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里，住院區樓下的花園。

上午九點多，天氣明媚和煦，晚春。

八歲的朝煙爬上了一棵梧桐樹，得意自己真是厲害。最近吃的少，褲子有些松了，左邊屁股上的白色小兔子刺繡皺的頭腳扭曲，快轉到右邊了。她一只腳踩在分成三叉的樹樁頂上，另一只腳準備朝著最粗的那一杈爬的時候，樹杈晃得她有點害怕，她兩只手沒勁了，將將抓著，不上不下的。她想她要休息一會。

周圍來往的都是人，外國人，她想。她沒大和外國人打過交道。她住的地方都是華人，上華人幼兒園，上華人小學，媽媽住華人醫院，雖然在學校和醫院都說外語，但和這不大一樣。這個醫院里全是外國人，自從三個月前她爸爸從國內難得來了一次，換了這個大醫院，醫生護士都是外國人，她有時候害怕的不敢和他們說話，以前打點滴換藥都是她跑護士臺，這幾個月她每次都嚇得半死。這次她爸爸來，在樓上和媽媽說話，高婆婆看著，叫她自己玩去。

她抱著樹杈冷靜，感覺后頭那只腳踩得不大嚴實。就是這個時候看見了顧敬堯。他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直立立的站在樹底下看她。

一個華人？

長得真好看，像電影海報上的。

踩空了。

后腳踩空了，前腳本來在樹杈上擔著就不太穩，兩只腿先往下落，拽著前面本來就沒勁的手，一下就抓不住了。

她嚇壞了，叫出聲，重重的落在一個人懷里，大口大口呼氣，眼見得就要哭出來。

————

顧敬堯從住院樓走出來，是9：23分，他看了表。到的時候是8：45，他在尹老師的病房里坐了35分鐘，和往常一樣，例行公事的聊了聊家常。

尹老師是他爸爸的師弟，從前做學生的時候當過他的德文家教，被他爸鼓動著才到美國來出個差，來了沒多久就病倒了，他來看他是應當的。期間尹太太和小女兒從國內打視頻過來，小女兒四歲了，正是鬧的時候，嗚哩哇啦說了一堆，他沒聽清什么，就是覺得喧鬧。

他不想結婚，慶幸離著被催婚的年紀還有很久。一兩個月換個把女友對他來說是常事，他的學問和身材一樣高，財產和長相一樣漂亮，說出去的話好聽的像是晚春的搖曳清風，從哪一面看都是寫著招桃花的金字招牌。可是花枝招展的，端莊秀麗的，風情萬種的…他也都快看膩了。從他這個位置，不從他這扒點什么再走的女人不大好找，可為了愛情不顧家人和責任也不是他的作風，兩者兼容的則不是上帝和玉帝老兒的做派。

10：00有個會，他可以慢點回去，樓下陽光很好，花香鳥鳴，大片草坪上有不少梧桐，看樣子也得有些年份了。他揣著兜沿著被踩出來的小路慢悠悠的走，樹蔭時有時無，難得躲清閑。

他抬頭看見她的時候，她正企圖扭一扭她的褲腰，一只腿想往樹杈上蹬，試了幾次都失敗，索性抱著樹杈停住了。

這孩子怎么這樣小，鵝黃色的襯衫短袖，鵝黃色的褲子，褲子上不知道什么花紋擰住了，頭發剛長到肩上，太陽照過來的時候，像一只伸懶腰的小貓。看不見臉，但他想，比尹老師家那個聒噪的小女兒要可愛的多了。

后來他知道了她的年紀，還是感嘆，怎么生的這樣小小一團，像是小時候都沒吃好。

她踩得很不穩，他想知道她要險些掉下來了會怎么辦。她能爬上去，說不定也能騰挪著下來。正想著，她挪了挪，顯然看見他了。

就那么對視了兩秒鐘，她就掉下來，和想象出入太大的狼狽樣子。

他應激著就去抱她。救起一只落難的小鳥。

那么小那么輕一個，跌下來落在懷里也是重的。小孩顯然嚇壞了，喘著粗氣，一臉茫然，看著就要哭了。

鬼使神差的，他拍了拍她的背，說：“不怕，不怕。”

小孩好像一下子找到依靠，她一下子雙手抱住他，頭貼在他的肩上，像是受了委屈找到了自家大人。

她也不哭，那樣靜靜的緊緊的抱著他。

他怔住了。

金色的風穿過了他的胸膛，溫暖又不知所措。

時間停下的時候，她和他說：“謝謝，哥哥”

顧敬堯聽到懷里的小孩發出很微弱的聲音，說謝謝他，回過神。他又順了順她的背，哄著她說：“好了，好了，沒事了。”知道懷里的小孩大概緩過來了，蹲下把她放在地上。松開了她，看著她和她說：“沒關系。”

