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極食神(全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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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太極食神之初展鋒芒》:突變
1、早點與比武
江湖說起來兇險,比武說起來刺激,可有時候,它偏偏不抵一屜熱乎乎、香噴噴的小籠包。
在林寶看來,阿木做的包子跟高手的絕招一樣具有殺傷力,尤其是在他一大早起來,肚子咕嚕咕嚕慘叫時。
那籠屜挪開時,先是熱霧和香氣噗地溢開來,會叫林寶打個舒服的顫兒。睜眼細瞧,包子皮薄餡多,半透明,一眼辨得出韭菜的綠、木耳的黑、胡蘿卜絲的紅;一口咬下去,肉湯先噴進嘴巴,在口腔打個旋兒,方才慢悠悠地滑進喉嚨里,鮮美美地叫人恨不得連舌頭都吞下去。
包子是好包子,算得上上海灘的頭一份兒,可做包子的人卻不怎么考究。阿木是個三針扎不出個屁的家伙,直隸人,廚藝不賴,聽說以前在北平、煙臺的大酒樓都干過,魯菜燒得頂呱呱,就是人活得窩囊,不會爭搶,以至于后來連老婆都給人拐走了。
兩年前,精瘦的他帶著八歲的兒子,拿一封信來投,卻是林寶在煙臺時的師父宋文鼎寫的。其人是螳螂門第一高手,二十歲便因戰勝日本空手道高手宮本一郎而名聲大噪,外號螳螂王。
林寶曾拜他門下學過半年螳螂拳,雖不精通,卻也得了幾分功夫。
當時,齊鳳樓并不缺大廚,一向摳門的掌柜林貴根本沒收留阿木的意思。不過沖著宋文鼎這個薦頭的臉面,才試著讓他下廚炒了兩個菜,誰想,阿木戴上帽子,拿起菜刀,拎起炒瓢,登時便換了個人。
那兩個最家常的菜燒得絕了。不但是掌柜林貴吃得口滑,連他兒子林寶、女兒林鳳都吃得兩眼放光。更別說其他伙計和廚子了。
從那后,阿木和兒子小木頭便在上海安頓下了,齊鳳樓的生意也跟著火爆起來。更有一樣,此后林寶和林鳳每天早上也離不了阿木的包子和點心了。
想吃阿木的早點,得有十足的耐心。就拿這幾籠包子來說,面發不好不中,餡兒調不好不成,火候不到不行,忒多講究。
以往,林寶貪那口腹之欲,也不多計較。可今天這日子不同,那臭木頭,自己明明昨晚就跟他說過,讓他辛苦一下,趕明兒早點把東西弄好,他吃完好趕去公園跟人比武。誰知到這辰點了,包子還不見上來。因而,林寶肚子里不免憋了火氣。
今早上,陪著他一起等的還有跑堂的阿明和小木頭。阿明是機靈鬼兒,手腳麻利,嘴巴和眼力價更是利索。瞧見林寶臉色不善,趕忙端了一碗茶過來,說我去后面瞧瞧。便腳不點地地閃人了。
林寶一口把茶水干了,險些燙著,他把茶碗重重往桌上一拍,瞪了旁邊小木頭一眼,問:“你起這么早干什么?”
小木頭跟他爹可不一樣,滿臉精怪之氣,聽林寶這一問,笑嘻嘻地說,“姑姑也早早起來了。”
他嘴里的姑姑便是林鳳。昨天,她答應瞞著阿木帶小木頭去法國公園看林寶跟人比武,所以這小子一大早就乖乖坐在這里等了。
林寶一聽妹子早起了,不禁皺下眉頭,“她哪兒去了?”
“在后面幫我爹忙呢!”
林寶聽了這話,臉色頓時一沉。他早就瞧出來了,家姐對阿木有點意思,他可不想讓她嫁那么一個窩囊廢,更何況還拖著個半大的孩子。
林家五年前才由煙臺福山遷來上海,因資產有限,尋不起金貴的地段,便在薛家浜附近租下一座二層臨街的門面,開起這家魯菜館,廚子和跑堂的都是老家人。阿明還是林家的一門遠方親戚。
這么一算,只有阿木和小木頭是“外人”。
此時,后院還很冷清,老掌柜和伙計廚子猶在大夢周公,但后廚的灶間里卻傳來了響動。那里面白霧騰騰,林鳳也在里面忙活。她雖是老閨女,額頭也添了皺紋,可這回兒臉蛋紅撲撲的,笑成一朵花,透出少女活潑潑的氣息。
“哎呀,我的口水都快流下了!”她大著嗓門說。
阿木瘦削的臉上表情淡然,幾天沒刮胡子,人更顯得老氣。“趁熱端出去吧!我再弄點小菜。”轉身又去調弄小涼菜。跟林鳳比起來,他的嗓音更像蚊子叫。
又見阿明抬腿跨進去,笑問:“早點好了沒?”
“你來得正好,快幫我把手!”林鳳大大咧咧地說著,一巴掌拍在阿明肩膀上,險些將他打個趔趄。她倒沒事似的,先端幾籠點心走了。
阿明一咧嘴,暗叫了聲男人婆,又聽見菜板子一陣叮叮響,阿木飛快地切著蘿卜絲、辣椒絲,根根細得像棉線。
阿明撇撇嘴,這家伙的刀工真是沒的說。他打心眼里服氣。
飯堂內,林寶還在生悶氣,小木頭依舊笑瞇瞇地瞧著他。猛聽一陣嗒嗒的腳步響,林鳳人還沒到,嗓門先響開了,“飯來了!”
熱氣騰騰的籠子一擱到桌上,林寶的表情就融化了。當籠子拿開,幾個人不由得都發出啊的驚嘆。里面并不是包子,而是六只晶瑩剔透的蒸餃。
再揭開一個籠子,卻是六只清香撲鼻的裹蒸粽子。阿明跟著揭開他端來的籠子,分別是金黃燦燦的老婆餅和綠意茵茵的豆板酥。
林寶看呆了。林鳳笑吟吟地說,“看傻了吧,為了預祝你今天比武旗開得勝,阿木可費了不少心思!”
林寶飛快地夾了個蒸餃塞進嘴里,邊嚼邊說,“就沖這些好東西,我今天也一定要打贏。”
他一動手,其他人也不閑著,等阿木將小菜端上來后,大家更是吃得歡暢。只有小木頭的心思并沒放在早點上,他想偷偷跟著林寶去看比武,又怕他爹逼他去學堂。阿木可是頂厭煩打打殺殺了。
阿木見兒子心不在焉,用筷子輕輕敲了敲他的碗邊,低聲說:“快吃,不上學了?”
“你忙你的,待會兒我送他去學堂。”林鳳說著,朝小木頭眨了下眼。小家伙心領神會,馬上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每天早上,阿木和阿明都要幫著林掌柜去辦弄食材,小木頭飯后自會跑去就讀的浦東小學。但有時林鳳閑了,也會去接送,兩人處得很好,外人見了還以為是娘兒倆。
孩子少了娘,生活便多委屈,林鳳因而平常也多憐惜著他爺倆,阿木豈能不清楚。今天林鳳一大早便起來幫他忙活,飯后還要去送小木頭,心里很是過意不去,卻也只能小聲說句,“太麻煩你了!”
“瞎客套!”林鳳撇撇嘴,“活像個娘們!”說這話時,她著實有些惱火,因為打心里不喜歡阿木跟她這么見外。
林寶在旁看了,不免有些吃味,一抹嘴巴,嚷道:“走了,走了!”大步跨出齊鳳樓。林鳳趕緊拉著小木頭跟上。
外面是民國九年的春天,日頭還沒升起,街上已有不少行人在走動。小攤販的叫賣聲遙遙傳來,腔調也帶勾帶彎兒的。小汽車的嘟嘟聲、電車的當當聲、黃包車的丁令聲,和收音機里傳出的咿呀唱曲聲攪在一起,使得城市的春光一點點地發酵。
林寶邊走邊問:“小木頭,你是不是頭疼念書啊!”
“別叫木頭,喊他學名,木熙!”林鳳忙道。
“什么木熙草熙的,多繞嘴,”林寶笑著說,“哪有我給起的小名好?不信你問問他!”
小木頭嘻嘻一笑,“林叔,我不愛念書,我想跟你學拳!”
“聽見沒有!”林寶笑著摸摸小木頭的腦袋,“學什么都成,就是別跟你爹學,窩囊廢一個!”
林鳳聞聽,輕聲嘆了口氣,暗道,“他呀,還真是塊木頭。”
遠處,傳來海關洪亮的鐘聲,日頭猛勁一跳,終于露出了臉。隨著報童的一聲喊,千家萬戶的門嘩嘩啦啦地依次開了。上海灘這頭巨大的怪獸完全醒來。
去法國公園的道兒不近,三人上了電車,花了六個銅元,經過華界、法租界,坐了兩段才下去。
那時節,租界里的公園還不對華人開放,甚至標有“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侮辱字樣。但林寶跟對手偏偏就選在這個地方來較量。不管用什么法子進門,這都算第一關。
林鳳也是頭一次來,見園子綿綿長長地看不到邊,里面花樹繁茂,幽靜怡人,打心眼里喜歡。小木頭倒是對里面的動物園更感興趣,尋摸著等比完武后,纏著大人帶他去逛一逛。
門口已經有三個穿中山裝的青年在候著了,看到林寶他們過來,擺手招呼,“寶哥,過來這邊!”
“票呢?”
其中一個瘦高個兒神秘地笑了笑,把右手掌攤開,五張年票一溜兒排開。另一個人插嘴說:“小孩不用票。”
林寶臉上露出笑容,又問,“姓劉那小子來了?”
