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聲言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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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評論第1章 燭
他踩著枯萎的梧桐樹葉來回踱步。一顆煙工夫,就已圈定目標,那個蜷縮在墻根下邊搓手邊刷抖音的裝修工。一張舊紙板做成的廣告牌依在墻邊,上寫:鉆孔敲墻,泥工水電,油漆防水,鋪設(shè)地板等,最下方落一排加粗手機號碼。
已經(jīng)黃昏,沒攬到活的陸續(xù)回了家,只剩于利民沒走。
一聲輕咳,把于利民的視線從手機屏幕上拽回來,他一抬頭,一中年男子正打量著廣告牌,一看有戲,他立刻按下鎖屏鍵,倏地站了起來,習(xí)慣性說了句,“老板好”,他從右側(cè)口袋里掏出一包玉溪煙,這是專為潛在客戶準備的,平時他只抽左口袋紅雙喜。
老板穿黑色呢子大衣,頭戴鴨舌帽,面部裹一次性口罩,他沒接香煙,問了句,“有個大活接不接?”
工人一聽,立馬精神抖擻,和之前窩墻角時的萎靡狀判若兩人。“老板,什么活?”
老板說,別墅需要翻新,主要涉及墻面部分,材料齊全,問工人如何收費。工人點一根煙,笑著說,這是半包,具體看工作量,總計多少平方,這些得現(xiàn)場測量后才能決定,不能蒙你。說著,他又指了指工裝褲上涂鴉似的油漆殘留物,說了句,放心吧老板,咱是專業(yè)的。
“行,跟我走吧。”
工人收拾起廣告牌對折后揣進一個軍綠色帆布包,正打算跟老板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朝街東頭瞥了一眼,掏出電話,發(fā)了條語音,“快點,來活了。”
“怎么,還有其他人?”老板似乎有些猶豫。
工人爽朗一笑,“是我老婆,放心吧,按工程量算錢,不按人頭。”
一分鐘后,中年婦女小跑過來,丈夫略帶埋怨道,“怎么這么久?”那女人低聲在他耳邊咕噥了一句,“得排隊啊,你以為是自個家的茅坑隨到隨拉。”隨即,她沖著老板微笑著說了句,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
“走吧。”
二人跟著老板在街口轉(zhuǎn)了個彎,看到路邊停著一輛奔馳SUV,心想,這下可算遇到財主了。上了車,工人問別墅離這多遠。老板說,東郊那邊,瞇會兒就到。說話間,自動遮光簾緩緩動了起來,連同前后排座椅間也有隔檔。
真豪華,工人第一次見識這種高級玩意兒,不停地指指點點,摸摸真皮座椅,居然慢慢熱了起來。這時,他撥開后座窗簾一角,窺見后備箱內(nèi)有一鐵籠,不禁心生疑問。悶了半晌,工人還是忍不住開腔。
“老板,我看后面放著一個大鐵籠,您平時飼養(yǎng)什么寵物嗎?”
“哦,我養(yǎng)了只藏獒,有時外出時帶著它。我沒孩子,把寵物當自己的孩子,在你們看來這是鐵籠,在我看來就和兒童座椅一樣。有次,我把它放在后排,把真皮座椅啃得稀巴爛,打那以后,它就只能待在鐵籠里了。”
妻子拱拱丈夫,低聲耳語道,“問東問西的,也不怕人家煩。”
“這就是有錢人的生活啊。我也享受享受。”心底嘀咕著,他往后一靠,想著這么個大老板給自己當司機,感覺真不錯。
半小時后,電動窗簾緩緩拉開,車子停了。外面漆黑,一棟洋樓映入眼簾,周邊一片死寂。下車后,工人瞟了一眼門牌號,楓林路66號,暗自嘀咕道,有錢人就是好,門牌號都能自選。
他們跟隨主人的步伐,走進院落,跨上臺階,步入客廳。頭頂上方,水晶吊燈上布滿灰塵,光線也受影響,顯得和這座豪華的建筑物不太相稱。玄關(guān)處的五斗柜上擺放著一張全家福。相片上,一家人其樂融融,女兒依偎在母親肩膀上笑容燦爛。工人忽然想到在車上,老板曾提過他沒有家人,那這照片作何解釋呢。