這時候他才發現，眼前的這個小女孩長得實在可愛，比他早上剛分手的韓國前女友可愛。他真是…

小小的一團絨團子，一張雪白的小臉上掛著驚魂未甫的神色和眼尾的兩滴淚珠，怯生生的看著他。他突然生出一種心疼和憐惜來。

那女孩才想起自己褲子扭了，忸怩的抓著衣服，好像怯懦的想跟他再說點什么，又不知道怎么開口。他朝她安慰的笑笑，又揉揉她的腦袋，好像在哄她，然后學著小孩子的語調問：“你叫什么呀～”

正當時，后面有個男人的聲音喊過來：“煙煙！”

小女孩聽聞倏的跑走了。

顧敬堯起身轉頭，看清隔著五六米遠的一個男人，小女孩躲到男人身后，他突然心里一震。

他謹慎的走過去，感受到那男人的無措，還是開口道：“不知道在這里會遇到趙伯父。”

“哎”那男人尷尬笑笑。

“爸爸，你認識這個哥哥啊”小女孩說，

顧敬堯心想，果然像他猜的一樣。

“哎，這是你敬堯哥哥，”頓了頓又說：“敬堯，這是我女兒煙煙，讓你見笑了。”那男人只好道。

“怎么會，有這樣可愛的女兒是福氣”顧敬堯開始打圓場：“剛才我們就認識了，是不是？”他又朝著朝煙說。

朝煙愉快的點點頭。

“煙煙，去上面看看你媽媽。”那男人說。朝煙只好上樓，一步三回頭，顧敬堯朝她安慰的笑笑。

“敬堯怎么在這里？”

“老師最近在這邊住院，來看看老師。”

兩人無言，沉默了片刻。

“這個事情，不要和你爸爸說”他咳嗽了聲，繼續開口道：“她媽媽是癌癥，好幾年了，說不好什么時候就要不行的，我也…嗐，我也是將沉的船了，這個時候，敬堯你就裝不知道成嗎？”

顧敬堯沒想到是這個情況“您和家父是故交，伯父這樣說，晚輩自然聽伯父的。若是有用的上敬堯的地方，您盡管說。”

“我現在這樣，你爸爸已經幫了大忙。現在讓你瞧見了這，我真是掛不住。”他頓了頓，想著顧敬堯是個靠得住的，還是說：“這個事我有安排的。只是，我以后出不來，敬堯你在這，還請私下多照應他們母子，趙某算是謝過了。”他說的很悲涼。

“當然，敬堯一定…”沒等他說完，那男人的電話響了，像是急著要走，他擺手示意。顧敬堯抓緊結束了這場尷尬的對話：“您先忙。”，那男人緊握了握他的手，匆匆走了。

顧敬堯看他走遠，想著，趙伯父在外面有女人倒是常聽說，有孩子還是頭一回。他們家的母老虎要是知道他在外面有個孩子…怪不到要養到國外來。他以前那樣威風一個人…又想想那孩子的命實在是慘了些，媽媽得了癌癥，爸爸不多久又要入獄了，這孩子以后又要被送到哪去呢？想著她今天那個可愛樣子，實在惹人心疼。

病房里，朝煙蹲在矮沙發上回憶。

她的記憶里，太久沒人這樣抱過她。她很羨慕她的同學艾琳，放學的時候父母就是這樣來接，被攬在懷里抱走，像個考拉掛著樹上，她每次都羨慕的看著。她四歲的時候媽媽就生病了，一直臥床，媽媽對她很好，可是總是很憂傷，她的母親總在深夜驚醒，握著病床前她的手，對她說長大了要聽爸爸的話。可爸爸總是不來，她盼著換季，因為每換一個季節，爸爸就會來一次，問完她學校怎么樣，告誡她好好照顧媽媽，再塞給她花不完的零花錢，就差不多要走了。總是表情急促又嚴肅，她有點害怕爸爸。媽媽和高婆婆也害怕爸爸，她看得出來。高婆婆一直都在，但一次也沒有這樣抱過她。她會囑咐她今天放學了要買菜，明天放學了要買藥，晚上十二點要叫醒她和她換班。

她其實一直都很怕。

但她先是從梧桐樹上摔下來，感到了瀕死的驚嚇，又踏實的被抱在懷里，那人跟她說不怕。

她被抱住，被那樣輕輕的哄著。

他會摸摸她的頭，笑著跟她說話。他笑起來的樣子那樣好看。

他和爸爸是認識的，他也沒和爸爸戳穿她從樹上掉下來的事情，如果是高婆婆一定會說的。他還夸她可愛。

她總覺得應該再好好的謝謝他。

她還想再見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