“沒看到他們進去!”
林寶冷笑一聲,甩甩頭,“進去等!”
驗過票據后,進了門。見公園里面盡是些高大的梧桐,亭子假山不時地點綴其中,風格是中西相間。林鳳牽著小木頭的手,一道走來,看到的多是外國人。偶爾閃過幾張東方人面孔,卻又哈依哈依地說著日本話。
繞過那個巨大的荷塘后,他們走進濃密的樹林里,遠遠地看到草地上已有幾個人在候著了。拿票的弟兄叫道:“他們鐵定是從后頭翻墻進來的!”
林寶揮揮拳頭,“進來才好,要不,我這拳頭怪癢癢的。”
他的對手外號劉鷂子,臉皮粗黑,還留著半圈絡腮胡子,見林寶帶人來到,張嘴一笑,露出一顆光閃閃的金牙,“哎呦寶哥,怎么才到,我還以為你被堵在門口進不來呢!”
“姓劉的,你少廢話!”林寶瞪著眼說,“那天在范大爺處,你吹噓南派螳螂如何如何厲害,我們北派螳螂如何如何不濟,要不是看他老人家面子,我當場就跟你翻臉了。還容得你在這兒胡叨叨?”
“什么胡叨叨,我劉鷂子要是怕你,今兒就不來了。”
“那好啊,咱們就比劃比劃!”
林寶說著,踩個玉環步,刁手就打。劉鷂子見他身法飛快,不敢大意,碾步化解,趁勢搶攻。兩人噼里啪啦地這一斗,圍觀的人便都趕緊往后站。
小木頭瞪大眼珠子,興奮地小臉通紅,林鳳攥緊兩只拳頭,大聲給兄弟助威。她的嗓門本來就響,聽見對面的人吆喝,更是放開量,要壓倒他們。可倒好,用不著林寶的弟兄喊加油,她一個就占了上風。
斗了不過兩個回合,兩人的手腳就纏在一起,呼哧呼哧地僵持一陣,誰也奈何不了誰。到底還是林寶勁大,發起蠻來竟然攔腰將劉鷂子抱起來,掀翻在地。
林鳳見了,大聲喊好,小木頭激動得又蹦又跳。劉鷂子被死死地按在地上,怎么翻也翻不過來。林寶的臉憋得通紅,也不敢松懈,只是緊緊地鎖扣著。
便在這時,后面突然傳來一陣哄笑聲,林鳳轉頭一瞧,三個穿和服的東洋人正沖著地上糾纏的二人指指點點,那神態極為蔑視無禮。
場中,兩個決斗者還在僵持不下。林寶嘶聲問:“你服不服?”
劉鷂子咬著牙,“老子不服!”
林鳳看不過眼,正要勸他們收手,忽被人撞了個趔趄,卻是那個留著八字胡的浪人沖過來。她大怒,罵道:“死王八,你走路不長眼睛?”
那浪人早沖進場中,哈哈一笑,猛地伸手抓住林寶的后腰,將他旋轉著扔出去。還好,三個兄弟一起出手,才把他接住。
林寶站穩后,怒道:“喂,你懂不懂規矩,胡亂來插杠子?”
他看到日本浪人慢慢伸出一根小指,慢腔慢調地說,“你們中國功夫,是這個!”場外的另外兩個日本人哈哈大笑起來。
林寶肺都要氣炸了。林鳳氣呼呼地說,“阿寶,這臭王八剛才撞我呢!”
林寶哪里能忍得住,沖上去就是一式大翻車,雙拳雨點般打過來。那日本人也大喝一聲,迎頭逼上,雙手攔截幾下,猛地順勢下蹲,又將林寶舉起擲出去。
林寶幾曾吃過這樣的虧,翻身爬起,叫道:“老子跟你拼了!”像頭瘋牛一樣沖過去。
要知道,遇敵對壘時最忌諱心浮氣躁,林寶胡亂搶攻時,自己空門暴露更多,順勢又被那浪人制伏,死死地按于草地上。他偏偏還學林寶的口氣逼問,“你服不服?”
林寶嚎叫著:“老子死也不服!”
場外的那兩個日本人哈哈大笑起來。其他人都看得眼睛發直,別看林鳳是個女人,倒是最先醒過來,“快放開我兄弟!”她尖叫著撲上去,伸手又抓又撓,卻被浪人抬手就撩倒在地。
林寶帶來的三個弟兄這才回過神,發聲喊沖上去,卻被另外兩個浪人攔住,哪里是人對手。劉鷂子在旁邊見了,朝自己弟兄吼,“瞪什么眼,一起上啊!”
一班人就圍著三個浪人亂打起來,林寶也趁勢掙脫,加入戰團。那一邊,小木頭攙扶林鳳閃到一邊去,她的腰扭了。
再看場中,饒得林寶他們人多,還是落入下風。尤其那個留八字胡的浪人,出手越來越狠毒,劉鷂子眼見他勝了林寶,便咬著他不放,想賺點臉面回來。
他的螳螂拳架子低,又瞅準了浪人的弱點,不讓其近身,只是隔著遠,擦地彈腿踹他。幾個來回,浪人不得近身,反險些吃了他的虧,不由得火大。
到底是給他瞅準了空子,閃身插進,劉鷂子腿還沒來得及收回,已被別住,右手臂也遭對方鎖住,無法動彈。浪人獰笑一聲,便要將他右臂折斷。
“且慢!”一只手憑空插進,浪人只覺臉皮一熱,血往上灌,身子騰騰騰騰地退出幾步,剛要站穩,沒想到那股力道綿長,他雙腳如同踏在搖晃的船上,再次往后退去。
另外兩名日本人見了,吃驚不少,趕忙上去扶他。這一頂倒是攔住了,誰知身前又像裂出個大坑,三人失去平衡,又要往前栽倒。
他們便像喝醉了酒一般,搖晃好陣子,方才站實了。個個心驚膽戰,如臨深淵。
林寶和劉鷂子等人在旁則看傻了,渾沒想到世上還有這等神奇的武功。草地上不知何時又多了兩人,替他們解圍的是一位儒雅的中年人,滿頭白發,看面貌時卻不過四十左右。他頭戴禮帽,身著長衫,手搖折扇,顯得氣度不凡。
場外的另一個中年人則長得高大魁梧,上下粗如銅鐘,臉形飽滿,眉濃眼亮,就地一站便有泰山壓頂的氣勢。
三個浪人驚魂稍定,留八字胡的問:“閣下使的是什么功夫?”
白頭發的中年人微微一笑,道:“東洋鬼子真是眼界淺薄,難道不識太極拳嗎?”
浪人又是一驚,神情變得莊重,躬身道,“我是虹口道場的石田盛,敢問兩位大名,他日好登門請教!”
“好說!”那白頭人一抱拳,“至柔拳社陳微明。”轉身指著那個精壯的中年人說,“這是家師楊兆鷹!”
不待日本人開口,林寶先驚叫起來,“您就是楊氏太極掌門楊先生?”
楊兆鷹含笑點頭。林寶和劉鷂子馬上上前參拜。石田盛和另外兩個日本浪人眼見對手實力太強,又是楊家后人,不敢挑釁,只得含恨離去。
剩下林寶和劉鷂子不住聲地道謝,兩人之前便在《晶報》《申報》上看到過楊兆鷹來滬的新聞,沒想到今天機緣巧合,居然會在法國公園碰上。
一番寒暄后,楊兆鷹的注意力卻放在了小木頭身上。他先是打量,其后干脆伸手去摸摸孩子的骨骼,贊道:“這孩子倒是塊練武的好材料。”
林鳳聽他這樣說,臉上樂開了花,“楊先生你的眼力價真是沒得說,木熙他可透靈了。”
劉鷂子捅了孩子一下,“娃子,楊掌門看上你了。”
白頭發的陳微明也笑道:“就是不知道他喜不喜歡練武!”
“我喜歡!”小木頭脆生生地說,“可是……我爹他不讓打拳,只準我讀書。”
林鳳插嘴,“他爹的意思是說,想出人頭地,就得發奮讀書!”
林寶在旁看得眼饞,忍不住嘆口氣,“沒錯,他爹就是塊木頭疙瘩!”
2、阿木的廚藝
大多數印象中,當廚師的人都是胖乎乎的,油光光的。但阿木偏偏精瘦,唯獨一雙手,雪白嫩滑,就算女人的手怕也比不上。他飯量不大,不喝酒也不吸煙,每天除了親自去市場挑選食材外,便多窩在廚房里忙活,往往一天下來,也說不上三句話。
這天早上,伺候林寶他們吃好早點后,他便去后院的寢室換了身衣服。再轉回時,林寶林鳳他們已經走了,林掌柜也洗漱完畢,草草吃過早點,便帶著阿木阿明去了菜市場。
別看老板伙計跟著,但走到各個菜攤前,選什么要什么,只能阿木說了算。林掌柜只管著付賬,阿明只管著往拖車上裝貨。
這阿木也是個脾性怪的,雖然平日里少言寡語,從不跟人爭,但有一條規矩卻守得緊。那就是從不在食材上面糊弄客人。什么都挑最新鮮的,材質最好的。所以每次來市場,林掌柜都疼得直哆嗦。因為每個銀元都是從他錢袋里嘩嘩流出去的。
自然,每次他都會忍不住嘀咕,但阿木只當是耳旁風。這點他是絕對不會讓步的,除非齊鳳樓不讓他掌勺。這規矩還是傳他廚藝的衛璜師父定下的,身為一名廚子,一菜一飯便是天大的事,絲毫馬虎不得。
林貴盡管是出了名的老摳,但并不糊涂,嘴上啰嗦,最終還是會聽阿木的話。誰叫人家是棵搖錢樹呢,光他知道的,便有三家大酒樓想重金挖他走。還好,阿木不貪財,還愿意呆在齊鳳樓。
可今天,這家伙卻做的有些過分了,剛撈上來的石斑魚,一下子就要了兩條;雪白的長裙竹蓀,一次抓了三兩。林掌柜疼得捂住了心口窩,“阿木,你挑這么貴的東西想賣給誰?沒聽說今天要給誰家辦大席啊?”