老板站在他身后,洞悉了工人的疑慮,走過來把相框放進抽屜里,隨口解釋道,“我這個人啊,比較念舊,離婚后唯一舍不得扔的就是這張照片了。”說完,他走向電視墻位置,指了指滿面涂鴉的墻面,“前段時間,我有個藝術(shù)家朋友來這里小住,搞創(chuàng)作時不小心把墻壁弄臟了,你們把這面墻墻皮鏟掉,重新粉刷,材料都在這里了。”
老板依舊沒有摘下口罩,工人對照片上的男人是否是老板持半信半疑的態(tài)度。女人拽了一下他的衣袖,“你盯著人家看什么呢。”
工人這才發(fā)現(xiàn)老板也在盯著他,于是視線一轉(zhuǎn),看向堆在墻角的膩子粉和油漆。他向老板建議,客廳墻面都得統(tǒng)一粉刷,不然有色差不協(xié)調(diào)。老板沉思片刻,答應(yīng)了他。雙方討價還價,最終談妥工價三千塊。一旁的妻子提出此處過于偏僻,吃飯交通都是問題,老板說,這不難。廚房冰箱里有食物,藝術(shù)家朋友留下的,對付個兩三天不成問題。至于交通,他答應(yīng)兩天后,等完工過來接他們回市區(qū)。
“還有個重要的問題,我們晚上睡哪?”工人掃視一圈,沒有答案。
“喏,那里有個儲物間,我收拾過了,里面有空調(diào),凍不著。”工人順著老板手指的方向,推開儲物間,里面并未堆放太多雜物,角落里只有幾個水果箱。
“這里行嗎?”老板問。
工人心里美美想著,太行了,比咱租的房子都寬敞舒適。可他沒說出口,轉(zhuǎn)而嘴角一撇,淡淡說了句,“湊合睡吧,咱是來干活的,又不是旅游。”
老板從錢包里掏出一千塊預(yù)付款交給工人,說定尾款待工程結(jié)束后付。工人瞄了一眼老板錢包,鼓鼓囊囊的,心想,這家伙也真夠落伍的,居然還帶現(xiàn)金,微信支付寶多方便吶。妻子接過錢,點了一遍,揣進口袋,笑呵呵問,“冰箱里的東西不算錢的吧?”
“放心吃吧,全部額外贈送。三千工錢,一分不會少。你們盡快完工,這是我電話,完工后用座機打給我。對了,我忘了告訴你們,這地方有些偏,手機沒什么信號……”
沒等老板說完,工人插話道,“這樣也好,能一門心思干活,早完工早回家。”
談話間,工人妻子已經(jīng)走進廚房,打開冰箱,里面的食物貼著沃爾瑪超市的標簽,她粗略看了看,都在保質(zhì)期內(nèi),冷凍層還有些豬肉。這些食物足夠?qū)Ω度臁?
老板走后,工人摸摸肚子,催促老婆去做飯。女人正搗鼓微信,嘴里抱怨著,“這什么鬼地方,一丁點信號都沒有,群里我還沒請假呢。”
“請個屁假,你們幾個老娘們拉個群,整天嚷嚷著打麻將,哪次打成了?”工人揶揄道,“一年到頭,都忙著掙錢呢,你看李嫂,摔折一胳膊,照樣不耽誤給老李打下手,聽說鋪木地板不少掙錢。”
“咦,你還有臉說,當初讓你跟人家學(xué)鋪地板,你還看不上,結(jié)果打臉了吧,人家就是一招鮮,專業(yè)鋪地板,攬下不少工地的活。你呢,木工瓦匠水電工倒是都會點,樣樣不精通,只能蹲在小市場上和一堆小工搶活。再這么下去,我都要跟你喝西北風(fēng)了。就這點活,你居然得干三天,我還得跟你在這窩著,微信上不了,抖音刷不出,唉……”
工人一聽,登時炸毛,說,你個娘們家懂什么。這點活,我甩甩膀子一天就干完了,但一天的活你問人家要三千塊,對方肯定不會爽快答應(yīng)。三天的活,一天干完,這叫搶工期,等于提前完工,證明咱效率高。
女人放下手機,指著一堆材料說,還等什么,快點動手干吧。說著,便拿起一把鏟子,準備朝涂鴉下手。
“我怎么感覺這不像顏料,你來聞聞?”女人把一塊褐色斑駁狀的墻皮湊到鼻孔前,依稀嗅到了一絲血腥味。
“我不聞。你管它是什么,把活干完,拿錢走人就是。磨磨唧唧的,鏟完這面墻趕緊做飯去。”說話工夫,工人依然沒有停下手里的活。
女人心里短暫浮現(xiàn)出一個可怕的想法,這凝固的黑褐色物體說不定是人血。但她沒把這個想法說出來,一怕遭致丈夫的責(zé)罵,也怕自己的烏鴉嘴。一小時后,二人坐在餐廳里,工人打量著頭頂精致水晶吊燈,“這東西就是中看不中用,你看都臟成啥樣了。”說著,把碗遞給女人,添一碗飯,繼續(xù)狼吞虎咽。將飽未飽之際,他放下筷子,一聲短嘆。女人打量著他,“怎么,兩碗飯就飽了?”
