五階赫然印著半張焦黑的人形。這些星力反噬的印記被刻意保留，如同懸掛在登天路上的警示符。

“別碰承天柱。“領路的星官突然轉身，手中提燈映出青銅柱面上游動的星紋。那些蝌蚪狀的符文正在柱體表面緩慢遷徙，每當有人經過，便會聚集成猙獰的獸首形狀。陸蒼的袖口無意擦過柱面，立即被灼出蛛網狀的焦痕。

隊伍最前方突然傳來騷動。一名麻衣少女剛將手掌貼上測星石，石面就迸發出刺目的藍光。懸浮在穹頂的星砂簌簌墜落，在少女周身凝成璀璨的星環。陸蒼聽見身側響起倒抽冷氣的聲音——那星環竟有七重之多，意味著此女能溝通七座星墟的靈樞。

“搖光洞天今年要搶破頭了?！罢凵壬倌暾Z氣發酸，“七重星環足夠直升天權...“

話音未落，測星石突然發出琉璃碎裂的脆響。少女周身的星環急速坍縮，化作萬千光刃倒卷而回。陸蒼看見她纖細的手指瞬間透明如水晶，皮肉下的經絡里流淌的不再是鮮血，而是沸騰的星砂。少女甚至來不及慘叫，整個人便如同被砸碎的冰雕，在青銅地面上迸裂成細碎的星塵。

“貪狼星脈?！靶枪倜鏌o表情地揮動拂塵，星塵立即被吸入承天柱的獸首紋中，“欲承七星星輝，需有匹配的命格。“

隊伍沉寂如死。陸蒼摩挲著袖中銅壺粗糙的紋路，突然想起七日前在破廟避雨時遇見的瘋癲老道。那道人用星砂在供桌上畫出的命盤，與此刻碎裂的測星石竟有八分相似。當時雨水順著殘破的星君像淌下，將朱砂星軌暈染成血色的溪流。

“下一位?！?

陸蒼踏上祭壇時，暮風正卷著星砂掠過承天柱。測星石表面布滿蜂窩狀的孔洞，每個孔穴深處都閃爍著不同顏色的星芒。當他的掌心觸及石面，那些星芒突然如受驚的螢蟲般四散奔逃，在石芯處留下漆黑的漩渦。

星官手中的命盤發出蜂鳴。陸蒼感覺有冰冷的水流順著經脈逆流而上，眼前浮現出奇異的畫面：自己站在九嶷山巔的星墜崖前，懷中抱著具布滿星紋的尸骸。尸體的面容被星光模糊，唯有胸口插著的半截星槊泛著熟悉的赤芒——與三日前在鐵匠鋪看見的廢鐵何其相似。

“空...空星脈？“星官的聲音帶著遲疑。測星石表面的漩渦突然靜止，某種比夜色更濃稠的幽光從孔穴滲出，在石面勾勒出殘缺的星圖。陸蒼認出這是瘋癲老道曾用酒水畫過的圖案，當時老道醉眼朦朧地指著西方：“看見歸墟海眼的獠牙了嗎？“

承天柱上的獸首紋開始躁動。星官手中的命盤接連爆出三顆玉珠，這是陸蒼從未見過的異象。他試圖抽回手掌，卻發現測星石內部傳來詭異的吸力，那些幽光正順著指尖滲入血脈，在皮膚下編織出蛛網狀的暗紋。

穹頂突然傳來金屬摩擦的銳響。十二名玄甲衛從天而降，胸甲上紫微垣的星紋刺得人睜不開眼。為首的將領手持鎏金星鎖，面甲下傳出的聲音帶著青銅銹蝕的沙啞：“巡天司辦案，閑雜退避！“

測星石在此時徹底崩解。陸蒼被氣浪掀翻在地，飛濺的碎石在空中凝成靜止的星環。他看見星環中央浮現出少女的虛影，與方才碎裂的麻衣少女有七分相似，但瞳孔中流轉的是破碎的星河。虛影的指尖輕點他眉心，某種浩瀚的星圖在識海中轟然展開。

“快走...“虛影的聲音夾雜著星骸碰撞的轟鳴，“他們在每個命星節點都埋下了噬星蠱...“

時空恢復流動的剎那，陸蒼翻身滾下祭壇。巡天司的星鎖擊碎了他方才所在的地磚，青玉碎片在空中燃起蒼白的火。折扇少年突然拽住他的胳膊，鎏金扇骨里彈出一柄星砂凝成的短刃：“走乾位！承天柱第七獸首是生門！“

玄甲衛的怒喝聲中，陸蒼被推進承天柱的陰影。柱面獸首突然活過來般張開巨口，將他吞入星紋交織的甬道。在徹底墜入黑暗前，他最后瞥見折扇少年被星鎖貫穿胸膛，飛濺的鮮血在穹頂映出妖異的星圖——正是測星石顯現過的殘缺軌跡。

甬道里的星砂貼著皮膚游走，如同萬千冰冷的蛇信。陸蒼在墜落中握緊袖中銅壺，發現壺身不知何時爬滿了星紋。壺嘴處凝結著一滴猩紅液體，與那夜九曲河道的熒惑星輝如出一轍。當他的血珠墜入壺口時，整個銅壺突然發出古老的共鳴，壺底漸漸浮現出“破軍“二字的蝕痕。

墜落的終點是口千年寒潭。陸蒼浮出水面時，懷中的銅壺正在發燙。他借著壺身星紋的微光，看見潭底沉著無數星骸兵器，那些銹蝕的星槊與鎖鏈表面，全都刻著與銅壺相同的“破軍“印記。潭水忽然泛起漣漪，某個由星砂凝聚的身影正在潭底蘇醒，面容赫然是七日前消散的瘋癲老道。

“時辰到了?！袄系赖奶撚皳徇^潭底星圖，沉睡的兵器發出饑渴的錚鳴，“該去取回你第七世埋在熒惑冢的...“

寒潭突然劇烈震蕩。巡天司的星槊破開水面，將老道虛影釘在潭底巖壁上。陸蒼在混亂中抓住某柄浮起的斷劍，劍柄處的星紋與銅壺完美契合。當劍鋒劃過掌心時，他看見自己的血并沒有落入寒潭，而是化作星砂融入了四周的黑暗。

某種亙古存在的低語在魂海深處響起，寒潭四壁的星圖次第點亮。陸蒼終于看清那些紋路的全貌——正是測星石內浮現的殘缺星圖，此刻卻被他的鮮血補完了最關鍵的三筆。老道虛影在消散前露出欣慰的笑，指尖最后指向北方：

“九嶷山巔的星墜崖...藏著星典最初的...“

斷劍突然發出龍吟。陸蒼感覺有星辰在經脈中蘇醒，寒潭之水倒卷成漩渦，將他推向暗河深處的未知之境。在意識即將渙散時，他隱約聽見巡天司將的怒吼穿透水幕：

“星典不容玷污！“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