阿木淡淡地道,“阿寶說了,今天他比武會贏,中午要賀一賀!”
林掌柜氣得一跺腳,“這死小子,盡給我添亂!”一揮手,“我不管了,你看著辦!”
“你先走一步也成,不過要把帳結完!”
林掌柜翻了白眼,將錢袋扔給阿明,氣呼呼地走了。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轉身指著阿明說:“小子,給我省著點兒……”
阿明笑嘻嘻地鞠了躬,“放心吧掌柜的!”看著林貴走遠,晃晃手里的錢袋,“木哥,還要買什么,盡管聲張!”
“不了!再買,掌柜今晚就別想睡了!”
盡管是說句玩笑話,但阿木臉上還像往常那樣繃著。兩人將小拖車的食材整理好,一個拉一個推,慢慢出了菜場。
轉過街口時,拉車的阿明突然停下了。阿木剛要問,便看到前面兩個穿黑綢衫,戴黑禮帽的人擋道,他們嘴里叼著煙卷,腰間別著斧頭,透出陣陣殺氣。
天呢,怎么碰上斧頭幫的人了?阿明慌忙掉過車頭,想繞道走。便聽到一人拖長了嗓門說:“站著!”
阿明身子一僵,轉過身時,臉上已陪著笑,“幾位爺……有什么吩咐?”
“沒你的事,滾一邊去!”
阿明還沒反應過來,臉上早挨了一巴掌,一頭栽倒墻根。阿木趕忙把車停好,上前要扶他,早被那人當胸一把揪過去,拖到另外一人跟前。這個戴墨鏡的家伙顯然是個頭目,冷冷地問:“知道我們是誰嗎?”
阿木搖搖頭。啪地聲,腮幫子早挨了一巴掌,“老實說話!”先前打阿明的那人顯然非常喜歡打人臉面。
頭目慢慢摘下墨鏡,從底下往上瞅著阿木,“我給你提個醒,大浦東酒樓前些天找過你是不是?”
阿木摸著發麻的臉皮,想了想,點點頭。愛打人耳光的家伙火了,“你他媽的啞巴了?”正要再扇巴掌,被頭目瞪眼制止。
“知道大浦東是誰的產業嗎?”墨鏡邊說邊豎起了大拇指,“就是謝東云謝先生!”
“別給你臉你不要臉!”旁邊那家伙惡狠狠的說,“謝先生要你去大浦東,那是抬舉你,再不識相,小心你的狗命……”
墨鏡見同伙老搶話,有些惱了,抬手也給了他一耳光,“娘的,到底是你出頭還是我出頭!”
“是,大哥!”那家伙摸著臉退到一邊。墨鏡這才緩了臉色,拍拍阿木的肩膀,“這次算是教訓,回去好好想清楚。別叫謝先生等惱了。”
旁邊那家伙又忍不住插嘴,“沒錯,下次再讓我們碰上,就不是打耳光,剁手挖眼……”
“你他媽的就是條瘋狗!”墨鏡又狠狠地瞪了他,那家伙才好容易把下面的話咽下去。
阿木還是沒有言語,墨鏡慢條斯理地從口袋里掏出一方手絹,湊上去給他擦擦嘴角的血跡,又將手絹塞進阿木口袋,方才冷笑著走開。那個同伙臨走時,還不忘拔出腰間的斧頭,朝阿木陰毒地比劃兩下。
盡管是暮春,寒氣還是一陣陣地冒出來。阿木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絲悲愁,怎么到哪里都惹事端?
等食材拉回齊鳳樓時,已比往常晚了半個時辰,期間可把林掌柜給急壞了,暗暗后悔不該把錢袋子丟給阿明,有了大把的銀元,這兩塊貨還不敞開了花用?
待看到兩人回轉,臉幫子都腫了,林掌柜吃了一驚,趕忙問怎么回事?阿木淡淡地說,他們不小心撞了墻。林貴再一看車上,還是他臨走前買的那些食材,心才悠悠落了底,笑道,“阿木,你手藝是沒得說,就是本錢高。咱們賺的就利兒少!”
他搖晃著腦袋,將阿明拽到一邊,要回錢袋子,掂了掂。阿明忍耐不住,湊到他的耳根說起了今天遭遇斧頭幫的事。林貴聽后臉色大變,心下噼里啪啦打開了算盤。
阿木和阿明開始忙活著往店里卸菜,林貴腦子里轉過幾百道彎兒后,打定了主意,老臉上泛開笑容,抓住阿木的手說,“走走阿木,去我房間喝杯茶,有事說!”
阿木指著車上的菜,“這些……”
“有阿明做呢!”拖著阿木走開了。
老板的屋阿木來的不多,挺簡樸,不過是一張床,一張方桌,兩把椅子。桌上供著林太太遺像。林貴熱絡絡地忙著泡茶,邊泡邊說,“這茶是位南方老板給的,我一直留著舍不得喝,今天咱們就嘗嘗新!”
茶泡好后,第一碗給了阿木,他也不謙讓,接過后先聞了聞,皺了眉頭,勉強喝了一口就再也沒有拾碗。茶放得時間太長,發霉了。
林掌柜卻是有滋有味地喝了一碗,又讓了阿木回,見他真的不喝,才堆著笑說:“阿木,算著你來俺齊鳳樓也快兩年了……”
阿木點點頭。“說起來,我是早該給你加工錢了,可你看看,去菜市你總是揀最貴的買,用料也不懂手輕,讓我不好擠出油水……”
阿木至此明白了林掌柜的用意,起身說:“掌柜的,我在齊鳳樓干的挺好,不會走的。”
林貴一只手原本拉開了抽屜,想拿點大洋出來,聽他這一說,又停住了,“真的?”
“要是沒什么事,我先下去幫忙了!”阿木說完,轉身走了。
林貴嗯嗯答應兩聲,把抽屜輕輕關上。他掏出一包品元牌香煙,點上一支,美美地抽了幾口,嘴里哼起小曲來。心里盤算著明后的好事,越想越美氣,一支煙還沒等抽完,便聽到外面轟隆的腳步聲,林鳳的大嗓門響開了。“爹,我回來了!”
林貴臉上不由得流露苦笑,這孩子走到哪里都打雷下雨的。林鳳大步踏進來,一把抓起桌上的茶壺,杯子也不用,仰頭就咕咕灌下去。
“你就不能斯文著點兒!”
林鳳一摸嘴巴,嘿嘿笑道:“我弟今天沒輸!”
“噢,那是贏了?”
“也不是,平手吧!”
林掌柜哼了聲,“不當吃,不當喝的,出去跟人比什么武!”心里暗罵兒子沒出息,明知道店里缺人手,還出去胡鬧騰。
林鳳突然一拍腦瓜子,叫起來,“瞧我這記性,差點忘了去跟阿木說。”轉身就往外跑。
林掌柜隨后追出來,“你要跟阿木說什么?”
“阿寶說了,今中午要在齊鳳樓請客,讓阿木多上幾個好菜!”
聽了這話,林掌柜疼得直揪心,罵道:“這小兔崽子,當我這錢是從天上掉的?”
他擔心阿木聽了女兒的話,手松,多破費了,趕緊也跟著去了廚房。還沒進門口,就聽到林鳳唧唧喳喳地跟阿木說個不停,不時還笑得前仰后合。
阿木一邊備料,一邊答應著,臉上依舊沒什么笑意。林掌柜看到女兒的嘴巴快貼到他的耳根了,心下便不痛快,邁進去說:“阿木,別費心張羅,湊合著辦一張得了!”
“不好吧掌柜的,阿寶請的可是楊氏太極掌門。”
林鳳插嘴,“就是嘛爹,我看阿寶那意思,一準想拜人家為師,你要是上菜寒酸了,多丟臉面。”
林掌柜見女兒依舊近靠著阿木,實在看不過眼,“這里沒你什么事,快出去!”
林鳳偏偏就不吃他老子這一套,抬起杠來,“爹,你讓我出去,我偏就不出去了。”
林貴氣得直跺腳,說:“你這丫頭,脾氣這么倔,將來怎么嫁出去?”
林鳳又頂嘴,“爹,你讓我嫁人,我偏就不嫁了。”
跑堂的阿明搬著一筐菜進來,聽到父女二人打嘴仗,撲哧樂了。林貴死拽著閨女出來,問:“阿寶呢?”