“這么好的環(huán)境,總覺得缺少點啥?”
“瞅你那德性,一天沒喝,就饞了?我可告訴你,別亂動人家的東西,都是有數(shù)的。”工人不理會妻子的忠告,離開椅子,開始覓酒。終于,在餐邊柜的最下方發(fā)現(xiàn)了半瓶威士忌,他如獲珍寶,找出一玻璃杯,倒三分之一,把蓋子重新擰上,放回原位。他用喝白酒的方式品嘗著威士忌,作為一名老酒鬼,這味道雖有些沖,倒也能接受。不到三口,酒沒了。他又拉開柜門,笑嘻嘻對妻子道,“這東西擱在這,說不定房東早忘記了,干脆把它喝完,瓶子一扔,毀尸滅跡。”
“小心人家從你工錢里扣。”女人夾一口菜,翻個白眼,繼續(xù)咀嚼。
酒足飯飽,工人又干了一會兒活,女人把廚房收拾利索,鋪好床,準備到客廳搭把手。她剛準備離開儲藏室,耳邊忽然傳來一陣嘶嘶聲。這聲音像地洞里的老鼠。可滿屋都是大理石地板,連個老鼠洞都沒有,這聲音究竟是從哪里傳出來的呢。她將耳朵貼在墻壁上,聲音消失了。她不安地走到客廳,丈夫見狀,問起緣由,她抖出嘶嘶聲的事。不料,丈夫呵呵一笑,“你個女人家,就是膽子小,有老鼠怕什么,最多偷吃點東西。再說,這有不是咱家,操那些閑心做什么。”
外面起風(fēng)了,窗簾被吹起來飄在半空,纏到了折疊梯架上,正在鏟天花板的丈夫喊了句,“愣在那里干什么,把窗戶關(guān)嚴,怪冷的。”
女人感覺到一陣陰森森的氣息。她快步走過去,扯下窗簾,用力一推,把窗關(guān)死。與此同時,她的耳邊又響起一陣嘶嘶聲。
“喂,你聽到了嗎?”她問丈夫。
“聽到什么?你別總疑神疑鬼的,自己嚇唬自己。”墻皮已經(jīng)鏟完,工人打算早點休息,明天一早刮膩子。他撣撣衣服上的粉塵,一屁股跌坐在蒙著防塵罩的沙發(fā)上。
“這沙發(fā)真舒服,像席夢思床一樣。”他窩在沙發(fā)里,打量著通往二樓的樓梯,目光充滿好奇。他響起房東的話,千萬別上二樓。越這么說,越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上面房間里究竟有什么寶貝,他情不自禁跨上樓梯,被老婆喝住,“你想干嘛?咱們是來干活的,又不是小偷,你要是吃飽撐得沒事干,就把膩子粉攪拌一下,能刷多少是多少。”
“你這娘們嚇我一跳。我也沒說要拿人家東西,看看總行吧。”說著,他已來到二樓。他在墻上摸索半天,才找到開關(guān),把走廊的燈弄亮。一扇考究的木門映入眼簾,他踱步到門前,試著轉(zhuǎn)動門把手,上了鎖。逗留片刻,悻悻扭頭下了樓。
“人呢?”
工人來到客廳,發(fā)現(xiàn)妻子不見蹤影。衛(wèi)生間內(nèi)傳來一陣嘩啦啦的水流聲。“我試試熱水,干活出身汗,身上刺撓的慌,洗個澡睡得踏實。”
“你倒挺會享受的,真把自己不當外人。”工人走向衛(wèi)生間,在干區(qū)洗臉盆前停下,照了照鏡子,灰頭土臉,是該洗個澡了。
“哎呀媽呀。”衛(wèi)生間內(nèi)傳來妻子的尖叫,他推門而入,看到地上的花灑正在噴水。
“太燙了。”妻子縮著通紅的手,退到了墻角。工人見狀,側(cè)身避開熱水,上前關(guān)閉閥門。“咋一驚一乍的,手沒事吧?”
