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上海的那場春雪過后,沈陽守著租界里普恩濟世路巷口的大壺春煎餃店,一連等了十二天。到了第十三天,依舊是天光還未亮的光景,她就摸索著起床。長時間的睡眠不足,讓她和廚房里供電緊張的燈泡一樣昏沉。她在刺骨的寒意中夢游一般套上棉袍,又站穩身子,沿著墻腳眼光生疼地一路走向煤爐。也就是在添好煤餅的時候,砧板上那張被油浸透的紙條出現在了她搖晃的眼里。字體雖然已經氤氳化開,但簡單的一句話還是不難分辨。
三個字:別等了!
是朱幾的筆跡。
誰說我要等?!沈陽將紙條揉成團,感覺手上突然就生長出一股勁道。不帶任何猶豫,她直接將紙團戳進昨晚就準備好的那堆五花肉片里,又迅速提起菜刀揮落下去。于是,在她的手起刀落間,砧板上的五花肉一次次坍塌,又被堵截收攏。再散開,再堵截。而那粒紙團,則被徹底剁碎在了這天清晨大壺春煎餃店的肉餡里。
這樣的忙碌過后,沈陽虛弱的腳底卻很不爭氣地打了一個滑,整個身子便綿軟地癱坐在了濕氣騰騰的泥地上。那一刻,她仿佛是一只踩進陷阱被人暗算的羊。但她終究還是忍住了嗓子底將要冒出來的抽泣,只是抬起手背擦去眼角已經連成一串的淚痕,又及時地抽了一把鼻子。直到這時,她才感覺身下冰冷異常。
抓住桌腿起身,又將遮蓋在眼前的碎發整理好,她就發現那扇原本一直緊閉的窗現在是洞開的,初春里陰氣逼人的野風找準了缺口成群結隊地奔涌進來。她于是忽然明白,朱幾是在昨天深夜里用一根枝條將紙片戳穿,又讓枝條伸進窗口夠到了砧板。砧板上殘留著一汪油膩,它們能粘住紙片確保它不被風吹走。
再次擦了一把眼角,沈陽便利索地卸掉了煎餃店的兩塊門板,又抬腿跨過門檻仰望了一眼還沒有亮透的天空。
這是1941年的上海,沈陽將門板卸下時,兩團正在消融的春雪便告別屋檐,一前一后異常飽滿地砸落在她臉上,像是斜刺里飛出的兩把尖刀。沈陽頓時覺得,這個清晨,整個世界都對她展開著無情的陷害。
對面的街角處,那個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現。沈陽于是舉著沾著肉末的菜刀幾個快步上前,厲聲喝道:這么多天了,你一直老鷹一樣盯著我店口,卻從不買我家的一份煎餃。
對方顯然是無從應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張合著嘴角不知如何作答。
不用浪費時間了,沈陽說,你要等的人死了!
別想騙我!對方看了她手上的菜刀一眼,鼓起勇氣道。他死了你哪有這么威風!
事實上,在沈陽的眼里,對方至多只是個成熟的少年。冷風越過自己的肩頭后,沈陽很快看清了他嘴角處那兩叢被風揚起的細密的絨毛。
不要臉,他肯定是潛逃了!少年青澀的嘴角又擠出一句。
罵他能頂個屁用!有本事你現在就找到他,我替你給他卸了一條腿。沈陽說完時,少年的兩只腳各自驚慌地往后退了一步。
雪地上的晨霧就在這時候開始消散,沈陽也終于明白,朱幾的跑路不是因為在外頭欠了債。用少年的話說,他是十分可恥地出賣了弟兄。
原來他還有弟兄。就憑他?走回煎餃店的沈陽又停下說,那他是得在上海灘滾蛋了。沈陽說完時,缺乏睡眠的眼腫被消散的晨霧收起了一半。此時的遠處,黃浦江正好將一個蛋黃色的日頭高高舉起。
臨近中午時分,大壺春的煎餃快要賣完時,秋海棠從邁爾西愛路上折進了普恩濟世路的弄堂口。他在跨過門檻時摘下頭頂的禮帽,溫文地扣在了胸前,又在沈陽疲倦的視線里低頭往前走,最終坐在了煎餃店最角落里頭的那張長條凳上。
掌柜的,秋海棠擱下帽子說,來一份煎餃。
對不起先生,今天的煎餃估計不夠一份了。
那就有幾個來幾個吧。秋海棠抹了一把臉,又轉身扭頭說,大壺春的煎餃,也就你這家分號的最合我口味了。
說得沒錯,你已經來過五天了,每次都坐這條凳。沈陽端上煎餃說。
一個女人一家店,你很辛苦,比昨天更憔悴。秋海棠抓起的煎餃在嘴角停住,又說,我姓秋,經常路過這里。
土丘旁邊帶耳朵的邱?
不是土丘的丘,是秋天的秋。
走開的沈陽并不轉身,只是撐開眼皮道:哦。
秋海棠過了一陣才說,你肯定沒睡醒,腦子里還很忙,沒聽清我剛才說的。
我不忙,秋先生。我以后會閑得發慌。像秋天里的一堆土丘那樣閑得發慌。
沈陽說完這句時,一部卡車正好吐著濃煙駛過煎餃店的門口。幾個男人立在車廂里,對著街道兩旁一副兇神惡煞的架勢。腰間的扎實皮套里,別著油光锃亮的槍柄。
狗日的漢奸,他們像是跟這個世界有仇!秋海棠咽下第三個煎餃,低沉隱蔽的聲音被他嚼碎在嘴角的一片油膩里。
他們都是弟兄。上海灘到處都是五花八門的弟兄。沈陽的聲音掉落在收拾起的碗筷里。全世界就數這批人頂忙。
沈陽后來從里到外擦拭著店里的桌凳時,心緒就再一次一截截地沉降下去,她那時的擦洗緩慢得像是一只蝸牛。等到所有的活都干完后,這個沒有了朱幾的上午也就基本這么過去了。她也越發清晰地明白,就像秋先生剛才話里的意思,大壺春這三個字,今后就全落在自己瘦弱的肩膀上了。
但姓秋的先生卻不知何時已經悄然離開。沈陽轉頭望去時,空曠的店堂里,最角落桌上的那只煎餃碟下,壓著一張孤獨的法幣。
許多個月過去以后,沈陽曾經問過自己多次,她是不是就在這天下定了決心,要將對朱幾的所有記憶連同桌上的油污一同抹去?
不管怎樣,沈陽知道,自己的心那時是和雪地一樣冷的。那天的陽光鋪展在堅硬的雪地上又被折射回去時,在她眼里碰撞的是一片恍恍惚惚的暈眩。
這暈眩讓睡眠不足的她呼吸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