林鳳說,他去致柔拳社了。
在上海灘的十里洋場,提起至柔拳社來那可是響當當的。社長陳微明本身就是個傳奇人物,他原為清史館篡修,卻好習武。先拜孫祿堂門下學八卦形意,后入楊兆鷹門下習練太極七載,盡得楊氏拳、劍、刀、槍、推手、散手之精髓。
民國后到得上海后,更是一心一意以推廣太極為畢生事業,在英租界七浦路北周紫珊家創辦了“致柔拳社”。社名典出《老子》“專氣致柔能嬰兒乎”一語。
從法國公園出來后,林寶和劉鷂子便跟隨楊兆鷹、陳微明去了致柔拳社,小木頭自然也鬧著要去瞅熱鬧,故而林鳳只好一個人回去,安排下中午的宴席。今天多虧了太極門的人出手相救,阿寶又想著拜楊兆鷹為師,所以這席面怎么也要辦得豐盛些。
在后廚,林鳳跟阿木一說,他心里便有了數,也不啰嗦,只點下頭就去準備了。不久,住在附近的面案和另一個跟刀的也趕來了,他們商量了下,便一起忙活著備料。
楊兆鷹的出現讓阿木的心底起了波瀾,再怎么說,他們也是直隸老鄉,親不親,家鄉人嘛!他轉頭看看那新采辦回來的食材,心里面暗自慶幸,這些東西做出來都合北方人口味,也能讓他好好地露兩手。手里面忙活,腦里面盤算,很快,他就把中午招待貴客的食單給擬好了。
十一點時,外面已經有客人上座了。跑堂的阿明吆喝起來,“散客一位,白玉雞脯、燒南北,外帶一碗素面!”
聽到有人點這兩道菜品,阿木有些好奇,因為這些并沒有列在菜單上。偏偏自己今天還都進了材料,它們可都是地道的河北菜。
盡管心里裝著疑惑,阿木還是手腳麻利地開始掌勺。所謂燒南北,就是以塞北口蘑和江南竹筍為主料,將它們切成薄片,入旺火油鍋煸炒,加上一些調料和鮮湯,燒開勾芡,淋上雞油即成。
當這盤色澤銀紅,香味濃烈的“燒南北”裝盤時,阿木小聲問前來上菜的阿明,“這菜是你向客人推薦的?”
“沒啊,那位少爺一落座,就問我齊鳳樓有沒有這兩樣菜,我一想,今天咱們不是進這些料了嗎,就應承下來了。”
阿木沉吟了下,又問,“那人長什么樣?”
“是個年輕的小開,打扮的新潮!估計是聽說你手藝好,前來嘗新的!”阿明說著,不免有些奇怪,阿木今天有些反常,他以前可不是這么多話的!
阿木回到案板前,默默地準備材料,他把嫩雞肉去皮、去骨,剁成雞茸,加蔥、姜、水,往一個方向攪。之后又加上雞蛋清、精鹽,再攪上勁。這道菜再次惹動了他的心思,妻子武云可是最喜歡吃這道“白玉雞脯”了。
自從她離開自己和孩子以后,阿木就再沒做過這道菜,可今天,那位客人偏偏就點了兩道菜單上沒有寫的菜。
炒鍋里放下豬油,燒熱,阿木將雞茸糊放進去,嗤啦一聲響,他心事也像炸開了鍋。但盡管如此,阿木還是強打起精神,烹制這道河北名菜。二十多年的食味熏陶,他深深領悟了,廚藝之道關鍵在于用心。
他的嗅覺、觸角慢慢被調動起來,神心全部投入進烹調中。他輕輕晃動炒鍋,用溫油慢慢滑熟雞茸糊的一面,然后利落地將其翻身,一直到兩面漲發成形、色白光亮時,方才撈出瀝油。
這一切都有韻律感,他拿勺的動作輕巧,油汁滑入鍋內的回旋,花椒和大料瓣油炸時的吱吱響聲,白花花的玉蘭片和綠油油的菜心,先后下進鍋中煸炒,一起翩翩起舞。它們糾纏在一起,隨著炒鍋的墊落而翻轉。跟著,主角上場了,嫩雞脯從上空落下,跳入“舞伴”中,混合了油鹽、胡椒粉,它們在鮮湯中歡舞。
鍋底下的火呼呼地燃燒,湯汁沸騰了,肉和菜各自吐出了自己獨有的滋味,然后融為一體。末了被濕淀粉勾芡即成。
最后的成菜色澤潔白,肉質細嫩,吃起來清香爽口。阿木裝盤后,交給阿明,他以前沒見過這道菜,不由得咽了口水。
這道菜是和素面一起上的,客人靠著墻根坐著,頭上戴一頂小結子瓜皮帽,身穿一件白色的熟羅長衫,配方格紡綢的短衫褲,著一雙白底緞鞋。臉龐白皙,戴一架金邊眼鏡,留兩道精心修剪過的八字胡。
他食量不少,“燒南北”很快吃光,待“白玉雞脯”和素面上來,再次吃得酣暢淋漓,末了,又徐徐送下半碗湯,方才發出滿意的嘆息。“伙計,算賬!”
阿明趕緊上去,“您老吃好了,承惠小洋八角六元。”
“便宜!”客人說著,拍出一枚銀元,說聲不用找了,起身離去。
阿明直待他不見了背影,才轉回廚房去,跟阿木說:“那客人走了,還多留下幾個小錢!”
“他……沒問起什么?”
“就說了兩個字!”阿明把那塊銀元往上一拋,又伸手接住,“便宜!”
看得出,阿木松了一口氣。便在這時,外面傳來喧鬧聲,林鳳大聲招呼著:“楊師父,陳先生,你們過來了!”
阿明趕忙出去迎客。阿木手中的炒鍋啪啪敲著,外面已經訂出四桌散客,他要先弄出幾個菜讓他們先吃著,然后才能多在林寶這桌上動點心思。
不光是他,面案和二廚也忙得團團轉,每到這個辰點,店里人手就不夠,林鳳和林掌柜同樣要幫著跑前跑后。
還好,阿木早就擬就了菜單,料也備好了。先囑咐二廚預備些小涼菜,片刻之后,阿明便端了四個冷盤上樓,分別是麒麟菜、茭瓜脯、香干絲和小醉蝦。
阿木則專心地烹制頭一道熱菜“改刀肉”。這是一道極為考驗廚師刀功的菜品,要選四成豬臀尖瘦肉,一成豬脖領肥肉,先削成薄如紙的肉片,然后肥瘦搭配起來,再切成細細的肉絲。粗細要勻,不能連刀。
對阿木來說,這沒什么難度,他閉著眼都能將它們切好。他左手按著肉,右手比著刀,菜板上發出齊整的沙沙聲響,眼睛卻瞟向廚房門口,因為小木頭正探頭探腦地往里瞧。
“爹!”他怯怯地叫了聲。
阿木瞄了他一眼,問:“去看比武了?”
“鳳姨帶我去的。”小木頭瞅著阿木臉色不難看,膽子一點點大了,“那位楊師父可真厲害,光用一根指頭,就能把人撂倒!”
阿木已經將肉絲切好,抓起來輕輕放入水中,頓時便像一朵粉紅的菊花綻開了。“你也玩夠了,趕緊弄點飯,吃完好上學!”
但小木頭的興奮勁兒還沒過去,“爹,楊師父說,我是塊練拳的好材料!”
阿木又將發泡好的水筍放在菜板上,跟肉一樣,先削成薄薄的片片,再頂刀切成如發的細絲。“你想也別想!”
“為什么?”
“先給我把書念好了再說!”阿木飛快地抓起切好的筍絲,輕輕放進水里,頓時開成了一朵白菊。
小木頭撅著嘴,還要磨嘰,阿木瞪了他一眼,“沒墨水,練武也不成大器,頂多是個武夫!”輕輕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去吧!”
小木頭只好嘟囔著走開,這一幕被剛進門的阿明看到了,笑說:“阿木,今天你話多了,真稀罕!”
阿木沒應腔,鍋里下了油,開始煸炒肉絲。待肉質收緊,又放筍絲同炒。鍋里的油花也燒著了,一團紅光上下飛舞,映著他一張沒有表情的臉。
3、戰書
這道“改刀肉”出鍋后,阿明趁熱端起,送到二樓的單間里。里面除了林寶外,還有三位客人,主客是楊兆鷹,二客是陳微明,跟林寶不打不相識的劉鷂子則添居末席。
原來,楊兆鷹之前被保定陸軍學校聘去當技術教官,后學校發生動亂,涉及到各方勢力,于是毅然辭去教職。陳微明便趁機邀請他來上海授拳,振興致柔拳社。
他們正在熱絡絡地說些太極門的軼事,頭道熱菜一上來,楊兆鷹為之驚喜,“怎么,你這齊鳳樓里還能做改刀肉?”
要知道,這菜原是道光年間的御廚劉德才所創,后流到民間,成為北方的一道名菜。
“嘿嘿,別看俺這齊鳳樓鋪面小,做出的菜品可是響當當的!”林寶得意地替客人一一布菜。
楊兆鷹和陳微明才吃了一口,便齊聲贊好。他們在京城時可都是有名的吃家,“改刀肉“也吃過幾十回,竟然沒有超過這家做的,不免驚奇,問起了這廚子的來歷。
林寶說:“他叫阿木,以前在京城的大酒樓也干過。”
陳微明道:“他要是在京城呆過的話,我們老早便嘗過他的手藝。”
林寶笑道,“他就是小木頭的爹。”
楊兆鷹眼睛一亮,“原來他也是河北人!”
正說著話,第二道熱菜上來了,卻是一品“扒鑲口蘑”。此菜是用張家口產的口蘑跟雞肉蒸制而成,質地軟熟,鮮嫩味美,又是河北地面上流傳極廣的美味。
楊兆鷹連吃幾筷子,大贊它口味地道。劉鷂子吃得口滑,嘆說:“林寶,我不佩服你拳腳,卻眼饞你有個好爹!”
“這話怎么說?”