“沒事,還好我躲得快。”
工人查看了妻子的手,確認無礙后,嘗試把水溫調(diào)到合適的溫度,讓她先洗。他去了客廳,鬼使神差打開五斗柜,拿起那張全家福仔細端詳著。看著看著,他發(fā)現(xiàn)這張照片不太對勁,男人身后的背景與那對母子后方差距甚大,他聽說過一種技術(shù),就是能把不同的人弄到一張照片上,叫什么屁艾斯(PS)技術(shù)。可男人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客廳的燈忽明忽暗閃爍起來,連同衛(wèi)生間的燈也受到傳染。正洗澡的女人抬頭望著燈,心臟狂跳不止。突然,燈滅了。她哆嗦著朝外喊道,“快把手機上的手電筒打開給我拿過來。”
工人把相片放進抽屜,忽然,燈又亮了。他囁嚅了一句,真奇怪,趕緊把抽屜推上。衛(wèi)生間里的女人不敢再繼續(xù)洗下去,囫圇沖了沖,趕緊跑出來。
“剛剛發(fā)生了什么?”女人察覺到丈夫臉色蒼白。
工人瞄了一眼五斗柜,猛然想起照片的事。嘴上卻敷衍道,“沒什么,可能是電壓不穩(wěn)定。不用擔(dān)心。”女人鉆進儲藏室,門一關(guān),催促工人早點休息。工人則呆愣在五斗柜前,猶豫片刻,他俯身拉開最下面的抽屜,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三根燃燒過的蠟燭,轉(zhuǎn)動一看,其中一根蠟燭上竟赫然寫著“奠”字,工人一哆嗦,蠟燭掉落在地,這時妻子正好探出頭來,看到了這一幕。
“還磨蹭什么啊,快點進來,我剛剛又聽到了那個聲音。”女人朝頭頂二樓指了指,確信這聲音是從上方傳來。女人話剛落音,客廳的燈再次閃爍起來,像是一個垂死的病人,在做無謂的掙扎。這次真停電了。
“快把蠟燭點上。”女人怕黑,她哪里知道那是祭奠死人用的冥燭,工人打開手電筒,手機電量已經(jīng)掉到了10%以下,撐不了多久會自動關(guān)機,除了點蠟燭,他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來對付黑暗。他硬著頭皮撿起一根稍長的蠟燭,從煙盒里摸出打火機點上,安在五斗柜上,這一舉動引起了妻子的不滿。
“拿過來。”女人使勁招手,工人瞥見抽屜內(nèi)露出的相片一角,立刻重重的把抽屜關(guān)嚴,他舉著蠟燭走向儲藏間,妻子接過,把它安置在窗臺上,她雖不識字,可這個“奠”字對她而言并不陌生,每逢村里有人駕鶴西去,靈堂處都會寫上此字。
“咋會有這個字呢?這里該不會是兇宅吧,打進這里起,我這心就突突。還有那樓上奇怪的聲音,想想就覺得不對勁。都怪你,干嘛接這么偏的活。荒郊野外的,說是別墅,跟亂墳崗一樣,死靜死靜的,真瘆人。”女人扯著工人的下擺,止不住哆嗦著。
“就這點出息,什么兇宅不兇宅的,你真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反正老子不信。”說話聲音雖響亮,可明顯底氣不足,他情不自禁聯(lián)想到抽屜里那張全家福,越想越后怕。
外面寒風(fēng)肆虐,隔窗能聽到陣陣“呼呼”聲。空調(diào)余熱撐不了多久就會消失殆盡,工人決定不能坐以待斃,他要去尋找能夠御寒的東西,目光自然投向了近在咫尺的主臥。他舉著手電筒,推開門走向衣柜。令他失望的是,衣柜內(nèi)空空如也,不僅沒有被褥,甚至連冬裝也沒有。束手無策之際,他把目光瞄向樓上。
他從工具包內(nèi)翻出一把平角起子,邁著堅定的步伐走向二樓。妻子本想阻攔,可漸漸被寒冷吞噬的身體本能的拒絕了那個理性的聲音,轉(zhuǎn)而默許了丈夫的不當之舉。一番倒騰后,并未出現(xiàn)預(yù)想中的結(jié)果,門鎖異常堅固,任憑工人如何努力也是徒勞。不過,當他冷靜下來,隔著房門,他終于聽到了那陣令人戰(zhàn)栗的嘶嘶聲。這聲音分明就是從屋里傳來的,肯定是某種動物發(fā)出的。幸好沒有貿(mào)然闖入,這一刻,工人竟為自己的開鎖“失敗”而慶幸。
儲藏室內(nèi),女人捂著胸口,一陣劇烈的疼痛襲來,還沒等工人下樓,她就因全身抽搐口吐白沫而死。樓梯上的工人聽到異響,大步流星奔到儲藏間,一看妻子滾落在地,立刻俯身去拉,一翻身,著實把他嚇了一跳,只見妻子嘴角殘存著臟兮兮的白沫,四肢無比僵硬,像一瞬間給速凍了。他使勁搖晃妻子,沒一丁點反應(yīng),他伸手探鼻孔,手指像觸碰到針尖似的迅速縮了回去,他感到呼吸越發(fā)急促,一瞬間,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倒地一剎那,他那雙死不瞑目的目光射向廚房。
窗臺上的殘燭光線漸暗,緩緩熄滅。