“你想啊,攤上這么個好爹,開了這么一家好店,請了這么好的廚子,還不是十全大補啊!”大家聽了都笑得絕倒。
此后,笏板雞、雪橋八仙、龍鳳大蝦、金毛獅子魚等大菜一一上來,吃得眾人眉飛色舞,再加上幾斤花雕送菜,當真是心魂俱醉。
吃到這時,宴席也接近尾聲,阿明卻又端上一個大瓷碗來,上面加了蓋子。大家都尋思,今天的口福不淺,已吃得腸肥肚滿,卻不知這阿木廚師最后怎的收場,讓眾人留有余味?
隨著阿明揭開蓋子,眾人都不由得發出驚嘆,卻是一味太極圖形的濃羹,那“陰陽魚”中的白色是蛋清,綠色是青菜剁成的碎末,好看而別致。阿明跟著報出菜名——太極護國菜羹。
陳微明忍不住贊道:“缺了最后這湯,便失了畫龍點睛之筆!”
眾人也都驚嘆道,“太極大師喝太極菜羹,這彩頭討得好!”
楊兆鷹含笑道:“難為阿木師傅這么用心!來,我們嘗嘗。”他們紛紛伸勺取用,菜羹自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在經過前番的大魚大肉后,再來這么一道素菜羹,便使得腸胃清爽了好些,于是個個贊不絕口。
主食是每人一碗蕎面饸饹,就著新烤制的驢肉火燒,同樣是河北的特色小吃。那楊兆鷹素來食大,劉鷂子幾個正值身強力壯,也不遑多讓,個個吃的嘴角流油,嘖嘖有聲。
這頓飯足足吃了兩個時辰才完,之后上了一壺濃茶喝著消食。楊兆鷹喝了半碗后,說:“阿寶,我們下去見見阿木師傅吧!畢竟他和我鄉里鄉親。”
陳微明也笑道:“我也對這位大廚好奇,不瞞各位,御膳廚房的菜品我也嘗過,可還不及這位阿木師傅的手藝呢!”
劉鷂子呼啦站起來,“那咱們還等什么,下去瞧瞧就是了!”
“慢著慢著!”林寶一把將劉鷂子按住,轉頭對楊兆鷹說,“師父,廚房那地方亂,阿木現在又是一身油膩,不方便過來。你看這樣中不中,我先下去瞧瞧他忙完沒有,要是得閑了,再叫他洗洗換換,上來見見?”
楊兆鷹沉吟了下,說:“也好!但你別忘了加個請字!”
“對!”陳微明搖著折扇說,“只說我們想請他來喝杯茶,聊一聊。”
“好嘞!”林寶答應著,騰騰下了樓。不多會兒便轉回來,神色有些異樣。劉鷂子忙問:“怎么了,人呢?”
“阿木不在廚房!阿明說,做完菜他就走了,好像是送小木頭去了學堂!”
“活該他沒這個福分!”劉鷂子叫起來,“楊師父這樣的太極大師,平日里想見都沒處見去!”
楊兆鷹和陳微明交換了個眼神,林寶忙笑道:“這樣吧師父,阿木回來后,我讓他帶著小木頭專程去致柔拳社走一趟……”
“這也不必勉強!”楊兆鷹淡淡地一笑,“日后總是有機會的。”
經歷了這么一回,大家對阿木這人的興趣愈發濃了。他如此高的廚藝,偏偏隱在這間小小的齊鳳樓,行為本身就有些超乎常理。
飯后,又喝了會兒茶,林寶便趁機端來筆和硯臺,請楊兆鷹留下一幅墨寶。他早就聽人說,楊家的這代掌門自命儒雅,好讀書,也寫得一手好字,平日里走到那里,印章也是不離身的。
楊兆鷹這一頓飯吃得爽心,豪興大發,下筆也猶如神助,居然一口氣寫了四張,連劉鷂子也拿到一個斗方,樂得合不攏嘴巴。
齊鳳樓因為處的地角偏,故而晚上的生意多在九點前就結束了。在灶上炒完最后一個菜,留下阿明幾個清尾,阿木離開了廚房,去到后院住處。
這辰點,小木頭本該關在屋里讀書,可今天被林寶帶出去一引逗,小孩的心就野了。一個人躲在后院胡亂比劃,想著今天在致柔拳社的見聞,學那些人的動作。
待聽到腳步聲,發現是阿木過來了,小木頭嚇得轉身就溜。“站住!”
小木頭撓撓頭皮,怯怯地轉身,“爹!”
“你書讀完了?”
小木頭別看淘氣的時候無法無天,卻最打怵阿木,只能小聲支吾著:“沒……”
“那得補上。”阿木拍拍孩子后腦勺,轉身進屋,用洋火點亮了煤油燈。燈光紅黃的一團兒,映得他的臉皮透出油光,眉頭還是緊鎖著。
小木頭跟著進來,還有些不死心,“爹,你為啥不讓我練武?”
阿木在床邊坐下來,端詳著孩子,“我是為你好。將來你會明白的。”
小木頭還要說話,阿木早把國文課本遞過來,“好好讀!”
小木頭咽口唾沫,只得翻開書頁,大聲讀起來。阿木則拿起一件衣服,就著燈光穿針引線,慢慢縫補。縫著縫著,便出了神,眼前閃出另一幅畫面:同樣是在紅黃的晚燈下,武云補著衣衫,他摟著小木頭歪躺著,嘴里哼了小曲,不時地,眼光還會斜溜上去。武云還之一笑,隨手將針在頭發上劃兩下……
小木頭讀的是商務印書館的課本《新修身》:“勤習體操,身體自強,頭常沐,身常浴,衣服常洗……”讀完這一段,停下來說,“爹,書里面也要求練習體操,跟練武一個樣!”
問了兩遍,阿木才聽清楚,輕輕打了他腦門一下,“繼續讀!”
屋子里布置很簡陋,煤油燈不時地發出刺啦的聲響,光影亂晃。孩子搖頭晃腦地朗讀,大人默默地縫補,可房子里還是少了些味道。若是女人在縫補,男人教兒讀書,這樣的天倫才是美滿的。
外面傳來噠噠的腳步聲,小木頭高興地說:“鳳姑姑來了!”放下書本,便要跑去開門。
阿木瞪了他一眼,“好好讀你的書!”
咣地下,門被一把推開,林鳳帶著股香氣刮進來,“喂,天都熱了還關什么門?”看到阿木手里的衣服,一瞪眼,上前一把就給奪了去。
阿木愕然地看著她,林鳳氣呼呼地道,“不是跟你說了嗎,日后這些針線活兒都交給我做,你說你一個大老爺們家的,干這些像什么話?”
小木頭在旁邊聽了,捂著嘴巴嗤嗤地笑。阿木又瞪了他一眼,喝道:“讀你書去!”
“讀什么讀?”林鳳一把將小木頭揪起來,“木熙白天在學校讀,晚上你還讓他悶屋里讀,到后來還不像你一樣,讀成塊木頭!”
她雙手一推,小木頭就躡手躡腳地往門外溜去。阿木還想攔擋,無奈林鳳挺著胸脯站在當中間,他只得又坐回板凳上。
屋子里一下子沉靜下來,只有煤油燈的燈花不時地響濺一下。不過,因為多了一些女人臉上擦的雪花膏味兒,房間里便多了幾分旖旎,也更亮堂了。終是林鳳憋不住,咳嗽了下,小聲問:“木熙的娘啥時能來?”
“快了!”
“快了快了!”林鳳的聲腔馬上拔高了,“兩年前你就這么說!”
她這么說,其實是想逼阿木交個實底兒,木熙娘回來肯定沒了指望,他是不是應該娶了她?可盡管潑辣,林鳳畢竟是個女兒家,還是有幾分羞意,不便隨意捅破窗戶紙。所以她趕忙又轉了話題,“喂,我問你,今天那個楊大師想見你,你怎么躲出去了?”
阿木的表情如舊,“灶間的活兒完了,我就去送木熙上學堂……”
“你騙人!”林鳳大聲道,“小木頭那時候早走了!”
阿木啞然。林鳳道:“你跟他楊家有仇還是有冤,要躲著人家?”
“沒仇沒冤,我們是同鄉,可人家什么身份,我一個廚子哪里高攀得起!”阿木淡淡地說。
林鳳上下瞅著阿木,總覺這番話有些怪怪的,不是他真心想說的。便在這時,外面傳來一聲咳嗽,林掌柜喊:“阿鳳,時候不早了,快回去睡覺!”
“知道了,知道了!”林鳳不耐煩地應著,眼光火辣辣地盯著阿木。但他臉上還是沒什么表情,不禁暗罵這塊木頭。
“林鳳,以后你還是少來這里。”
“怎么,你怕了?”
阿木苦笑,“要是你再逼我,齊鳳樓我可真的待不住了。”
“你敢走!”林鳳瞪大眼睛,“你走試試?”
林掌柜又在門外喊,林鳳氣得跺跺腳,突然漲紅了臉,脫口說出,“我,我就想跟你好……”
還沒等阿木有所反應,門口就傳來一聲罵:“騙子,壞女人!”兩人轉身一瞧,卻是小木頭氣呼呼地站在門口,他攥著兩個拳頭,眼珠子暴突,齜牙咧嘴。
林鳳驚問:“木熙,你在罵我?”
“對,你不要臉,我媽還沒死呢,你就想……”小木頭越說越氣,敢情林鳳平日對他那么好,原來是想當他的后娘。小家伙覺得受了騙,恨得牙癢癢。
林鳳哪里還能受得住,捂著臉就跑出門去。阿木看著小木頭,小木頭看著他爹,兩人誰也沒說話。空氣里像是一下子灌滿了鉛。過了會兒,阿木過去關上房門,將燈吹滅,翻身上了床。
黑影里,小木頭的眼珠子滴溜溜轉著,慢慢捱到床邊,小聲問:“爹,我娘啥時能來?”
阿木躺在那里沒動靜,過了會兒才說:“快了!”
“爹,你會等我娘嗎?”
“會!”
“不騙我?”
阿木覺得有必要給兒子一個交代,便翻身坐起來,“孩子,你爹這輩子就你娘一個女人!”
小木頭這下滿意了,像猴子一樣嗖地躥到床上,鉆進阿木的懷里。黑暗中,父子倆的私語聲像水紋一樣散開了。
林寶拜入楊兆鷹門下,已有三天,至此齊鳳樓里的事便全然拋到腦后,什么也不管不顧,只一門心思去練武。因為致柔拳社所在的地方,離他這邊換乘電車不方便,所以他特意買了一輛英國產的鳳頭牌腳踏車,來往其間。
這天早上,天氣格外的好,不太熱也不太涼,騎車在街道上游蕩十分愜意。鄰近拳社的街道很寬,種了三行法國梧桐,由此分成四條行道。
林寶吹著口哨,飛快地蹬著,心里面浮想聯翩。如今他拜在楊家門下,自覺腰桿兒更直了,江湖上以后也便有了名號,三山五岳的朋友再見他,也都得帶著幾分敬意。
正準備在前面轉彎時,身后傳來叮鈴聲,另一輛自行車箭一般追上來,還沒看清人影,一股香風就鉆進林寶的鼻孔。老天,竟是個穿黃色便裝,戴粉色小帽的女郎。
她沖著林寶一笑,險些把他的魂兒勾飛了,“這位先生,打聽個道兒?”
“你,你說……”
“北江西路怎么走?”
林寶一指前面,“路口往右轉就是!”
“謝了!”女郎說完,使勁一踩,腳踏車劃個弧,拐進右邊的路口。林寶哪里肯舍,趕忙使勁踩兩下,追上去跟她并行,“嘿,我們同道!”
女郎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林寶幾曾見過長相如此齊整的女子,簡直可媲美那些月份牌女郎了。他心咚咚跳得急促,就算是跟人比武斗狠,也不曾這么緊張。“小姐,貴貴姓……”
女郎瞄了他一眼,好了一會兒才輕輕吐出兩個字,“姓武!”
“我姓林,林寶!”一頓,又問,“武小姐這是要去哪兒?”
“致柔拳社!”
“啊,這么巧?”林寶大聲叫起來,覺得心花怒放,真是天助我也。
“不會又是同路吧?”女郎臉上露出嘲諷的表情,要知道,上海的街頭極多追蜂撲蝶的阿飛小開,很惹人煩。
“真的是同路!”林寶趕忙說,“我四天前才正式拜在楊兆鷹先生門下。”
女郎方才正眼打量起林寶來,“這么說,如果我今天也入了門,那你就是我師兄嘍。”
林寶開心地哈哈一笑,還了句,“沒錯!”有這么一位漂亮女郎作伴,頓覺天地間無比的美好,倒是盼著這條路越長越好,最好沒有盡頭。
很快,林寶便獲知女郎全名武蕾,家在徐家匯,今年十九歲,自幼喜歡運動,打球跳舞樣樣精通。前天在報紙上看到致柔拳社的啟事,便想著過來瞧瞧。
他們趕到致柔拳社時,恰好陳微明陪著楊兆鷹外出了,林寶便幫武蕾報了名,入了社,之后就以師兄的身份,教她一些基本功。劉鷂子其時也入了社,見林寶朝女郎大獻殷勤,不免打趣他。
中午時,林寶極力邀請武蕾去他家的齊鳳樓嘗嘗鮮,武蕾一開始還婉拒,待聽說楊兆鷹等人都極力推崇阿木的廚藝,才欣然答應了。
那林掌柜看到兒子帶著一個年輕貌美的女郎上門,如何能不驚喜,林鳳更是熱絡地拉著武蕾的手問東問西,簡直是把對方當成弟媳婦待了。抽個空子,林寶問林鳳,“姐,你覺得她人怎么樣?”
林鳳高興地戳了他一指頭,“臭小子,有眼光!”
林寶得意地去到廚房,來找阿木了。平日里他是很少進后面的,但今天不同,女朋友頭一回來齊鳳樓,可得好好裝臉面。所以,林寶一反常態地摟住阿木的脖子,笑說:“老哥,今天我有頂要緊的客人來,麻煩你弄些最最拿手的菜出來……”
阿木低頭自管忙手頭的活兒,過了會兒才問,“比前些天的楊大師還重要?”
“兩碼事!”林寶道,“四天前那桌,你確實做的好,楊大師他們真吃服了。今天這人不一樣,她是我新交的女朋友,頭一回來……”
阿木明白了,臉上浮出一絲笑意,“她是上海人?”
“老家蘇州!”
阿木略一沉吟,說:“依我看,你們人少,吃不多,我就不上硬菜了,弄幾個清爽的上海本幫菜吧!”
“上海菜你也會?”林寶瞪大眼睛,“我還以為你只會做北方菜呢!”
阿木笑笑,“人在上海,吃吃就會做了。”
林寶高興地謝禮走了。不多會,阿明先送上四個小圍碟,分別是冷糟缽頭、黃泥螺、酸菜筍、嗆蟹。這些小菜確實開胃,武蕾一吃就閉不上嘴巴,連連夸贊。
接下來是三道熱菜,分別為百果燒元菜、清炒蝦仁、蝦子大烏參。最后上了一道湯菜:雞鴨血湯。這一席菜飯吃下來,武蕾夸不絕口,兩腮紅撲撲的,額頭也滲出細細的汗粒,最后一碗湯下肚后,竟有飄飄欲仙的感覺。
自然,她也有些好奇,這齊鳳樓的店面不大,位置也冷僻,偏偏雇有這么一位好廚子。
一連數天登了廣告,因而來致柔拳社報名學楊氏太極拳的人不在小數。很快,林寶便成了不少人的師兄。
林寶發現,武蕾的身體柔韌性極好,人也聰慧,很快就練得似模似樣。因為有佳人在旁,他也愈發得賣力氣,只是沒少惹得劉鷂子打趣他。
楊兆鷹因初到上海,應酬多多,還有不少人情需要打點,故而在館里的時間少。陳微明地頭熟,少不了要陪他左右,只能將拳社里的事務暫交給幾個老徒弟打理。
合該著有事。這天下午三點多的時候,大家正湊在一起看兩位師兄推手,突然聽到木屐吧嗒吧嗒地脆響,幾個帶刀的日本浪人闖進來。林寶一瞧,為首的認識,正是在法國公園碰上的那個石田盛。當下火氣噌噌往上冒,“喂,你來干什么?”
“原來是你小子!”石田盛冷笑道,眼光瞟了瞟,“哪位是這里管事的?”
帶頭的師兄站出來,石田盛傲然道:“我們是來見楊兆鷹楊先生的!”
“楊師父不在!”劉鷂子道。他和林寶在法國公園時,都吃過石田盛的虧,心里一直窩著股火。
“那我們就在這里等!”石田盛轉身朝另外兩個浪人點下頭,他們也不理會拳社的弟子,盡管在武館的角落里盤膝坐下,還閉上了眼睛。
林寶等人見了,氣得牙癢癢,一時間又不便趕他們走。可是有這么幾個家伙坐在那里,確實敗壞了眾人練武的心情。武蕾好奇,問起究竟,林寶便說了當日的事,越說越惱火,畢竟當初他們吃了虧。
幸好楊兆鷹跟陳微明很快就回來了。石田盛在法國公園時已經領教過楊家的功夫,心存幾分敬意,,雙手托出一封信,恭敬地遞給楊兆鷹,“楊先生,這是虹口道場館主小津繩藝先生親筆信,請接納!”
楊兆鷹聽了,微微一笑,“我猜,這封信是挑戰書吧!”
“楊先生猜得沒錯,聽說楊氏太極傳到這一代已經失傳了。所以我們館主和三位武士想印證一下……”
“放你娘的屁!”劉鷂子聽了破口大罵。
楊兆鷹臉色也為之一變。石田盛只覺他的目光像刀鋒一樣刺過來,下意識地扭頭一躲,竟然打了寒顫,拿戰書的手不覺有些顫抖。
楊兆鷹探出一只右手來接。石田盛的雙手在下,楊兆鷹的右手在上,一經接觸,他們的手便黏在一起。石田盛吃了一驚,先是覺得手臂酸麻無力,跟著筋骨也酥軟了,接著腳跟也站立不穩,身子簌簌亂抖,意欲跌倒。
另外兩個日本人見了,大為驚異,趕忙過去攙扶,才碰到石田盛的身子,頓時如同遭到雷擊,雙腳起跳,向后踉踉蹌蹌地跌出幾步。
林寶見了,暗暗叫好。他扭頭小聲對武蕾說,“看到了吧,太極功夫就是這么神奇!”后者兩眼放光,沒想到外形看上去軟綿綿的拳法,施展出來卻如此神通,真是不可思議。
再看場中,楊兆鷹已將信封抽過來,石田盛的身子晃了幾下,總算是沒有跌倒,他臉白慘慘的,不見一絲血色,腦門上盡是汗粒。
楊兆鷹抽出信來,瞅了兩眼,上面寫得清楚,共有四名東洋高手要向太極門挑戰,分別是“一刀流”山口太郎、“那霸手”小津繩藝、忍者九鬼賀,日本全國柔道冠軍坂恒一雄。
看罷,他朝陳微明點了下頭,后者心領神會,馬上對石田盛道:“回去告訴小津繩藝,挑戰書我們收下了,至于何時何地比武,讓他耐心等著。”
三個浪人已為楊兆鷹的身手折服,恭恭敬敬地朝他鞠了一躬,在林寶和劉鷂子的譏笑聲中退了出去。
拳社里的弟子們見楊兆鷹接了戰書,個個興奮地不已,陳微明卻知道比武的不是件簡單的事,馬上引楊兆鷹去到靜室商議,“師父,你有什么打算?”
他知道,東洋人既然找上門來,事關民族氣節和太極門的聲威,楊兆鷹定會應戰。可正因為楊家名氣太大,乃是武林中的金字招牌,所以對于類似于比武的事情,更得慎重。
楊兆鷹果然神情莊重,在太極門里,他素來豁達穩重,平日里最喜歡研讀的并不是太極拳理,而是《孫子兵法》,并吃透其中三昧。他雖然是個練武的人,心底卻最瞧不起那些魯莽無知、大字不識一個的武夫。
凡事,他都喜歡順勢而為。
像這次來瀘闖蕩,為了太極楊家這一派的威名,他不惜放下架子,跟上海灘的三教九流都討了交情,為的就是造勢。為此,他將太極拳柔化的手段融進了交際中,很快就有所斬獲。
本來,初到上海這樣的大都會,以楊兆鷹的性格是不會輕易生事的。但今天這東洋人下挑戰書一事,卻又不同。一是關系到民族氣節,他萬萬不能退卻;二是與倭人之戰,取勝之時便是楊家人在上海灘出頭之日。
太極楊家素來在北平一帶威名顯赫,南面卻還未打開應有的局面,故而,有這么一場比武來造勢也是好的。
只不過,東洋人在上海灘的勢力不容小覷,那些日本武士的武功也素以狠辣犀利見長,楊兆鷹便如同面對一盤難下的棋,需要周密部署,細心謀劃才成。
所以陳微明這一問,他并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盤算了片刻才道:“那四個東洋高手不可小瞧,這次比武,少不得要請孫家和吳家前來助拳。”
“田佳軒和李明軒兩位師兄,難道不足以代表太極門出戰嗎?”陳微明有些詫異,覺得楊兆鷹此舉未免過于慎重。
“他們二人雖然得了我的真傳,可上臺去并無十足把握,”楊兆鷹道,“你可能不知道,楊家兩代無敵,傳到我這一輩,其實是有些弱了。還記得先大父手里有一張圖,上面繪有太極門十三臺階,最高一層便是南天門。那是羽化成仙。慕俠公坐于第八層,我父親坐于第六層。”
“那么師父您呢?”
“慚愧,我不過才達到第三四層。”楊兆鷹嘆息,“你也知道,我年輕時并不喜歡武技,可時運造化,掌門的位子最終還是落在我的肩上,無奈,三十五歲才發奮努力,將楊家的武學基本繼承下來。”
陳微明點點頭,“我明白了,師父您是想把事辦得穩妥些,那您盡管擬個名單,我好派人去請。”
“吳氏太極的吳清泉,武氏太極的郝為真,都是我的至交,有他們前來助陣,太極門便有七成勝算。”
“可是對方有四人出場?”
“還有一人,我是做夢都盼著他能出世。只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插手。”
陳微明跟隨楊兆鷹也有些年頭,對于他推崇的人可以說是了如指掌,但若說到是太極方面的高手,卻一時間想不起是誰來。“您說的這個人,練的是哪一派的太極?”
“剛才我不是跟你說過太極門十三臺階嗎?”
“是,師父您說自己目前坐于第四臺階。現今在世的楊氏太極高手里面,您的位置最高。”
“不對,據我所知,楊家還有一個人超過了我,他至少達到了六層以上,甚至可能更高。”
陳微明聞聽吃了一驚,要是這人真有這么厲害,那他的武學造詣豈不是超過楊兆鷹的父親楊云鵬,直追太師爺楊慕俠了嗎?
4、突變
太極門應戰東洋四大高手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上海灘,并在《申報》、《晶報》等刊發了快訊,十天后,比武將在張家花園舉行。
這段時間,林寶忙著幫陳微明跑腿,天一亮就跑出去,往往到深夜才趕回來。期間,他又帶著武蕾來過齊鳳樓幾次,吃了不少美味。她還特地讓林寶帶自己去廚房參觀了一下,瞧見阿木做菜時的刀法、手法,簡直像玩魔術一樣,不禁大加贊嘆。
廚房里面充斥著各種各樣的氣味,但阿木那靈敏異常的鼻子還是嗅到了一股特別的香味,不像是擦了香水,也不像是脂粉,淡淡的有些花木氣息。
因為這香味,連帶著對這少女有了好感。所以他特意為她做了幾道別致的菜肴。
當然嘍,每次武蕾來,林寶都是最得意最歡喜的一個。阿木卻也愛見這位武小姐來,每回給做的菜肴也非常用心。他隱約察覺到,武蕾對他的興趣大于林寶,每來齊鳳樓,她必到后廚一趟,雖然不多話,卻喜歡默默在旁邊看他做菜,眼睛里流露出異樣的神情。
林掌柜此時早將武蕾當做未來的兒媳婦對待,一改從前的小氣,也出手大方起來。林鳳自然也歡喜弟弟的這個女友,讓她感到不痛快的是,武蕾自看到小木頭后便像得了寶似的,給他這個給他那個,讓林鳳多少吃了醋。因為她和小木頭之間的冷戰還在持續。
還有,她不喜歡武蕾瞧阿木的眼神。
這天是周末,中午客人多,樓上樓下的位子全部滿了。阿木在后面干得熱火朝天,阿明和另外一個跑堂的伙計更是忙得前腳掌打后腦勺,但他還是趁著進來端菜的空兒,湊到阿木耳根說:“我覺得前面有些不對頭!”
阿木邊翻炒著菜肴,邊問:“怎么了?”
“前幾天在路上截我們的那兩個混蛋,你還記得嗎,他們現在就坐在前頭。”
阿木腦海里馬上閃過那兩個斧頭幫弟子的模樣,其中那個戴墨鏡的是頭頭,臨走前警告過他,這幾天要他好好想清楚。“他們點菜了嗎?”
阿明一努嘴,“吶,你現在炒的就是他們的菜!”
這是一道清炒蝦仁,阿木剛剛給它上了漿,現正在滑炒。阿明的話絲毫沒有影響他,繼續加入胡蘿卜丁,旺火翻炒。待盛入盤后,阿木叮囑了一句,“快點上菜,別讓他們挑了刺去。”
但阿明卻做出一個意外的舉動,他伸手指捏了一個蝦仁扔進嘴巴里,砸吧著嘴皮說:“好吃!”
阿木一皺眉,“你干什么?”
“我給他們加點調料!”阿明說著,往蝦仁里面吐了幾口唾沫,轉身端走。
前面鬧哄哄的,林鳳也穿梭其中,幫著林掌柜招呼。他們也看出來了,今天有幾桌客人來者不善,好像是黑幫中人,聯想到他們前幾天威脅過阿木,不禁都捏了把汗。
阿明端著清炒蝦仁過來,那一桌除了當日打他耳光的狠角色和墨鏡頭目外,還有兩個剃光頭的家伙,臉色陰狠,胳膊上的刺青很扎眼。他手腳不覺打起顫來,陪著笑臉,把菜放下,“清炒蝦仁,請慢用!”
剛要走,墨鏡喝道:“慢著!”
阿明嚇得一哆嗦,慢慢轉身,不等他問詢,墨鏡早把一封信拍在他手里,“去,把它交給廚師阿木!”
阿明拿著信,還在支吾,屁股早被踹了一腳,“快去!”
林鳳看到阿明打個趔趄,一溜煙地跑去后面,氣不打一處來。林掌柜知道這些人惹不得,使勁拽著閨女的手,讓她安生坐在柜臺里頭。
廚房里,阿木打開阿明轉來的信,見白紙上蓋了方血紅的印章,卻是秋水二字。他臉色大變,拿信的手微微顫抖。
阿明擔心地問了句,怎么了?阿木眉頭緊鎖,臉上的肌肉不時地抽搐,像有蝎子爬過。阿明見一道“蟹黃豆腐”做好了,不敢耽擱,端起來就快步走向前廳。
還沒等走進,便聽轟隆一聲響,尖叫和斥罵聲四起,阿明趕緊跑過去,只見前廳亂成一團,林寶和劉鷂子跟斧頭幫的打了起來。林掌柜嚇得躲進柜臺里不出來,林鳳則破口大罵,還不時抓起酒瓶子往那些人身上扔。
阿明見黑幫人多,林寶和劉鷂子有些吃緊,只能背靠背抵擋,但他們手里的板凳腿哪里能跟那些鋒利的斧頭比,眼看著抵擋不住,只能邊打邊退。噗地下,林寶手臂上被斧頭削了下,他大怒,一腳將那家伙踢出去。
阿明見勢不好,呼地將手中的那盤“蟹黃豆腐”砸過去,他的手頭倒準,熱乎乎的豆腐都糊在那墨鏡的臉上。那家伙狼狽地用袖子擦拭,罵聲兔崽子!掄起斧頭殺過來。
阿明嚇得轉身就跑,不成想一頭扎進人的懷里,卻是阿木轉出來。阿明還沒等反應過來,忽覺得右腿酥麻,像觸電一般,不由自主地就向后踢去。墨鏡正好舉著斧頭趕到,被阿明一腳踹中心窩,嚎叫著跌倒在地。
阿木將阿明推到一邊去,掃了一眼,見店里共有八九個斧頭幫的人圍著林寶和劉鷂子打,門外又有黑幫人員掄著斧頭沖進來。阿木大步闖出去,眼看與兩名黑幫成員撞到一起。
“你小心!”林鳳大叫著。
誰想,眼前一花,阿木居然便到了那兩人的身后。他們的斧頭砍了個空,往前打個趔趄,險些栽個跟頭。
噗噗,兩把斧頭剁在柜臺上,林鳳和林掌柜嚇得鉆進桌子下面。阿明卻看了個清楚,阿木雙手閃電般拍去,兩個斧頭幫弟子的脖子一起變歪,咣咣倒地。
阿明看傻了眼,阿木像鬼魅一樣沖過去,人一碰著就跌出老遠。轉眼間他就躥到林寶和劉鷂子跟前。七八柄斧頭一下子就招呼到他身上。可是不知道他使了什么妖法,那些斧頭各自轉彎,盡數劈在黑幫弟子的身上,他們慘叫著倒地,滾成一團。
阿明、林寶和劉鷂子看得眼睛發直,林鳳大著膽子從桌子底下爬出來,眼珠子也瞪圓了,合不攏嘴巴。外面呼啦涌進七八個斧頭幫弟子,阿木身子一晃,就沖到他們跟前,只聽啪啪啪啪啪一陣脆響。
那些人的脖子盡數往右邊歪去,阿木像擰蔥白一樣,將他們全部放倒。那些人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后,還是個個歪著脖子。
跟在后面的還有三個斧頭幫弟子,眼見自己人稀里嘩啦地倒了一片,嚇得哪敢再靠身,呼呼呼將手中的斧頭扔過來。阿木腳尖一點地,唰地轉到一旁,隨即又滑了回來。他的身法太快,便好像剛才一直站在原地,并沒有移動,但斧頭都劈空了。
那三個黑幫弟子嚇得轉身就跑,阿木隨手從桌上撈起個盤子,呼地扔出去。那盤子呼呼旋轉著,接連打中三人,居然在空中轉個彎兒,又飛回來了。阿木抬手接住后,把它又輕輕放下。
酒樓里靜下來,只聽到黑幫弟子的呻吟聲。林寶好容易才結結巴巴地發出聲來,“好……厲害!”
阿木看了他一眼,沒有應聲,轉身躥出門去。“阿木!”林鳳大聲叫著,從柜臺跑出來。但街道上哪里還有他的影子,唯有旁觀的路人遠遠地堵在街口。
林寶隨后跟了出來,林鳳跺著腳,眼淚簌簌落下,“他走了,他走了!”
林寶伸手摸了把汗水,顫聲說,“真沒想到,他居然是個高手!”
劉鷂子隨后跑出來,問:“林寶,剛才那人是誰啊?”
“你沒看到他穿著白衣服嗎?我們齊鳳樓的廚師阿木!”
劉鷂子恍然道:“原來他就是小木頭的爹,怪不得楊兆鷹師父想見他呢!”
林寶突然伸手給了自己一記耳光,把林鳳和劉鷂子嚇了一跳,“你瘋了,干嗎扇自己耳光!”
“我活該挨打!”林寶喘著粗氣說,“高手明明就在跟前,我偏偏眼瞎看不見,嗨!”他已經看出來了,阿木的武功造詣要比楊兆鷹還高,雖然他看不出他使的是什么招式。
再說阿木,一躥出酒樓門后,便拐進了右面的弄堂,飛快地往東邊跑去。剛才打開那封信,看到那個紅色的印章,他便知道仇家到了。他們已經發現自己的藏身之所。
這些斧頭幫的弟子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躲在暗處的仇家,現在他和小木頭的處境很危險,必須馬上離開這里。
從胡同里鉆出來后,他馬上又抄近路往小木頭就讀的浦東小學跑去。眼前人流擁擠,小販們的叫賣聲此起彼伏,他只得放慢腳步,嘴里喊著借光借光,在人群中見縫插針,往里鉆去。
驀然,他覺得右面有騰騰的殺氣傳來,轉頭一瞧,一個戴黑禮帽,穿青色褂子的漢子正分開路人,朝這邊擠來。阿木知道這是勁敵,不想與他糾纏,身子像滑溜的泥鰍,從人縫里鉆來鉆去,很快又拐進另一條巷子。
忽聽身后嘈雜聲、尖叫聲炸開了,他百忙中扭頭一瞧,只見那漢子怒氣沖沖地甩開膀子,擋住路的人群像水路一樣從中分開,稀里嘩啦地倒向兩邊,那些路邊的攤子也給砸壞,鬧得雞飛狗跳。
阿木不敢耽擱,躥進弄堂就往里跑,巷子曲曲彎彎,門口有擺小食攤的,開小雜貨鋪的,還有不少住家將衣服和被褥掛出來曬。他晃動著身子,繞過人和障礙物,很快又折向另一條弄堂。
聽到身后沒有腳步聲,他暗中舒了口氣。在這種巷弄里,對手看不到他的背影,肯定會跟丟了。忽聽得上方嘩啦嘩啦響,轉頭一瞅,老天,那漢子竟然跳上房頂,居高臨下追到了。
阿木心中一凜,正要加快步子,便聽那人吼道:“哪里走?”嗖的一聲響,一枚飛鏢射過來,阿木聽風辨器,知道飛鏢離自己身子尚遠,正詫異那人暗器的準頭。咔嚓一聲,飛鏢射中前方的一根竹竿,它登時斷成兩截,上面曬的衣服、被單兜頭蒙罩下來。
阿木揮手將那些衣物扒拉開,不過緩了一緩,那人已經追到,大雕般從上空直撲而下。兩人也不哆嗦,扎穩了步子,四只手便像蛇一樣纏在一起,唰唰唰幾十下,你克制我,我反制你,竟是誰也掙脫不了,但身法都如流水行云。
阿木猛地一聲哼哈,那人的雙手稍稍慢了些,沒黏住,便被擊落了禮帽,幸好他及時低頭躲避,才沒被打中要害。
阿木趁勢唰地后退數步,見那人臉盤瘦削,眼細得像用刀片割了一條縫,眼光卻寒閃閃的逼人。年歲看去有四十多,臉皮上有一顆黑乎乎的豬皮痣。“原來是你!”
那人人冷笑,“幾年不見,你的功夫居然還沒落下。”
阿木面無表情地說,“你武風倒是沒什么長進!”
武風聞言臉色一變,咬牙道:“找死!”腳尖一點,躥上來。阿木冷言譏諷,就是為了激怒他,見他來勢兇猛,也閃電般的迎上去,使出一式“攬雀尾”。
武風本以為打實,突然覺得身子懸空,驚得趕忙后撤,噗地下,被阿木就勢送了一程,身子向后飛出去,跌進了墻根的垃圾堆里。
兩人斗了二十多年,阿木太熟悉武風的打法,一招得手后,亦敢不耽擱,轉身往前沖去。武風又羞又怒,順手抓起一根竹竿,猛勁一抖,那竿子嗖地射出去,像蛇一樣直咬阿木的后心。堪堪要射中,眼前一花,阿木的身影呼啦消失了,竹竿噗地插進弄堂旁邊的一棵老棗樹干里,顫悠悠地直晃。
阿木從巷子里沖出來后,馬上跳到街道的另一邊去。隔著能有一箭之地,看到浦東小學的大門口人頭攢動,孩子們已經中午放學了。阿木眼尖,一下子就看到小木頭,可他的手卻被另一個人挽著,正拐向旁邊的弄堂。
那人穿著米色西裝,頭戴白色的鴨舌帽,個子瘦矮。阿木情急之下,喊了聲,“木熙!”
話聲剛發出,背后就傳來尖嘯聲,他趕忙閃身,武風的匕首落了空。周遭的孩子們見兩人惡斗,轟的聲炸了。
阿木閃躲著對手的刺殺,百忙中掃了一眼,小木頭正在掙扎,卻被那人攔腰挾起來,往前沖去。阿木不禁心慌,一不留神,武風的匕首已扎中他的胸膛,幸好他應變得快,一個含胸扒背,匕首刺穿衣衫,擦著他的皮肉削過去。
阿木眼見兒子被綁走,心急如焚,更不想跟武風糾纏,轉身往前滑去。眼前擠滿驚慌尖叫的孩子,讓他無法快速前行,猛地一跺腳,在眾人的驚呼聲中輕輕躍上墻頭,飛快地朝那條巷弄追去。
但前方已經看不到孩子和鴨舌帽的蹤影,阿木心急火燎地往前沖,順著墻壁嗖嗖下到地面,迎面而來的是拿籃子的婦人、挑擔子的小販,以及推車子的漢子,給他冷不丁一沖,驚得東倒西歪,但他腳下滑溜,竟然連他們的衣襟也沒擦上。
他一躥出巷弄,眼前一亮,卻是一條寬敞的大街。可是人還沒站穩,一輛福特轎車就轟然撞過來,還好,阿木反應快,嗖地蹦到一邊去。那汽車司機使勁地按著喇叭,從他旁邊駛過后,吹胡子瞪眼,不住聲地咒罵。
阿木哪里還顧得這些,身子慌得團團轉著,四下找尋孩子的身影。大街上人流滾滾,卻哪里還尋得見。他呼哧呼哧地喘息著,手腳微微顫抖。該來的總是要來,可這災難不能落到孩子身上。
四周的喧嘩聲一浪接一浪地涌來,阿木的心亂如麻團,他抬頭看天,天上密布著陰云。環顧左右,十里洋場的浮華影像、聲浪浩浩湯湯。
這一刻,他的身子微微有些佝僂,像是一只要淹沒其中的蟲蟻。“從今天起,我不該再叫阿木了!”他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